梁东方
单看名字,从名字本身的汉字意象上看,莘庄以及莘庄公园都是不起眼的,都有一种类似枣庄、石家庄之类地名的连带特征。
不过了解了一点点上海县的历史以后,这个貌似村庄的名字所代表的在近代以来率先发展的深厚文化背景和历史底蕴,就会将其从那一系列以村庄命名的地域行列里抽离出来,归于上海这样的发达城市的排序之中。尽管即使是今天,在从主干街道步行走向莘庄公园的小街道上,也还是能看到一定程度上的不很精致、不很高大上乃至很市井化、生活化的场景:街道两侧的高楼大厦不多,道路与建筑的关系、人与街道的关系之间都有一种不以好看为目的,只以实用为旨归的务实、好用原则下的随意与自然。招牌没有统一,年代和格式悉归各家店铺自己的历史和好恶使然,而其间的人们也都以之为自然而然。完全没有那些强求一律的街道景观,那样的街道整齐或者整齐,但是却失了审美层次,消灭了个体的独特性。
踽踽独行的老人,刚刚买了菜从排着队付款的生鲜超市里走出来的妇女,自行车后架上带着一丝不苟得折叠捆扎好的废纸箱去卖的中年人,凑在街边树下一边聊天一边张望着路上的行人车辆的汉子;这样的景象,一如任何城市角落里的景象。但是这样走到莘庄公园门口的时候,就还是能从那种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传统风格的大门格局里,看出不一样来。
莘庄公园线条横平竖直的大门本身并无新鲜之处,但是门外向着两侧,至少是向东的一侧,街边接近公园大门的时候,其自然形成的气氛还是让人记忆犹新的:鲜花盛开的花箱里面是自行车、电动车停车处,是街道上的人流纷纷涌向公园的时候第一个驻足点。驻足是因为停放的车辆骤然增多,便道变得狭窄,也是因为公园门外和门边的墙上都正有花儿开放。莘庄公园的植被花朵气氛,从还没有进到公园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更让人有一种迫不及待地要走进去看看的冲动。这一处园林,即使在植被丰茂的江南城市里也显得植被更其丰茂,从门口透出的这一点蛛丝马迹就已经让第一次到来的人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住了。
眼下的防疫措施只剩下了进门伸手测温这一项了,很多人都因为走得太快,伸手和缩手过于迫不及待而测温失败,不得不在旁边的保安的提醒下再来一次。保安用浓重的中原口音反复说着很书面化的语言:请大家不要太快,测温仪要有一点反应时间,不然越快越测不成,越快越不中……
据说大城市的快节奏,是从地铁换乘的脚步频率和火车站自动检票机前通过的速度来判断的。无论是哪里的自动机器都赶不上人们越来越快的通过要求,连这样进公园来玩居然也在潜意识的习惯里是希望一通而过,不为程序花更多的时间。
而工作日的早晨,这样进公园的,大多数都是中老年人。貌似无事的中老年人的生活,其实也一直受着整个社会的节奏影响,潜移默化,如影随形;子女的生活节奏和周围生活环境里的普遍观感,使他们不可能置身世外。正如他们也会在公园里抱着手机看起来没完一样,年轻人说话的利索、脚步的匆匆,也已经渗透到了他们的行为模式中。
这样的节奏连我自己也是始料未及的。因为我一走进公园,迎面就遇到了一位上了些年纪且妆容精致的女士,急急地询问我在什么什么位置是不是看见了唱歌的人们,我说抱歉没有注意到。她便又急急地寻了去。她是来参加唱歌的组织的,大约时间已经到了,但是没有见到那个唱歌团体的人,便着急了起来。着急去参与到集体中去,着急要在预定的时间里一起做兴趣中的事情。这是大家的归属感使然的一种不由自主。莘庄公园里点缀在大树花草之间亭台假山之畔的这种自发的兴趣组织,星罗棋布,每走几步就会遇到一拨。唱歌的是一大项,其中又会细分,有的是西式的多声部合唱性质;有的是传统的现场伴奏独唱加身段舞蹈形式。有的需要在专业的歌词支架前很讲究姿势地站定了唱,有的则完全是烂熟于心地且歌且舞。
跳舞就更区分不同的舞蹈品类了,有的是广场舞,有的是交谊舞,有的是街舞,有的是专业性质的现代舞;打拳的、练剑的,宽袍窄袖,立地生风,家伙事儿还都在专业的器具架子上竖直了摆着;所有参与各个项目的人,无分男女,人人都兴致勃勃,都是因为自身的兴致而来,也因为自己的兴趣而无往不在怡然之中。夸张的说笑和彬彬有礼的招呼之间,是因为共同兴趣而逐渐熟悉起来的人和人之间的互相依托。
在地面上写大字的人就在公园中间的卧虹桥头,桥头人来人往的空地是通向莘庄公园之为莘庄公园的前身作为私家园林的梅园的必经之路,这里地砖平展,人员流动性很大,正好符合写地书这种人流中的艺术的全部要求:既方便写,也方便别人看,尤其是可以不断更新观众,在不断更新的观众的注视甚至直接夸奖中,获得广场艺术家、行为艺术家才会有的那种现场创造中的极大满足。
只要你站定了仔细看,仔细看拎着水瓶子边蘸边写大字的地书艺术家笔下一个个完整的汉字渐次出现,就不得不惊叹,惊叹一笔一划、一勾一挑的规则与整齐都俨如字帖、恰似打印,它们倏然落地,然后又悄然消失,一如生命乍现,惊艳一片,却立刻就风干了笔画、淡去了色彩,消匿于不见,像是从未出现。
在所有的旁观者中,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地书参与者的旁观者中,有一位老人因为其打扮而格外引人注目:他身穿笔挺的棕色西装,打着鲜红的领带,戴着满是铆钉的皮帽,一举一动都像是电影中的人物,或者说是抖音中的主角;嘴巴咧开的笑是自始至终的不变表情,颤巍巍的脚步既像是老年人的习惯性颤抖也像是刻意为之的某种舞步……在经济自由以后就会臻于丰俭由己的自由之境,在回望人生了无挂碍的时候,就会有穿着既可以随意任意也可以精益求精的化境。他的穿着像地书艺术家的笔画一样,都是人沐浴了天地的语录以后,回照给世界的辉光。
在莘庄公园,游园的主体肯定是老年人,偶尔看见有年轻人,一般也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无人的角落低着头看着手机,没有参与任何一项兴趣活动。这里是中老年人的天下,琴棋书画唱歌跳舞的世界。舞剑练功的世界,各界均有自己的组织和人群,松散而紧密。
这种情况一方面说明行动能力弱化以后,老年人只能就近以逛公园的方式回归自然;另一方面也说明社会发展的现实中,只有到了老年才会更有闲暇,才更有余力,才能从所谓无穷的事务性里挣脱出来,才会经常逛公园。
公园实际上在这样的意义上已经变成了老年人的社会,变成了一个人生尾声的舞台,变成了一个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老年人自由抵达、自由组合的人生现场。
我感觉自己在逐渐向他们的年龄靠拢的过程中,也逐渐可以理解他们了。老年人的世界,只有在你也接近老年的时候才会理解。凡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能充分理解老人的人,无疑都是天才;比如写了《魔山》托马斯·曼和写了《桑榆晚景》的黑塞,他们最初的作品居然就是写养老院里的生活的。那些作品里展开的老人世界,那些生命本质与幼年的旺盛、青春的蓬勃、中年的思索一致着的状态,在我们的现实里,好像都可以在莘庄公园这样的地方找到。
这样的人生现场展现在莘庄公园这样到处都是老树浓阴的园林之中,实在是得其所哉的恰当和天降甘霖式的幸运。从1930年杨姓人家在此购地建设自己的私家梅园,到后来陆续被日寇占领、被国民党特务组织占领,再到回归公园性质,到各个历史时期里的扩建与修缮,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园中的树木大多都继续生长,甚至还一直有所增加。一百年的樟树和一百年的松树、水杉在绝对年龄上也许算不上很年长,但是在同一个民间性质肇始的公园里有如此众多的老干粗枝,有如此密集的蔽日阴凉,也还是非常惊艳的。
在江南大地水分充足的一年四季里,树木花草的绝对休眠期限是很短的,它们在一百年里的生长所形成的树围和冠盖,要比每年都有漫长的休眠期的北方的树木,在规模和形制上都大出很多。从植被的意义上说,这里的年轮无疑是更其丰厚的。围绕一棵树就可以形成一片大大的阴凉,在这片大大的阴凉里就可以安排一圈椅子,人们坐在椅子上享受着老树的阴凉,各自端着手机,算是时代感很强的一幅幅画卷。
人在这样丰厚的植被环境中,是不是会有一种时间加快、人生得以绵延更久的好感觉呢?看来上有天堂下有哪里哪里之说,并非空穴来风。莘庄公园所在的上海县原属江苏苏州,是老俗语里的天堂所在。对比北方而来的天堂之称,在莘庄公园这样的地方被很有现场感觉地延续着自己天人合一的无上风貌。
莘庄公园虽然不大,但是精致雅致,一步一景,亭台楼阁桥梁绿道之间有山有水有草地,有森林有花海有灌木丛,唯独没有废地;每一片地方好像都有了固定的自发兴趣组织的占领,他们每天都在同一位置的聚集和活动,也像是公园生态中的植被花朵一样稳定而持久。
这大约已经算是人与园林臻于融融之境的极致,以至于像我这样初来乍到、偶然一顾的游客,走到哪里都显得格格格不入。不过相信只要稍假时日,便也可以逐渐融入其中,其中那个你自己感兴趣的所在。不过我所感兴趣的既非琴棋书画也不是打拳跳舞,而是园林的整体,是整体的园林与人的关系;以这样的兴致,大约只能在不同的地方的不同园林中游走才可以获得最高的愉悦了。
在人生的这一个角落里,可以有兴趣供你选择,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方式进入幼儿园式的陶然忘我之境,此乃公园予人之妙也。尤其莘庄公园这样格局与历史、传统与人气都恰到好处的公园,最堪其是。
莘庄公园在总体的植被丰茂之下,有一条团结河伴随在一侧,而且河还就势穿越其中,也算是就水造园的设计体现。这是江南之地富水的地理优势使然,也是公园造园充分考虑本地地理特点的顺势而为。另一个极端便是类似莘庄公园里大草地这样的设计:一个视野里全部树木灌木都清除掉,只有略呈起伏之状的茵茵草地。它是在对照意义上将北地草原的广袤适当引入小巧园林,不使狭促而竟辽阔起来。唯一让人觉着它其实还是园林的,便是这草原边的一溜椅子。
长廊,椅子和亭榭,是园林造景之外的至关重要的工具;它们不仅经常就是景色的一部分,是人化自然的重要物象,而且还具有切实的服务游客的坐靠遥望功能。它们既让人面对景色有了一个出发点,也同时用自己的实用性将人从景色里间离了出来。
比如眼前,这样将椅子安放在草原边上正好可以满足人们对辽阔的凝望要求,但是一旦你将这样的瞭望本身也纳入视野的话,草原的造景本质便显现无疑……这是园林之为园林毕竟并非真实自然的本质决定的。它在本质上是一个盆景,要想追求更远大的世界,必须踏足真实的山水大地。
不过那已经离开了公园的话题。还是让我们回到莘庄公园里来:莘庄公园里的梅园最为古老,每年赏梅时节都会形成游园的高潮,电影《家》就曾经在这个梅园里拍摄。而团结河边的石马和朋寿石算是给比梅园还古老的这块土地的古老做了注脚,使这个园林性质的园子有了文物的意味,有了既往的人类祖先曾经像是今天的人们一样栖息其间的无穷想象。
貌似年代没有梅园古老的茶室,其后面有锁角亭和金鱼池的白墙院落也独具一格。白墙院落中央是一个池塘,池塘里现在正生着黄色的鸢尾花。人既可以在亭子里喝茶,也可以直接坐到池塘边上对着宽宽的绿茎和飘飘的黄花喝茶。院子是白墙黑瓦,四围都是高耸的大树,每一个角度上都有树影,都有阳光与树影之间的争夺、僵持和挪移。这样的争夺、僵持和挪移只有坐得足够长才会有所发现,才会在天光云影里体会到时光赋予这人与自然贴合一致着的韵味。
世界很美好,很美好的世界就在我们的身边,莘庄公园周围的人们关于美好的世界的可以直接落地的实践点,一定就包括莘庄公园在内吧。甚至可以说莘庄公园就是周围的人们对大自然回顾的最佳之地,乃至唯一之地。对于常年活动其间的人来说,所有关于树木花朵河流草地的概念的落实之处就是莘庄公园。所有非功利目的的生活之外的游戏嬉戏玩耍也都在莘庄公园。这也就可以理解一位曾经居住在莘庄公园附近十几年然后搬走到另一个城市的人,说起上海来,很自然地就会说起念念不忘的莘庄公园。
公园的水平或者叫做状态水准,一方面赖于地理意义上植被自然,一方面也更赖于人,赖于制度的落实能力与意愿;只有这几点都长期相好,才会形成一个历史与现实中都有口碑的好公园。
《上海的公园》中央编译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