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料理起来自由度最大,羊肉炖烂,时蔬、菌类、豆制品等等都可做配料,往奶白色的羊肉汤里一放即可,用不着花椒大料,一撮盐,一把葱花足矣。临上桌,或遇到东北食客,或遇到汪曾祺那样的美食家,还要洗净一两棵芫荽切碎撒下,保管吃得大汗淋漓,荡气回肠。越是简单,越能体现厨师的风格,一百个人,可以做出一百种炖羊肉。若追根溯源,炖羊肉是谁发明的呢?有人说,从成吉思汗时代蒙古人就开始在铁帽子里边炖羊肉了,有人却说不对,炖羊肉讲究的是炖烂,入口即化,不适合行军,只有手把肉和涮羊肉开锅就能吃……在我们内蒙古,这厢争论依旧没完没了,那边说汉话的已经去牧牛放羊,讲蒙语的已在种菜种粮。诸如此类问题,你打破砂锅也问不到底,时光荏苒,吃在当下。
乌兰察布还有一例“冰煮羊”,可谓登峰造极。桌子正中置一铁锅,先填入半锅白格凌凌的冰块,再铺上一层红里透白的羊肉条,开火,羊肉在冰中由冰拔凉缓慢转热,始静而突沸,随即加入白色的酸奶、紫红色的法国葡萄酒、琥珀色的秘制调料(我闻着有酱油咸盐少许,包含蚝油、蜂蜜、果酱)。煮斯须,夹出一块羊肉尝尝,其香,隐隐有山野芬芳,其嫩,微微若鲜贝口蘑,细嚼,脂溢满口润而不腻,再续入五色蔬菜等等,只见满锅荟萃,古今中外,尽在其中,一时间鲜香四溢,意境全出,令我大呼相见恨晚。
席间便有人问,你来自呼伦贝尔草原,那里是蒙古祖地,北方少数民族的发祥地,鲜卑民族入主中原的出发点,你难道没吃过冰煮羊这道美食?我说,还真没吃过。
记得各种资料每每记载,成吉思汗出兵远征,带着羊群作会跑的食堂,一路杀羊飨军,不过拢一堆干草牛粪点燃,取头上的铁盔翻过来作锅,白水煮带骨羊肉,是为手把肉鼻祖,后来发现肉切成薄片,沸水一烫,即可快速果腹,渐渐发展成了涮羊肉。
2015年夏初,我沿着海拉尔河、克鲁伦河考察,看到很多鲜卑南迁留下的古城残垣和旧石板墓,发现当年鲜卑人迁徙,是顺着河道迂回而行的。大地平缓,河流像恋家的嫁女,一步三回头地缭绕着草原,鲜卑人就这样沿着河道,走走停停一百余年,终于走到了大同,建立了北魏。后来,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派中书侍郎李敞祭祖,迢迢数千里回到呼伦贝尔嘎仙洞,留下石刻祝文,佐证了鲜卑民族这一艰苦卓绝的远征,的确不是杜撰。想来当时迁徙的鲜卑万众,终年逐水草而游牧,一辈辈依偎着河道谋生,南迁前程,中原帝业,对于他们来说,远没有河流重要,找到了河,就有了水,就有了冰,就有了肉汤和奶茶,就有了羊肉的诸种吃法,水煮,冰煮自然不在话下。如果说草原森林是北方少数民族的摇篮,那么河流则是他们世代依偎的母亲。
乌兰察布的莜面和冰羊肉,让我于不经意间进入了某些历史的散页。
美食如书,读不完的大草原。
作者:艾 平编辑:舒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