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几字沉稳规整的汉隶被刻在一块玄石上,在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展厅的暗处泛着微光。
如果这光穿透展厅的外墙,掠过院外河上飞扬的船帆,再跃出对岸的一方照壁,便能照见已在此地近一千八百年的汉惠陵。武侯祠里的君臣,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再度与他们的老对手、老朋友打了个照面。
——即便是神机妙算如诸葛孔明者,恐怕也想不到在主公刘备离世近十八个世纪后,汉惠陵会迎来曹操高陵里出土的这块石牌。
“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石牌 东汉-三国魏 2009年河南省安阳市西高穴曹操高陵出土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一千八百年前的风云际会,青梅煮酒,已然渗入了所有中国人文化的血脉。
而在这一处一千八百年后的展厅里,三国时代最鲜活的血肉,以及后世对那个时代想象的细节,都为英雄们的再聚首,准备了一个漫长,又平和的午后。
3月31日,二十一世纪以来规模最大的三国主题巡回展——《大三国志》展在成都武侯祠博物馆揭幕。
本次展览集结了来自国内18个省市自治区、36家文博单位的160余件(套)精品文物参展,其中国家一级文物有30件(套),不少为平日极少展出甚至首次出展。
展览历时近两年策划筹备,在日本和国内几大城市巡展时就引起了极大的轰动,观展人数逾百万。
这一次,《大三国志》展终于来到了成都这个蜀汉要地,更是落地在武侯祠这个祭祀着一体君臣的所在;由此,展览对成都来说更是别具意义。
开展第二天,我们就按捺不住好奇,前去成都武侯祠博物馆看了个够。
4月初,植物喧嚷,丞相祠堂的古柏森森如野,天上地下一派绿意,直直映照在水面上。
水面平静,一艘艘红色的战船却正鼓动风帆,从“英雄的时代”出发,流向“永远的三国”。
“英雄的时代”和“永远的三国”正是此次展览的两大主题板块,以此为主题,《大三国志》的上下篇被十分清晰地安排在了两个展厅:
上篇“英雄的时代”,在武侯祠的三国文化陈列室,展示的是东汉及三国时期的历史文物。
下篇“永远的三国”,在一墙之隔的绿雨轩,主要展出后世文物及受到三国历史及演义影响而诞生的三国文化。
“英雄的时代”以乱世余晖开启。
前后持续近440年的汉朝,是我国历史上最长的王朝;当人们认为汉王朝会长乐不绝的时候,一组铜车马仪仗俑队踢开了群雄并起的帝国残阳。
铜车马仪仗俑队 东汉 1969年甘肃省武威市雷台汉墓出土 甘肃省博物馆藏
这组车马仪仗完整的由38匹铜马、1头铜牛、1辆斧车、4辆轺车、3辆辇车、2辆小车、3辆大车、1辆牛车、17个手持矛戟的武士俑和28个奴婢俑组成,气势宏大。
而此次在展厅里展出的是其中的10组,亦可从中窥见这“车辚辚马萧萧”的大汉风云。
铜车马仪仗俑队(局部)
其中,各个展品的部件,马的脑袋、身子、四蹄、尾巴和鬃毛,人物的四肢和身体都属量产,经过后期铸造焊接而成,足见汉代铸造技艺之精湛。
铜车马仪仗俑队(局部)
尽管已然潜藏着朝向割据乱世的危机,但大汉400余年国胄的深厚根基,使得昂扬的大国气象仍随处可见——即使是往生后的世界,也不例外。
汉代的王公贵族们,将自己包裹进玉衣中,祈求通过玉衣的“防腐”功能,让自己容颜永驻;即使地上的王朝倾覆,英雄们也拒绝走向他们的末路。
铜缕玉衣(局部) 东汉 长约164、肩宽69厘米 1985年徐州拉犁山东汉墓出土 徐州博物馆藏
展厅里这件铜缕玉衣,高164厘米,共用玉片2008片,以鎏金铜缕穿缀而成。
最近,成都博物馆的《列备五都》展亦有一件银缕玉衣正在展出,感兴趣的朋友也可以去看看。
铜缕玉衣(局部)
这组体现汉代“复道行空”的高超建筑技艺的七层连阁陶仓楼,是目前发现的层数最多、最高大完整且最具代表性的汉代建筑明器。
陶仓楼的主楼有七层,附楼高四层,是专门用来存储粮食的仓库。
七层连阁陶仓楼 东汉 主楼高192、面阔168厘米 1993年焦作市白庄6号墓出土 焦作市博物馆藏
大处见这仓楼是辉煌绚丽,细节处却是格外可爱。
仓楼的门口有一个陶土小人儿,看着像是吭哧吭哧扛了一大袋粮食,就在主楼门口碰到了看家的大狗,对峙了一两千年也没能进得去。
从三国回望,这屋宇永恒的宁静,恐怕正如昨日的幻梦。
七层连阁陶仓楼(局部)
在汉代,通过蔡伦的改良,纸张开始取代昂贵的帛以及笨重的简,作为一种轻便廉价的书写材料登场并不断被广泛使用。
在展厅里,我们就看到一张十分珍贵的圆形墨书纸。这是一张麻纸,作为“蔡伦纸”的实证,出土时是作为圆形铜镜的垫衬纸,所以还沾染了一些铜绿色。
墨书纸(局部)
纸上的手写墨书字,“妇悉履祚祐”,“ 悲痛奈何当奈何”;书体介于隶、楷之间,仍依稀可辨,让我们依稀见到了钟繇的绝伦,如何拥有了笔墨的肉身。
墨书纸 东汉 径17.5厘米 甘肃省兰州市伏龙坪墓出土 兰州市博物馆藏
帝国的钟鸣鼎食很快被金戈铁马刺破。就在这些繁华胜景之侧,我们也仿佛看到了帝国隐忧不断。
这块“仓天乃死”砖上,被匠人随意刻画的“仓天乃死”字样,暗示了后来黄巾起义所提的口号“仓天已死,黄天当立”相合。这块字砖,反映出在黄巾起义前夕太平道传布的广泛和民众推翻汉朝的普遍心情。
“仓天乃死”砖 东汉 长7.4、宽3.5厘米 安徽省亳州市元宝坑1号墓出土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在“仓天乃死”砖的预言之畔,便是无数的铁刀、铁戈、铁矛、铁钩镶:
铁钩镶 东汉 四川省绵阳市游仙小枧出土 绵阳博物馆藏
是执掌征伐的“偏将军印章”金印,是枕戈待旦、山雨欲来。
“偏将军印章”金印 东汉 长2.4、宽2.4、高2厘米 1982年重庆市嘉陵江边采集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
至此进入三国鼎立的世界。
汉末天下大乱,曹操崭露头角;三件主要文物证实了曹魏的实力:
先是一颗“魏归义氐侯”金印。钮上是一只跪姿骆驼,驼钮多为中央王朝颁赐给少数民族首领的印型。魏、蜀对峙时,双方常争取西北民族的支持,对其首领进行封官拜爵,这只金印应当与这段历史有关。
“魏归义氐侯”金印 三国魏-西晋 印面纵2.25、横2.25、高2.5厘米 甘肃省博物馆藏
金印旁是一只看似并不起眼的白玉杯。这是目前我国出土的唯一一件曹魏时期白玉杯,是中原与西域交流的代表作。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只白玉杯或许参与过曹氏父子的慷慨与快意,也见证了他们对后世文学的深远影响。
白玉杯 三国魏 高11.5、口径5.2、底径4厘米 1956年洛阳市涧西区曹魏正始八年墓出土 洛阳博物馆藏
然后便是一开始出现的那只“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石牌,作为佐证其为“曹操高陵”的关键证据之一的重要文物,这块石牌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很多。
这是曹操墓出土的铭刻石牌之一,十字汉隶,动静之间渗满法度,而又用笔刚硬;它们似乎在宣告,汉帝国的文治遗产,已然被吸收入曹魏的赫赫武功。
“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石牌
“猘儿难与争锋也”,当曹操致力于平定河北之时,孙氏一族也在为巩固对江南的统治而勠力奔走。
几件关键文物也显示出了孙氏家族在吴地的实力:
汉陶在北方以灰陶为主,却在吴地实现了飞跃性的发展,出现了青瓷器。展厅里,这只青瓷堆塑人物楼阙魂瓶就格外清奇,在一只青瓷罐上堆塑了一些人物、小动物的装饰,上部又是亭台楼阁仙山。
青瓷堆塑人物楼阙魂瓶 三国吴 通高45、底径16.5厘米 南京上坊凤凰元年墓出土 南京市博物总馆藏
魂瓶为吴地特有,又被称作神亭壶,被推测可能与礼葬有关,是被作为寄托死者灵魂的冥器。
魂瓶上江南水乡的螃蟹肥美,即便是在彼岸世界,也寄托着逝者的鲈鱼之思。
青瓷堆塑人物楼阙魂瓶(局部)
在“楼阙魂瓶”的旁边有一只褐彩神鸟瑞兽纹青瓷盘口壶。
壶身彩绘缠枝花草、神兽瑞鸟,错落之间云山缭绕;更特别的是壶肩还贴塑了一尊佛像,说明了佛教已经在此地发挥了它的影响。
褐彩神鸟瑞兽纹青瓷盘口壶(局部) 三国吴 南京大行宫建康城遗址出土 南京市博物总馆藏
蜀地又是另一番风景。
蜀地与中原地区隔着崇山峻岭,对生死亦有不同的表达。其中,摇钱树就是东汉至三国时期在西南地区十分流行的随葬品。
这件灰陶摇钱树,结满铜钱的树身早已不见,但它的底座却十分精彩。
蜀汉灰陶摇钱树座 三国蜀 通长61、宽42厘米 重庆市丰都县林口墓地2号墓出土 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藏
巨大的神兽线条流畅,似在开口大笑。它的头顶有两只角,身披双翅,右侧站立一只金乌,背上一只金蟾,神树仙山旁还有一位神仙,似乎在共同守卫墓主人的安宁。
蜀汉灰陶摇钱树座(局部)
经历了一番巡游,四川博物院的国宝制盐画像砖也终于回到了成都。这块东汉的画像砖细节生动、充满画面感,让两千年前四川人生活、劳作的场景跃然于眼前。
丞相诸葛亮,盛赞成都平原为“沃野千里,天府之土”,还给成都留下了那个著名的名字——“天府之国”。
制盐画像砖 东汉 长46.6、宽36.6、厚5 四川省花牌坊出土 四川博物院藏
魏蜀吴三国鼎立之时,军事政治上你来我往,民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却始终不绝如缕,充满活力。
现场展出了一件从蜀地制造却出土于吴地的童子对棍图漆盘,主人正是东吴大将朱然。在历史中,他曾擒关羽、夺荆州,为东吴立下赫赫战功。
漆盘底部漆书“蜀郡作牢”四字,表明其产地正是漆器生产中心之一的蜀郡,也就是现在的成都。
童子对棍图漆盘 三国 高1.8、口径14、底径6.8厘米 安徽省马鞍山市朱然墓出土 三国朱然家族墓地博物馆藏
汉帝国的覆灭给人们带来巨大的震惊与不安,魏蜀吴三国的并立与纷争又长期指向分裂;在漫长的动荡里,人们总是渴望安宁的生活。
上篇展厅出口处最后一件文物,也是一块砖,上书:“晋平吴天下太平”。
“晋平吴天下太平”砖 西晋 高5、长30、宽15.4厘米 南京市江宁区淳化乡索墅砖瓦厂1号墓 南京市博物总馆藏
至此,以车马萧萧、“仓天乃死”开启的“英雄的时代”结束,循着汉末三分至三家归晋的历史线索开启了短暂的统一;
同时,也开启了《大三国志》展的下篇“永远的三国”,和在历史长河里影响至为深远的三国文化。
离开“英雄的时代”,跨过平静的河流与勃勃春意,平复一番心中波澜,“永远的三国”就在隔壁的绿雨轩展厅。
历史上三国英雄们的世界停留在《三国志》史书里,但却在后世打开了一个博大广阔、灵感不竭、永远流传的三国世界。
关公铜坐像 明代 高172、宽118、厚98厘米 新乡市博物馆藏
“永远的三国”以一尊明代的关羽铜坐像开启。这尊铜坐像中的关羽为戎装,头戴包巾,微合双目,美髯公果然威风凛凛。
现今一般认为的《三国演义》的编作者之一罗贯中,也正好是元末明初人。随着《三国演义》的传播,关羽忠义仁厚的形象受到普遍推崇,并逐渐神化。
关公铜坐像 关公铜坐像
“武圣”“关公”“关帝”“伽蓝菩萨”等名号不断加身,关羽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被儒释道三教共同供奉的神祇。
关公铜坐像
在下篇里,展览展出了大量后世对三国故事的再创作:《演义》成书后,各地出版商竞相出版。
据统计,在我国,仅在明清时各地民间“书坊”刊行的《三国演义》,仅流传下来的版本就有不下百种。
《三国志》善本/刻本 明代/清代 成都武侯祠博物馆藏
于是,从血肉丰满的真实历史中生长出来的三国故事,便不断抽条发枝,生长成笼罩了所有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参天大树。
在古典时代,它用戏曲、评书和小说,滋润从市井到庙堂的想象力;在现当代,人们在游戏里亲身体验时代的波谲云诡、英雄们的纵横捭阖,又在影视、音乐、文创、餐食、cosplay、甚至于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得以一再创作,让传说的血肉丰满地到场。
《三国演义》绘本、《三国演义》连环画及后世的游戏创作
杨柳青年画《当阳长板坡》 横118、纵63.5厘米 天津博物馆藏
随着《大三国志》展在成都武侯祠博物馆的展出,当有关史实,亦有关想象的所有一切在蜀汉的心脏落地,我们仿佛用属于网络时代的方式,参与到了一千八百年来蜀地居民在这座祠堂、这座陵园中,对那个时代的不断祭奠。
在这场仪式般的展览里,我们不但能够看到,而且能听见、闻到,甚至触摸到这说不尽、道不完的,永远的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