辈,却如此迁就厚爱,实在非常感动。记得当天我坐在他的旁边,虽然因为席间人多,彼此甚少交谈,但觉得他见到我很高兴,整晚笑容不断。虽在沪停留两周,因昌平先生要照顾生病的年迈母亲,而无缘多受亲炙,殊为可惜。
2014年10月苏州大学举办唐代文学会,开幕式时坐在前排的昌平先生起身,转向后排巡视,看到我,便招手要我坐到前排,原来可能是他知道我来了,特地站起来找我,要我坐到他的身边,当时真有些受宠若惊。会议结束的当晚,苏州大学陈国安教授特意请台湾的朋友去阳澄湖吃大闸蟹,香港和新加坡的朋友们风闻后也想参加,既是盛事,国安慨然应允,我遂再邀请昌平先生和晓勤,还有日本关西大学长谷部刚教授,一行二十几人浩浩荡荡地搭乘苏州大学的校车前往。餐厅就在阳澄湖上,除了成筐的大闸蟹之外,还有满桌的鱼鲜,众人大快朵颐,开怀畅叙,我突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昌平先生七十大寿(实岁六十九),就请大家藉此为昌平先生祝寿,他非常开心。那真是一个四美兼具的秋夜盛宴,尤其夜深后开窗,观得湖上芦苇迎风摇曳,而湖水因波生纹,湖面映照的月光遂成为了流动的晶莹碎钻,如今仍在我心中熠熠生辉。
在寒山寺参访时,我们跟他照了很多相,他总是浅浅地笑着(图三)。
会议尚未结束,他先回上海,与我约定在几位台湾朋友去上海搭机返台时,他要请我们吃饭,由于我们班机的时间,约的是午餐,昌平先生希望我们早点到,但因为堵车,我们迟到了。记得当天是在杜月笙四姨太故居开设的“老洋房”,很雅致的用餐环境,完全符合昌平先生优雅的品味,大家都很喜欢,昌平先生点的菜,依旧精致可口,他吃的不多,但看我们吃得很开心,他也高兴。由于下午有公务,昌平先生匆匆离去,照例把吃不完的食物打包回去喂住家附近的流浪小猫、小狗,不知为什么看着他走出院落、朝餐厅门口而去,我竟然拍了一张他离去的背影,没想到这是他此生留予我的最后印象(图四)。
2017年10月我在北大访问,听葛晓音老师提到包老师在夏天骤逝,昌平先生困限于忆念的情愫中,我请葛老师代为转达问候之意,昌平先生还回说,要我去上海,一定要去找他,他要请我吃饭。今年农历春节本想打电话问候,但怕触激他的伤逝之情而作罢,心想夏天将赴沪参加复旦大学举办的第十九届唐代文学国际研讨会,会议8月下旬在上海举行(后听尚君先生和查屏球教授说,此次会议的时间安排,是特别因应昌平先生的要求而定,因为可以与上海书展配合,俾使与会的学者们能够顺便参观。由此也可见出他对上海出版业的用心),一定会见到昌平先生,计划准备着他最喜欢的台湾高山茶。然而随着昌平先生的骤然而逝,一切希冀再会的渴望,终成惘然。
昌平先生先后三次来访台湾,据他陈述好像第一次是在1996年,第二次则是在2009年9月,他先代表上古有公务行程,其中有一天来台大跟台大出版社讨论台静农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在上古转权销售之事。在该访问团结束台湾参访行程后,接着昌平先生受敝系之邀请担任讲座,并参加敝系所举办的第九届唐代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昌平先生分别以“新时代的‘大人先生’:李白——中国士人历史性格的盛唐转型”、“辋川绝句发微——兼谈刘勰的‘成心’说”为题,发表两场演讲。一则从历史的脉络来谈李白型构的士人新典型,一则从王维绝句来发扬刘勰所论 “成心”的观点。昌平先生带领我们从“史”的面向,重新思考李白其人其诗的意义和价值,同时从创作理论来抉发王维绝句的意蕴,这些充满新意的深刻洞鉴,十分精彩且具启示性。犹记昌平先生在演讲时,不时起身站立,侃侃而谈,并书写黑板,标示所论,突显重点。当时直觉他应该是一位好老师。虽然昌平先生陆续在华东师大兼课,但出版社的工作毕竟攫获了他大部分的精力,然而在他演讲时,深深觉得这位杰出的出版人多么适合站在讲桌前。昌平先生过世后,读到了他所撰写的 《我的中学情结》,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内蒙古当过四年的中学老师,与边地的孩子建立了深厚感情,是标准的“孩子王”。所以他日后在出版社工作,总是想帮中学生出点有益读物。昌平先生不仅关爱大孩子,也喜爱小宝宝,他曾经规划 《百子呈祥——中华开心宝宝》的出版,想搜罗进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几幅婴戏图,但终究因为名义的问题而无法如愿。(昌平先生曾写信来委托我交涉此事,并希望敝系担任考试委员的何寄澎教授能够帮忙玉成,却仍然无解。)
由于昌平先生与吾师吴宏一教授素有旧谊,所以昌平先生在敝系的第一场演讲后,我们特意在台北近郊著名产茶之地坪林,找了一家别致的庭园餐厅,让两位先生重叙。在重山迭翠的美景中,昌平先生不仅得享契会故人之乐,并对用餐的环境、醇口的好茶和别具特色的佳肴,频频称赞。那天真是难得的聚会。9月 23日昌平先生进行第二场演讲,适逢敝系当日举办先师廖蔚卿教授的追思会,他风闻此讯,演讲完毕特别要我带他去追思会现场,向廖老师的遗像行礼致意。昌平先生与廖老师素昧平生,却仍善尽人情,礼敬学界前辈,令在旁的我感动不已。
会议在台大进行两天,接着就移师到台中中兴大学再开一天的会,之所以会这样规划,是想带与会的外地学者到中兴大学的实验林场——惠荪林场一游。先师罗联添教授亦随我们南下,还有几位研究所的学生随行,真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夜宿惠荪林场的小木屋,也许是徜徉在自然山林之中,大家都非常放松,竟然夜叙长谈,从学界轶闻谈到两岸关系,昌平先生始终并未多言,一直默默在旁听我们夸夸其谈,其间还有学者提到昌平先生跨越了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两代人。昌平先生闻言,还以浅浅一笑。
在林场登山更引发了大家的游兴,罗老师老当益壮、一马当先,众人随着向导义工导览花木和解说林场沿革登游而上。同行中,日本京都女子大学爱甲弘志教授对昌平先生充满崇仰之情,并说昌平先生是中国大陆最帅的教授,众人也随声应和。一路说说笑笑,很快登于山顶,由此眺望群山,并合影留念。下山时,众人多汗流浃背,适有一瀑布溪流,诸多学者聊发童真之致,贪想清凉,脱鞋赤脚溯溪至瀑布。昌平先生亦忽发少年之狂,脱去已汗湿的上衣,在水中漂洗,众人见其状惊呼连连。昌平先生的真率之情亦在山水之间流露无遗。
2014年9月昌平先生与上海作家协会来台湾访问,事后几天我才从当时在台湾读博士的复旦大学张怡微小姐处得知。昌平先生后来说本想和同行的涌豪与我一会,惜因行程匆促而作罢,也让我错失了再一次在台湾招待他的机会。
2015年3月先师罗联添教授仙逝,昌平先生请尚君先生寄来嘱我代致挽联和向罗老师家属致意的信件。试附于下:
联添前辈千古
履和而至,探赜索隐,韩柳文章公识得;
谦尊而光,显仁藏用,欧苏分谊我惟知。
晚学赵昌平泣拜
韵梅兄:
惊闻联添前辈仙逝,不胜震悼,敬拟挽联一对,聊充拜奠。先生于我有奖掖之恩,故下联云云。上下各前八字,均采《易》语,故不拘平庂,又手机打不出繁体,如有用,请改繁。代向家属致意,请节哀顺变。昌平
昌平先生所写挽联切中罗老师治学的特色和奖掖后进的仁心,古雅深致,完全展现了昌平先生的才学,而挽联中“欧苏分谊我惟知”和短信所言 “先生于我有奖掖之恩”不知具体何指?然昌平先生对唐代诗学的研究,定得到罗先生的称赏,而昌平先生在学术之路上对我亦多关照。记得在2002年的重庆会议中,主办单位安排我作大会发言,报告完后昌平先生还特别表扬我,说我表现得十分稳健,颇有大将之风。2008年芜湖会议,昌平先生趁会议余暇特别详阅我发表的一篇关于唐代小说中长安空间书写的论文,并一一指点,给予修改建议,着实受益。在台湾中兴大学开唐代文化国际研讨会时,我担任一篇论文的讨论人,在会场外与屏球吸烟的昌平先生,还特意跟屏球说要进会场听听我如何讲评,而在我讲评后,他也针对该篇论文说了一些意见,婉转地表达了对我评论意见的支持。2014年苏州会议,昌平先生对我撰作的一篇《剪灯新话》和《剪灯余话》如何模拟唐代小说的论文表示肯定。虽然受教的机会寥寥可数,然在我忝为人师之后,除了业师乐蘅军教授外,他是唯一陪伴我朝学术研究路上精进的学术界前辈,然此已成为绝响。昌平先生鼓励后进,珍爱人才,实有目共睹,敝系曹淑娟教授和蔡瑜教授、逢甲大学廖美玉教授、韩国成均馆大学金卿东教授都蒙先生厚爱,转介他们的论文在《中华文史论丛》上发表。而且在2010年的天津会议上,昌平先生高度称赞饶龙隼教授的论文,也让我印象深刻。
听到昌平先生离世讯息的当天下午,正要与大一的同学讨论 《长恨歌传》,其中一个议题是失去贵妃后的玄宗心境。在阐述玄宗在南宫西内的情景时,不禁想到昌平先生骤失至爱,是如何难以承受。昌平先生知道我是研究唐代小说的,已不记得在哪次的会面中,他特别跟我提到他的同学李宗为先生的浪漫“传奇”,一方面慨叹一位才子因为儿女情长而消磨了心志,一方面却又感于李先生选择了私爱而至死无悔。昌平先生沉湎于对夫人的思念,得遂心愿,匆率而去,如李、杨般实践了七夕私语的誓言,终能“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然对于他未竟之唐诗史撰作大业和在出版、学术上犹殷盼昌平先生指引启发的后辈而言,先生似乎也体现了李先生迥别于世俗的行径,而成为了另一段人间“传奇”。
昌平先生平生喜爱李白,对于李白其人其诗有非常深刻的诠释,相关著作甚多。李白著名的《月下独酌》以“永结无情游,相期渺云汉”作结,愿与月、影永结无情于世事之游而相期于忘情之仙境。然昌平先生于人间处处有情。公子于告别式时诉说昌平先生过世前两小时,还在为所住小区的流浪狗洗澡。先生对人间万物实有大爱,并将温暖给予每一个在世与他结缘的人。对于夫人更是别具深情,以致于在夫人仙逝不久,随即追步而去,留予与昌平先生在世间的结缘者无尽的悲伤,然昌平先生与夫人从此永远相伴,不再分离,或能稍稍抚慰我们的伤痛。
来到上海,送别昌平先生,去“龙华”的路上,行经瑞金二路,依旧车水马龙,行人匆匆,只是再也不见那位风度翩翩的文人才子行于其上了。和葛老师、孔老师、屏球、刘宁去花店取送给昌平先生的鲜花时,花店中才出生的小狗惹人怜爱,也让我联想到昌平先生对毛小孩的种种照顾。而在“银河厅”祭奠时,公子提到幼年和父母一同观看牛郎织女星的美好回忆,深深觉得昌平先生在告诉我们他和包老师相会了。
说实在的,我和昌平先生并无深入的交情,不是同僚下属也非门生,只是在次数有限的学术交流活动中来往,而每一次都感受到他真诚关爱晚辈的情意,于是每一个与他相处的回忆都是温暖的。他对于我而言,是人与人之间交游有情的至为可贵的象征,相信跟他有缘在人生相遇的每一个人都有同感。而这样深厚的温暖情味,却于人间日渐稀薄了。
(作者为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
作者:康韵梅
编辑:任思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