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本刊记者 左璐
编辑 | 谌彦辉
满目青翠的高尔夫球场上,养牛户又将牛群赶来吃草,养鸭的村民也将鸭子赶来散养,还有人开车进来钓鱼,渔民收工后开始晒网、织网,他们还真把这里当成养殖场了。
手握球杆,屏息、凝神、挥杆,尚涛仿佛又置身于绿毯般的球场,呼吸着草上露水的味道。不等球打出去时发出“嗖”地一声,“哞哞哞”,一阵牛叫声将他从梦境中拉回了现实。
他起身往窗外望去,养牛户又将牛群赶到高尔夫球场来吃草了。“没办法赶的,你这边赶,那边的牛又跑过来,根本赶不完。”尚涛眼睁睁看着牛群缓慢移动,啃啮满目青翠的球场,“三千头牛在里面,草都快被吃光了。”
尚涛是香水湾高尔夫球场的一名员工,球场位于海南陵水县,是一座典型的山地滨海高尔夫球场,占地1000余亩。因2011年遭遇高尔夫清理整治,海南岛内的球场相继关停整改,有的整改到位获准继续运营,还有不少球场则被取缔、退出、撤销处置,被终止有关高尔夫的经营行为。
这些年,高尔夫市场萎靡,球场营运和维护成本上升,草坪维护保养用水、电、肥料、燃油以及其他运营必需品价格大幅度升高,香水湾高尔夫球场难以为继,已自行关闭,停业近三年,员工们都接二连三离开。尚涛平时无所事事,坐在门口的传达室刷手机,或是躲进宿舍睡觉。
海南正进入最炎热的季节,气温逐渐升高,尚涛吹着空调准备午睡,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飘进屋内,一并涌进屋的还有苍蝇,在他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
尚涛急忙跑到屋后,看到原本空旷的高尔夫球场铺满了渔网,几位戴着绿色斗笠的女工在遮阳伞下织网。“这个网湿哒哒的,刚从渔船上拉过来,海水又咸,这下草全都死光了。”尚涛心疼不已,大声呵斥着将晒网的人赶了出去,他们将渔网挪走,但很快又出现在球场另一区域。
“这么大的球场,根本守不住。”尚涛若有所思,眼前这座高尔夫球场正沦为废墟荒地,白色的高尔夫小球零星散落在球场上,渐渐消失隐匿在沙土中。
球场变成养牛场
背靠牛岭,毗邻分界洲,香水湾度假区作为海南重点开发的六大湾区之一,有着长达12公里的海岸线,周边是一众旅游景点,还分布着10余家高端星级酒店和休闲度假配套设施。
香水湾高尔夫球场建立在海边半山上,距离海边仅数百米。球场入口处大门紧闭,由于常年的海风吹拂,墙面已经剥落,两侧生长的藤蔓紧紧缠绕在生锈的铁门上。从门侧一条小道进入园内,近千亩的草坪布满杂草,一些区域直接裸露出沙土。园内近千棵椰树,附近的居民纷纷过来采摘,没摘完的椰子掉落在地上,被烈日晒得只剩干瘪的外壳。
尚涛站在楼顶,不远处一栋平层楼房是球场俱乐部,空荡荡的不见人影。“电视、沙发、空调、整套厨具,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尚涛说。
员工办公区和生活区都已人去楼空,尚涛独自住在一楼的房间里。屋内两张单人床,他可以来回换着睡。楼梯地板的瓷砖已经开裂,一不留神,走在上面会摔跟头。“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得看家。” 尚涛说,公司董事长好几年没来了。
现在,香水湾高尔夫俱乐部只有一个保安,一个司机,一个厨师、一名机修师傅,还有一名经理,尚涛是水电工。偌大的球场,只剩下五六个人。尚涛回忆道,园内员工最多的时候有2000多名,“那时连厨师都有七八个,粤菜、湘菜,各种菜系的厨师都有。”
补网工在高尔夫球场内晒网补网。(本刊记者左璐 摄)
看到有人来访,尚涛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他平日坐在这里闲得无聊,成天没事干。以前没客人的时候,他还能打高尔夫,但现在球场成了废弃荒芜之地。
从去年10月开始,尚涛常在园内听到成群的牛叫声。附近的养牛户把牛群赶到球场上吃草。经理叫员工去赶牛,尚涛他们几个人手少,根本顾不过来。那时海南入冬,牛群在这里找到丰盛的“草原”,先是一千多头,到今年3月,有三千多头牛进来,边踩边吃,快把草吃光了。养牛户还带上抽水泵,抽取园内的湖水灌溉草坪。尚涛觉得滑稽好笑,又无奈,他冲养牛户喊道,“要不要再送几包饲料给你们。”
“有谁去管他们,我们没力气管了。”尚涛想着就来气,园里的椰树,天天被人采摘,也没人去管。附近养鸭的村民索性把鸭子放养在这里,甚至拿饲料过来喂养,还有人开车进来钓鱼,渔民也进来晒网、织网。“他们都不见外,真把这儿当成养殖场了。”
每年亏损600多万元
罗明去年10月离开了香水湾高尔夫球场,他曾是球场俱乐部副总经理,在这里工作了10年。
2003年,罗明来海南做球童,此后十年,高尔夫作为“岛球”,搭上海南大力发展旅游业的快车,岛内高尔夫球场数量曾位列全国第三,仅次于北京和上海。
香水湾高尔夫球场隶属天津永泰红磡公司,2007年,由陵水县政府牵头,永泰红磡以租赁的方式取得了港坡村部分土地的40年使用权,计划将香水湾开发成一个标准18洞的高尔夫球场,但迄今仅开发了9洞。
“一个球场投资将近一个亿。”罗明说,一个标准18洞的高尔夫球场的运营成本,一年在1500万到2000万元左右,包括土地使用税、营业税、人员工资还有球场养护,现在又新增加了水资源管理费。
香水湾高尔夫球场只开了9洞,实际年运营成本在700万到800万元左右,因为属于山地地形,球场前期营造的投入很高。
通常,一个高尔夫球场最大的投入都花在草坪上——草方料和地下灌溉系统。罗明介绍说,香水湾高尔夫球场选择了“海滨雀稗”这一草种,适应海南气候,也好保养。但为了保持草的纯度,球场要经常施肥、打除草剂,“一般人可能看起来只要绿的就行,但一个高品质的球场要保证草的纯度,不能有第二种草。除草剂也价格不菲,一瓶除草剂的价格赶上一瓶茅台。”他说。
球场内废弃的9号洞指示牌。(本刊记者左璐 摄)
此外,草坪的硬软度要适中,要像地毯一样,太软球打上去会下陷,太硬挥起杆来,容易把草挖出来,为了平衡软硬度,球场要经常铺沙。
更大的投入在球场的地下浇灌系统。二十多年前,郭睿从内陆来到海南,负责过高尔夫球场的财务工作。据他介绍,灌溉系统分为上水和下水两个部分。下水系统铺在沙石之下,小石头下面是打孔的排水管,水下渗到管中排放。“球场是有高低的,下雨时如果雨水不能及时排走,草长久泡在水里就会死掉。”
而上水的喷头要覆盖到球场所有的点,“像我们这个球场有1250个喷头,每个喷头有一个ip地址,还有感应器和小型气象台,一个地方降水多少、缺不缺水,都可以通过手机看到,远程进行遥控。” 郭睿说。
起初,来海南投资建设高尔夫球场的多为台湾人,球场都由他们负责设计和建造,很多设备在市场上找不到代替物,没有工厂生产只能选择进口,这使得后期维护成本增加,比如割草机的刀片。
税也是其中一项重要的成本支出。香水湾的土地增值税是15元一个平方,加上其他的一些税费,每年要交500多万元。罗明回忆说,开业十多年来,香水湾球场几乎没有盈利,“每年最低赔600多万元。”
每年的5至10月,是海南的旅游淡季,球场客人少。为了尽可能弥补损失,香水湾高尔夫球场会承接一些训练营的活动。然而,在生意最好的2012和2013年,每天接待40多人,球场还是亏损。
“前4年,草坪的投入还是一个高标准,后期公司没钱投入了,只能保证草的平整度。”罗明说,最近三四年,全国征收土地使用税,球场的投入成本又增加几百万元。另外,高尔夫球场带动的地产、酒店项目生意不好,整个资金无法回笼。从2015年开始,球场经营惨淡,直至2018年停业。
近年员工工资、各项税费、物料等成本不断攀升,海南没几家高尔夫球场是盈利的。郭睿估计,“真正赚钱的不超过三家。”
关停超三成
从香水湾高尔夫球场后门出去,远处是港坡码头,码头右边的道路通向当地村镇,左边道路则海景楼盘、餐馆林立,一派繁荣景象。
十几年前,陵水还是海南的贫困县,当地村民多以务农为主。2007年,陵水县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香水湾成为投资热土,高尔夫球场的建立也带动了陵水县旅游度假、休闲观光以及相关产业。2015年,陵水县一举摘掉 “贫困县”的帽子,地方财政继续保持全省增幅前列。
香水湾高尔夫球场从2006年开始征地,2007年设计筹划,2008年正式开建。原计划球场规模是标准的18洞,但只建成9洞营业,后9洞还未建成便赶上2011年“第二轮”高尔夫清理整治。
早在2004年1月,国务院下发《关于暂停新建高尔夫球场的通知》,要求各地暂停新高尔夫球场建设,清理已建、在建的高尔夫球场项目,规范已建高尔夫球场的运营。但一些地方无视《通知》,继续违规建设高尔夫球场。
各路资本依然疯狂涌入海南,高尔夫球场被捆绑房产销售盛行。球场附近簇拥着多个别墅、高档住宅,香水湾高尔夫球场附近的楼盘很快售罄。那段时间,尚涛每天都能看到售楼小姐忙碌的身影。
停放在仓库里,常年未使用的草坪工作车。(本刊记者左璐 摄)
国土资源部执法监察局时任局长李建勤曾公开表示,变相搞高档房地产、曲解中央有关政策等因素使得高尔夫球场在2004年以来 “禁而不止”。
到2011年6月,国家发改委、国土部、环保部等11部委联合发出《关于开展全国高尔夫球场综合清理整治工作的通知》。2014年,国务院又正式下发文件,按照取缔、退出、撤销、整改四种方式,对违章建造的球场进行处理。同年,海南发布通知要求各市县停止审批新建高尔夫球场及其用地,严禁“租赁”农用地进行非农建设等。岛内高尔夫发展受到政策层面的管控,在2015年遭遇严冬。
从2017年开始,国家发展改革委、自然资源部、生态环境部等11部门又连续4年联合开展高尔夫球场清理整治“回头看”。“回头看”主要对已经整改的球场进行“二次清理”。
据郭睿回忆,整改中有三个指标是底线:高尔夫球场不能建在水源地、不能占用基本农田、不能破坏生态,“这样几条硬线划下去,很多球场就没法做了。”他说,琼中地区一个球场由于破坏了森林,被直接取缔。
据海南省人民政府网统计显示,2017年,全省共有高尔夫球场54个,3个球场被责令取缔,1个球场被责令退出,1个球场被责令撤销,全省共有49个球场被要求整改。
香水湾高尔夫球场也收到了整改的要求。时任陵水县光坡镇港坡村村委副书记陈维丰曾公开对媒体表示,2007年,香水湾高尔夫球场征用的土地包括水田、国有地、林地等。但据罗明了解,球场因“未批先建”被罚款1500万元。
“那个时候都是先上车再买票,但后来能否得到票,就是另一回事了。”郭睿说,高尔夫球场一直是先建后批,征得地方政府许可,按照土地招、拍、挂的程序,加上环保、林业手续,就开工建造了。一些地方政府与民营企业至今仍不清楚正规的报批制度和方式。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五条规定:“使用土地超过七十公顷(合1050亩)的需报国务院审批。”但这些年,一些地方政府越权行使高尔夫用地审批权限的行为,致使本属于中央政府的权力被违规滥用。
截至2020年底,全国高尔夫球场总数从原来的689个减少到449个,关停的球场共240个(含取缔132个、退出18个、撤销47个、主动关闭43个),占球场总数的34.8%。
海南三亚兰海云天高尔夫球场在此次中央环保督察报告中被明确定为严重问题球场。目前,海南省已对该球场进行取缔。
转身很难
4月22日,海南台达旅业开发有限公司高尔夫球俱乐部公告表示,不再开展高尔夫球会运营业务,旗下的台达球场于4月23日正式停止营业。
台达是海南第一家高尔夫球场,所在位置交通十分便利,距海口市22公里,离美兰国际机场仅有五公里。当大多数人还不认识高尔夫时,台达创造了海南高尔夫文化的历史。而现在,作为海南最具历史底蕴的地标性球场,只能永远存在于记忆之中,成为又一家在2017年高尔夫清理整治中过关但之后却倒下的球场。
“它可能跟我们一样。” 罗明说,整改之后,香水湾高尔夫球场客源明显减少。“没有客人来,就没有收入。”罗明说,“公司的资金链断了,球场无法经营下去,老板也没有钱投进来。”
停业后,罗明听说公司一直在接触潜在的买家和融资方,但由于土地性质变更问题,进展并不顺利。“这块土地只能用作农业或者高尔夫球场用地,不能建不动产的,哪家公司接手都是赔钱的,谁敢接?”
现在,多地政府部门陆续公布了当地高尔夫球场的整治结果。被取缔的高尔夫球场均已停止经营,土地按照规划恢复原状,违法违规建筑物拆除,被要求整改的球场退出了耕地和公益林地。
郭睿至今记得,山西一家高尔夫球场被取缔后要求恢复到原状,而球场之前是一个废旧矿区。“你让它怎么返回到原状?”郭睿认为,实际大部分球场都是利用荒地,高尔夫在场地建设中也更青睐不宜耕种的丘陵、荒滩、石漠等,将废弃荒芜之地化为绿洲。实际在整改之后,海南岛内一些球场关门停业,只能在原地被废弃。
去年疫情受阻,原本出国打球的客人回流到了海南,岛内球场的客流量迎来了小高峰。“虽然现在房地产控制得这么严,但也有生存经营得很好的球场,重点是经营方式要发生改变,比如多种经营创造收入。”罗明离职在家,接下来还想继续在这一行干。许多业内人士都认为新冠疫情会带来又一次井喷。虽然目前并没有看到高尔夫人口的大幅度增加,可是至少现有人口增加了打球频次。
4月的一天,香水湾高尔夫球场仓库来人了,自停业以来,铲车、滚压机、靶沙机,摆渡车等设备机械一直存放在这里,一些设备的零件已经生锈,公司想着转租或出售,一名机修师傅说,“这些卖了运输费都不够,送给别人都没人要。”
从仓库回来,尚涛也开始考虑离开,他不确定会否继续看守球场,“再这样下去,我这手艺下半辈子就该报废了。”他思量着在外面先接点私活。
炎炎夏日,尚涛坐在遮阳棚下,又想起一些过往。在球场上,每一年都会有客人在六号洞一杆进洞。有一次,他正好在现场,按照见者有份的惯例,尚涛得了200元的红包,打球的客人还请他们吃了晚饭。但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文中采访对象尚涛、郭睿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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