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了。
国内野生动物园一个普遍的保留项目是乘车穿越猛兽区游览——有的是乘坐动物园统一的车辆参观,有的允许私家车驶入,但用壕沟、栏杆、电网等隔开猛兽。在某个动物园官网上,这个项目被叫做“狂野地带”,能够“体验与猛兽的尖牙利齿仅一步之遥的惊险刺激”。
花蚀认为“让猛兽靠近车不是一个好的运营模式”,这种游览方式强烈干扰了动物的生活,“真正好的动物园里,动物不应该围着人来转。”
“国外很少有这种动物园。”张劲硕说,形式上类似,但内容不同。比如新加坡夜间野生动物园(Night Safari)也有散放区,但只散放极少的一些动物,都是食草类动物。从来“没有像虎豹豺狼熊这些食肉类的”。
另外,在花蚀看来,这种方式还会带来另一个风险。“因为人不好控制,有极大安全隐患。人如果下车怎么办?你防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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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网友猜测,上海野生动物园里的熊袭击人可能是因为饥饿,动物园通过饥饿提高动物的活跃度,满足游客参观的兴趣。
这一点尚未得到证实。但是两位不愿具名的研究者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国内野生动物园确实存在类似情况。
“野生动物园里,猛兽一直跟着人的车子互动,是来要食物,而这往往是因为它们处于饥饿状态,它们很少能吃饱。”
有偿投喂是常见的人与动物互动方式,也是野生动物园的“招牌项目”。但在动物学家眼中,游客投喂动物极其危险。在许多国外动物园里,投喂几乎都被严格禁止,一旦发现,要接受高额罚款,因为“那是一种破坏人与动物平衡关系的行为”——动物们不仅改变了生活习性,也更加依赖人,甚至产生矛盾。
张劲硕解释,习惯被投喂的动物对人类有心理预期。如果它没有从游客手中得到食物,就会主动跟随,去扒车、翻包,甚至作出攻击行为。
在他看来,一些原本独居的动物被迫在动物园过上了群居生活,独立觅食变成人工投喂,这不仅改变了动物之间的关系,也改变了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
申亮(化名)在国内一家野生动物园做饲养员,饲养13只猛兽。他管理的狮虎混养区很受欢迎。每天早上,完成例行的笼舍观察后,申亮和同事会把猛兽从各自独居的笼舍里放出,让他们进入活动场。一个几百平方米的活动场中,会放入1只狮子、6只老虎,供游客观赏。
他有时会给游客讲起猛兽打架、老虎间“单挑”的“有趣故事”。但这样的争斗对野生动物来说并非是自然和愉快的事。
张劲硕解释,在野外,老虎、熊都是独居动物,有很强的领地意识。进入动物园群居后,要通过打斗分出高下,会有很大的精神压力。一些处于下风的猛兽,抢不到食物,又被欺负,一旦有更弱者进到笼舍或散放区,它一定会攻击弱者。
“咬人的一般都是总被欺负的。平时别的老虎都拼不过,现在有人类进入它的领地,它一定会攻击人,它要释放这种压力。”
张劲硕常年到野外考察,他发现不管到印度、斯里兰卡、尼泊尔去看老虎,还是到肯尼亚、非洲去看狮子,绝不会有动物把人从车里拽下来。有时他们开一辆连车门都没有的敞篷车。猎豹、狮子就在周边,却并不会攻击人。“在野外,很多动物警惕性很高,是怕人的。而且对它来讲,野外食物丰富,不需要和人抢食物。”
令张劲硕印象深刻的是,一段拍摄于云南野生动物园的视频里,游客拿线拴着一块肉“钓老虎”。这个项目让他觉得动物园已经失去了教育的功能。
“靠投喂动物、娱乐动物赚钱,是非常低级的,还停留在百十年前的动物园水平。”张劲硕说,“创收应该有更高级的做法。”比如,可以请高级别专家来做科普讲解、举办小小饲养员培训、昆虫标本制作、饲料加工体验活动,甚至可以脱离展馆本身,带大家去野外观鸟,去非洲看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
他认为这些项目都可以收费。完全可以把野生动物园做得高雅、高尚,不是非得娱乐动物才能赚钱。
花蚀也观察到,游客坐车游览野生动物园时,不论车开得快慢,都会对动物产生很大的影响。“当有车进去的时候,一般都会搭配投喂,这种情况下也会影响动物的自然行为。”
“我的一个核心观点,理想的动物园里,动物应该展示它的自然状态、自然行为。”花蚀举例,北京动物园的棕熊在冬天会冬眠,是可以给游客看到的,“这是一个非常高超的展示。”
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园长沈志军也认同这个观点。
在他看来,动物园的基石是尊重动物,给动物好的福利,让它表达出天性行为。好的动物园是自然的窗口,要展现真实的自然,不能刻意把动物拉出来给人看,而要把人类往自然环境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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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人来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参观时,沈志军带他们去园内的中国猫科馆看豹子。客人和沈志军都找不到豹子,他们慢慢静下心来去看,发现它隐藏在距离人不到10米的草丛里。
他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它生活在我们的身边,但是又像精灵一样不能被你所熟悉,它是神秘的,这就是大自然”。
“让动物展示出它天性的行为,让公众被这种自然行为的魅力所打动,然后人会接触到它的栖息地知识,进而思考怎么去保护它”,沈志军这样阐释如何依托动物展示开展保护教育。
在沈志军看来,开展保护教育对动物园也提出了要求,比如动物园必须要以动物的健康福利为首位,要有具备同样价值观的人才。
他和同事想方设法增加动物福利。想出几十种丰容(为丰富动物生活情趣,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促进动物展示更多自然行为而采取的一系列措施的总称——记者注)的办法,轮换着使用;腾出“不展出运动场”,生病、怀孕、哺乳期的动物,都可以独自待着。动物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可以不见人。
照顾动物的饲养员队伍也进行了“迭代”。他把之前从园林、安保、保洁等岗位上来的饲养员逐渐换成了有专业背景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他还要继续招揽人才。国外的饲养员有的毕业于哈佛、剑桥等名校,因为“饲养员的工作特别重要,绝对不是铲屎官,实际上是在观察、研究动物。”但国内普通动物园的一线饲养员素质远远达不到这一水平。
成为饲养员前,申亮是动物园后勤部门的司机。在一次人员调整中,他申请转岗去养老虎。没有任何专业背景,靠师傅现场教学,他用半年时间熟悉了业务。
申亮对“动物福利”“丰容”这些词并不熟悉。他认为,野兽们在动物园里比在野外更幸福,“牺牲掉一部分自由”,但没有生存压力,不需要捕食,平均寿命比在野外要长5年左右。
这半个月,申亮一直在训练老虎完成一个跳水动作。最近,终于有一个老虎按照他的指示成功完成了。老虎从一个平台上跃向高空,落在水里,水花四溅。“要是拍照片,拍视频,那是最精彩,非常好看的”。这成了申亮最近最有成就感的事。
他在抖音上开了一个账号,分享自己饲养老虎的日常。有看了他抖音视频的网友心情复杂,觉得“他爱动物,但用的是一种朴素又有点落后的方式”。
变成好的野生动物园,需要转变的不仅仅是动物园。
在法国南特美术学院读书的李晨曲计划以动物园为主题进行毕业作品的创作,她在中国、欧洲、美国、澳洲逛遍了动物园。她在这里观察动物的表情、为它们拍摄肖像。
她走过的大部分动物园,人和动物是平等的,互相观察,又互不打扰。
有一次,她见到一群训练中的海狮,有一只海狮独自对着山的方向发出嘶鸣,刚刚失恋的李晨曲站在那儿默默流泪了,“虽然我听不懂它的语言,但是我能感受到一种疑问和痛苦在里面”。她觉得那一刻站在了和动物交流的边界上。
但是国内的游客有些显得缺乏耐心。看不到动物时,他们会拍场馆玻璃、冲着兽笼吹口哨。“他们觉得花了门票,就得看到更多的动物,否则就要去投诉。”
花蚀想告诉读者,真正的野外和大家心理预期的不一样。很多人以为在野外看动物,是坐在一辆车上,在大草原上到处跑,然后有成群的狮子、豹子、长颈鹿、大象、犀牛等,想看见的动物都有。但实际上,找动物对体力和脑力要求非常高,有时吉普车在大草原上面颠簸了一晚上,探照灯照了一晚上,什么动物也没看到。
“自然环境下人是需要去找动物的。”沈志军认为,如果动物园只有光秃秃的一片水泥地,毫无疑问,游客一眼就能看到动物。但好的动物园展示的不是动物,而是展示人与自然的关系,展示的是栖息地环境。
“你进去以后,你一看找不到动物,这就对了。”张劲硕记得,自己在英国做访问学者的时候,看到一个动物园,规模特别小,但非常别致、精细。尽管没几种动物,但给动物的福利做得特别好,有山、有水、有河流、有植被,跟野外状态是一样的。
他想起小时候逛公园,大象被铁链子拴着,但是那时,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学了专业知识、了解先进的方法和管理理念后,反过去看这些事情,他才发现以前的做法不对。
最近,沈志军想改造园里的一处设计,那是为游客们所熟悉的澳洲区的木栈道。栈道架在高处,人站在上面可以俯视动物。他现在意识到,这个设计会使动物恐惧,参观的时候平视或者仰视最好。他觉得木栈道环绕展馆也不好,动物360度都能被人看见,无处可藏,没有选择的权利。
人和动物的相处,经过了缓慢的进化。人们慢慢学会爱动物的同时,马戏团悄悄退出了城市动物园。
“马戏团里,人享受作为万物主宰俯视动物的感觉,既傲慢,其实也很渺小,很快就会被自然的灾难所吞噬。”沈志军说,“动物园的存在,其实是引发我们人类如何与野生动物相处、如何与大自然相处的思考,这两个关系其实是人们一直没有想清楚的。”
张劲硕相信,落后的理念和管理方式,早晚都会像马戏团一样退出动物园。而在“一代代人的努力下,动物园一定会继续变好”。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马宇平 实习生 郭玉洁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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