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一个正常人慢慢地变成残疾人”
旅行的第五天,路边开始出现葡萄树和晾晒着葡萄干的房屋,车驶入了新疆域内。
视野越来越辽阔,景色也变得简洁干净。目光所及皆是山,各式各样的山。有时山上栽满一排排笔直的松树,墨绿一片,有时是深灰色的石山,之后又渐变成黄色的土山。景色变换得也快,“每十公里换一个景。”有时还走在沙漠,突然间就见到一片绿洲。到了无人区,更是天地一色。
遇到窗外风景变幻时,赵天赐就喊刘文燕快看。刘文燕会微微侧过头,眼睛缓慢移向窗外的同时,嘴角逐渐上扬,再眨几下眼睛,“这是认可风景的意思。”赵天赐说。
刘文燕年轻时爱拍照,在这些照片里,她总是留着一头乌黑的齐肩头发,一会儿是直发,一会儿烫个大波浪。这其中,赵天赐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母亲在海南的海滩上拍下的。那天她穿着一身浅色纱裙,一手举一把阳伞,一手拎一双平底鞋,海水正漫过她的脚,她对着镜头灿烂地笑。
赵天赐对母亲年轻时的记忆也是如此:开朗、爱笑,喜欢和朋友喝茶、练瑜伽,和自己也总能说上一整夜的话。母亲一向热爱自然,尤其喜欢山,每到夏天,常与朋友上山住半个月。
1969年出生的刘文燕曾在国企工作,上个世纪90年代遇上下岗潮,就陆续做起了服装、饭店、食品批发等生意。在丈夫赵学军眼里,妻子性格独立,操持生意之外,还能兼顾着家务与其他家中的大小事务。
2015年,刘文燕在海南的海滩上留影。受访者供图
确诊渐冻症后,刘文燕变得沉默寡言,不愿和人交往。
赵天赐劝说她和朋友们出去玩,朋友也常来邀约,她总是拒绝。也许是因为要强——她出门得有人扶着,吃饭也要人喂,她不愿麻烦人,也不想被朋友看见自己日渐衰弱的模样。有亲戚来家里帮着照顾,她身体难受了,也憋着不说,直到忍不住为止。
久了,刘文燕习惯在家中从早枯坐到晚。赵天赐看在眼里,也感到一种折磨。
母亲确诊渐冻症后的两三年里,赵天赐仍带着她求医问药,甚至试了多种“土方法”治疗。偶有渐冻症新药研发的新闻,“全家人都盯着进展”。无一例外的,这些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2017年左右,刘文燕的脚也出现了无力症状。眼见着母亲要长期卧床,彼时正在西安与朋友创业的赵天赐回到商丘,进入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
母亲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今天看着正常的手明天就不能动了,今天还能走路,明天就坐上轮椅了。”身体每出现一点变化,刘文燕就在家里大哭一场。
“这个疾病最大的感觉就是折磨,把一个正常人慢慢地变成残疾人,这种痛苦很缓慢,也等于是宣判一个人离死亡越来越近了。”赵天赐说。
换一种方式生活
赵天赐无法说清,生活的转变是从哪个节点开始的。
他只记得,自己逐渐意识到,在死亡缓慢降临的恐惧下,“若是把精力放在生病上,痛苦只会越发强烈。”
于是,他决定,帮助母亲转移注意力,换一种方式生活,“让生活过得更有意义,让我妈妈在5年里体验别人50年的生活。”
他先是帮刘文燕重新捡起了炒股的爱好,又给母亲买了智能音箱,让她能继续听新闻、“看”电视剧。到了周末,他就开着车带母亲到家附近的景点旅行。
他惊喜地发现,在自己的陪伴下,母亲的精神状态有了改变:不再像从前那样静坐一整天,母亲重新管起了各种家事,家里的物件放在哪儿,是否缺了油盐酱醋,或是缺水缺气,她都一清二楚。行车路上,母亲也不忘提醒自己要更换机油、冷冻液。
做出去新疆自驾游的决定前,赵天赐有过犹豫。长期的旅行意味着他要放弃现有的工作,这是母亲反对的。妻子则鼓励他,工作可以再找,“想做的事若不及时去做,也许会有来不及的一天。”
这一回,赵天赐难得地没有听取母亲的意见,自己下了决心:带着母亲以自驾的方式环游新疆,不错过任何沿途的风景。
为了这次旅行,赵天赐准备了无人机,遇上路险难行的峡谷或盘山公路,他就驾驶着无人机飞到山的另一头,拍下景色给刘文燕看。
有一次,无人机在山谷中拍摄时失控,差点落入水里,赵天赐想追赶,一脚踩在了牛粪上。远处的母亲看见了,止不住地笑。沿途,他们遇到过热情的居民,将自家的瓜果一把把地往母亲手上送。也有原本不许游客自驾的景区,管理部门在听说赵天赐母亲的情况后,主动开绿灯放行。
6月30日,赵天赐带着母亲进入喀纳斯景区。窗外的喀纳斯河弯弯绕绕,逐渐隐入山谷。一天内,喀纳斯景区就变换了两种景观:上午还是明媚的晴天,满眼的绿坡墨林,下午,河面上白雾渐起,整座山被大雾环绕,之后,大雨瓢泼。
那时旅程已经过半,赵天赐怕刘文燕难免有些倦怠。因此,他对被称为“人间净土”的喀纳斯充满期待,猜测这里或许是母亲旅途中最喜欢的一处地方。
果然,车子行驶在喀纳斯的土地上时,刘文燕一直望着窗外,一刻也没有把眼睛移开。
同行的保姆郑阿姨明显感觉到,刘文燕的状态一天天在变好:平日待在家中,刘文燕只会看电视或是静坐,要么就是因为身体难受而哭闹。在新疆的旅途中,她每晚入睡得比原先快,夜醒也从十几次变成了四五次。
郑阿姨说,照顾刘文燕的三年里,她从没见刘文燕笑得这么频繁。
在新疆景区,赵天赐拍下刘文燕看向风景微微笑起时的模样。受访者供图
正常人能去的地方,以后也要带着母亲去
7月12日,赵天赐带着刘文燕回到了商丘的家中,结束了为期三十一天的旅行。
回家后,赵天赐的视频平台更新了越来越多的视频,记录自己带着母亲逛超市、看电影。刘文燕爱上了看这些视频,每天反反复复地看,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也是看。
然而,一旦身体出现了新的变化,刘文燕仍是哭闹。赵天赐则想到了新的对策:母亲开始哭了,他立刻举起摄像头对着她——母亲爱美,嫌哭的样子丑,在摄像头面前,只好缓慢地挤出笑脸。她也知道儿子是故意为之,又忍不住笑。
赵天赐说,自己的视频平台账号叫“赵天赐和能能老妈的日常”,这是因为一次母亲哭闹后,自己调侃她像电视剧里的角色刘能,母亲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此后,他便总是张口闭口地喊母亲“能能”——一来是讨母亲欢喜,二来则是希望母亲能渡过难关。
7月2日,赵天赐和刘文燕在可可托海矿坑景区合照。受访者供图
如今,刘文燕的病情已到后期,呼吸、吞咽和言语功能都部分受损,吃饭有人喂,也依然费力。食物入嘴后,她得转动头,侧着嘴,让食物倾向牙齿之间再咀嚼。赵天赐推测,病情若是继续发展下去,下一步也许得使用呼吸机了。
他仍然希望,母亲能等到渐冻症特效药问世的那天。母亲跟他商量好,要是“没能撑过去”,就把遗体捐献给有关研究团队。
他依然和她计划着四处游玩:等天气凉快些,先去海边转转,再去云南体验采茶做茶的过程。他还打算给母亲购置一台眼控仪,让她能用眼睛打字,和网友互动。
“我们梦想就是周游全国,还要出国看看。”他说,“一些正常人能去的地方,我带着妈妈也能去。”
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编辑 胡杰 校对 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