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家里人。那时候,父母经常去看她,不时接她回家。
2018年2月,黄小迪以去澡堂洗澡为由离家出走了。她临走前留言说,自己是一个女孩,已经在进行药物治疗了。
父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懂她说的意思,以为她被骗进了传销,或被绑架了。他们报警、找电视台,想尽办法寻找,最后通过民警调取监控发现,黄小迪去了苏州附近。
在那里,她找了一份临时工,在一家汽车改装店工作。
第七天晚上,父亲黄泽奇找到她,紧紧地抱着她说,他们应该早点发现,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家里人都会接受。
把她接回家的第二天,黄泽奇带黄小迪回重庆,去西南医院做了心理检查,结果显示正常。从前,黄泽奇舍不得花钱,偶尔给孩子零花钱,也是一两块,更不要说去哪儿旅游了。但这一次,他带黄小迪游遍了重庆,买她喜欢吃的东西,之后又带她去整容医院。
“说吧,你想做什么手术?我都给你做。”6月7日,黄泽奇对记者解释,他那时还不懂,以为她是想整容之类的。
当时,黄小迪没有回答,她想过做性别置换手术,但还没有想得很清楚。
回家后,黄小迪像变了一个人,不说话,父母叫她也不答应。期间,刘芳偷偷拿她吃的药给医生看,才知道她吃这些药的可怕。她不知道怎么办,忍不住哭了起来。黄小迪看到母亲哭,低着头,跟着也哽咽起来。
此后,他们每次去看黄小迪,都会翻箱倒柜,把她藏在枕头下、抽屉里的药,全部翻出来丢掉。
黄小迪发现后瞬间爆发了,她把手机砸向地板,哭诉没人理解她,“这又不是我的错!”
“扭转”失败
黄泽奇想不通,小迪明明是一个男孩,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女孩。他上网搜索才慢慢了解这个群体,他们本身是男孩,却又说自己是女孩。黄泽奇觉得无法袖手旁观。
很快,他上网找到了重庆一所学校,对方称通过心理危机干预,辅助其他训练,能扭转黄小迪这种状态。
2018年年底,一家人在老家过完年,很快又返回了葡萄镇。
回来后,黄小迪想去上海,但父母不同意,说大城市太复杂了,她最后坚持去了南京。
送不送去学校“扭转”,黄泽奇有过犹豫,但怕她一去南京,跟群体有联系,被人带坏了,于是下定决心送她去重庆扭转治疗。
一个星期后,黄小迪过生日,黄泽奇叫她回家过。黄小迪信以为真,跑回家一看,好多人,镇上的亲戚、朋友全都来了。她有些惊讶,没来得及吃蛋糕,就被父亲一把拉上了车,往重庆方向一路狂奔。
那一年,黄小迪17岁,被父母强行送进了重庆一所学校的兵仪部。
据天眼查的信息,这所学校成立于2007年,在重庆市民政局登记,属民办非企业单位,业务范围包括幼儿教育的初、中级培训等。
不过,双方签订的协议上写着:学校对孩子实行全封闭管理,提供心理危机干预、军事化训练、劳动训练,孝道与感恩教育等。
黄泽奇和重庆学校签订的协议
一进学校,黄小迪的手机被没收,迎来了她人生的“至暗时刻”。
她不愿意穿训练服,班里的老生劝她,“你穿吧,你不穿,我们会受罚的。”她没有办法,开始妥协,一步步融入,但每天被恐惧和痛苦压迫着。训练的时候,他们跑不动了,教练在后面挥舞着棍棒,一不小心,棒子就落在他们的身上。
黄小迪在重庆学校时,经常穿一身迷彩服。
没过多久,黄小迪头发被剃光,膝盖磕破了,皮肤变黑了……
她写信回家,希望父母接她出去,得到的回复是:“你在里面好好改造,重新做人。”那些日子,黄小迪每天都琢磨着怎样逃出去。一千多公里外,黄泽奇夫妇每周会收到教练发来的视频、照片,隔着屏幕看到黄小迪又变回了“男孩”,他们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一晃半年过去了,黄小迪跟家里人说,她想哥哥了,想跟哥哥和好。那时候,“兄弟俩”因为一些事,四年没有说过一句话。黄泽奇很高兴,夫妻俩带着大儿子飞往重庆,看着“两兄弟”抱拥在一起。
他们没有想到,此时,黄小迪正寻思着逃跑。一天傍晚,刘芳送她回学校时,黄小迪说宿舍有蚊子,想买一盒灭蚊片。她们走进一家便利店,拿了几盒灭蚊片,又挑了一些零食。突然,黄小迪绕过货架,冲了出去,瞬间跑得不见了人影。
黄小迪往山上跑了,她不停地摔跤,爬起来,又摔跤……手、肚子、腿上全都刮伤了,衣服上全是泥巴和汗水。
黄泽奇很快报了警。他们在路上寻找时,发现了黄小迪,她一转眼就往树林子里跑了。
第二天,黄泽奇不打算再找了,准备回江苏,刘芳突然泪流不止,她担忧黄小迪的安危,“遇到坏人怎么办?”
黄小迪逃跑时,身上只有6块钱,她睡隧洞、公交站台,喝公共厕所里的水,吃翻垃圾桶里的东西。第七天,她浑身散发着恶臭,跑到重庆一家医院的卫生间洗了个澡。第十天,她被人送去了派出所。
黄泽奇接到派出所电话后,立即打电话给重庆学校的老师,让他们把黄小迪再接回去。
“她并没有改造好,我们接回来也没有用。”他此后解释。
一位性少数群体研究者说,在国内,往往是监护人决定未成年的医疗行为,很多未成年跨性别者因此遭受扭转治疗。这在国外很多地方已经立法禁止了。
第三次“逃亡”
回学校后,黄小迪不停地写求救信,揉成一团,往宿舍的窗外扔。
到了10月,她投掷了几百封信,盼望有人捡起它们,来救她出去,但是没有一个人来。两个月后,黄小迪梦见自己死了,穿着血红色的长裙躺在棺材里。醒来后,她哭了,尝试过自杀,最后又没了勇气。
2018年年底,黄泽奇夫妇来了。一开始,他们没打算接她回去,想过来拿她的衣服,带回老家帮她算命。黄小迪见到父母后,一边哭泣,一边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已经好了,决定出去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那时候,他们与学校签订的一年协议也快到期了。于是,他们把她接了回去,并带走了所有的衣物。
6月7日,刘芳翻出手机里的视频,里面的黄小迪留着平头,穿一身深色运动服,正在老家的门口打拳,脚步铿锵有力。“你看,多好的一个男孩子!”刘芳指着视频说。
回家后,他们很快发现,黄小迪并没有扭转过来,她只想偷偷地逃走。
那几天,黄小迪跟父亲睡一间房,刘芳一个人睡外面。晚上睡觉前,他们在楼梯口放一个盆子、一条板凳,并把走廊的灯都打开,“她(黄小迪)从那里走过,总会有一点声音。”
刘芳去给黄小迪算命,有的说她名字取得不好,有的说老家房子风水不好,还有的因为黄小迪属蛇,让刘芳去买一条蛇,说放生了就好了。但是都没有用。
过完春节后,黄泽齐开车把黄小迪送去了河南登封某武术学校。刘芳记得,黄小迪一路又哭又闹,还使劲地掐自己的脖子。刘芳觉得很难过,劝她说:“你去看看,如果看不好,我们也不会扔你在那里的。”
这一次,黄小迪只待了一周,就翻墙逃了出来。
第三次逃亡,黄小迪不再害怕,她摸黑上了少林大道,一路往郑州的方向跑。逃跑前,有人给了她50块钱和一块手表。
两个小时后,黄泽奇知道她又跑了。他当时已经回江苏上班,请假后连夜开车赶到登封的武校。第二天早上,他们又一次报警。
那是冬天,寒风凛冽。黄小迪穿两件单衣,夜晚睡在桥洞里、花坛上,经常半夜被冻醒,醒来又接着继续跑。这一次,她买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和12个馒头,一共吃了4天。后来,她饿得不行了,吃别人剩下的方便面,村民种在地里的青菜、大葱、萝卜……
第二天晚上,黄小迪看见一辆教练车,后面跟着三辆警车,她怀疑是来找她的,立即跳进坟地里躲了起来。
她逃跑过程中,脚扭伤了,走到中牟县,实在走不动了。恰巧,一辆徐州的卡车经过,车上拉了一台挖掘机。黄小迪爬上卡车,藏在履带下面。四个多小时后,车子到达徐州。
一位老人发现她,见她穿着两件单衣,在寒风中颤抖,给了她一点钱和水,并帮她打电话给家里人。那时候,她逃出来已经十天了。
晚上七点多,黄泽奇接到电话后,立即开车去了徐州。快到凌晨,他到达徐州,看起来一脸疲惫。父亲见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以后不会再管你了,你自由了。”
父亲确实没有再送她回武校,她终于迎来了“自由”。
从登封的武校回来后,黄小迪留起了长发。
尽管心理上无法接受,但“没有钱再送她去学校扭转”,黄泽奇此后说。
黄小迪回家的第二天晚上,黄泽奇出门后,刘芳突然喝起米酒来。她倒了一杯,一口喝了下去,对黄小迪说“你不要走了吧?”黄小迪没有同意。接着,刘芳又倒了第二杯,一边喝一边说:“你这样,我干脆替你死了。”之后,她突然端起酒桶喝起来。
黄小迪想过去抢,但酒已经喝进去了。她发信息给父亲,说母亲在家里喝酒。黄泽奇匆匆赶回家里,看见妻子已不省人事,立即送她去了医院。
这一次,黄小迪吓坏了,她坐在病床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不这样了,你好起来吧!”刘芳醒酒后,说起了胡话,身体并无大碍。
但没过多久,黄小迪又开始吃药了。她告诉父母,自己不是变态,也不是人妖,是一个正常人,是一个女孩子。
这年是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WHO)将跨性别者的术语“性别不符”(genderincongruence)从精神障碍中除去。
爱、伤害与理解
今年47岁的黄泽奇,只上过小学,十几岁开始外出打工。
1995年前后,他与刘芳结婚。此后,夫妻俩来到葡萄镇,进入工厂上班,一天上8个小时,或者12个小时,工资从几百块涨到现在三四千块一个月。
十几年来,他们买最便宜的菜,减少不必要的开支,最长五年没有回过一次老家,存钱给两个“儿子”未来结婚盖房子。
黄小迪第一次离家出走前,他们刚在老家新修了两栋房子,打算一个儿子一栋,毛坯就花了四五十万元,还花几万块钱买了一辆车。刘芳说:“早知道她这样,我们就不在老家修房子了。”
这两年,为了“扭转”黄小迪,学费、路费,医疗费等,他们一共花费了十几万元。重庆的学校学费33000元,登封的武校学费19000元。“黄小迪待了一个星期,武校只退了九千块钱”,黄泽奇说。
那次醉酒过后,刘芳知道黄小迪不可能回头,于是放弃了“扭转”她的念头。黄泽奇不死心,他又带她去医院做身体检查。“检查了染色体,看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黄泽奇去拿报告时,几个护士在笑,称没见过这样做检查的。检查结果显示黄小迪是正常男性,其中一项激素水平雌二醇偏高。
黄泽奇找女孩跟她聊天,让女孩“勾引”她,被黄小迪一眼识破,她跟对方说,“你是我爸爸的朋友,我不想跟你聊。”
2019年5月,黄小迪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做检查,诊断结果为“易性症”。检查过程中,黄小迪诉说,自七八岁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是女孩,喜欢女孩的东西。
黄小迪的“易性症”诊断结果
此后,黄泽奇彻底灰心了,一方面因为没有钱了;另一方面,他担心再送黄小迪去扭转学校,她可能真的会自杀。
从登封回家后,黄小迪在镇上工厂做了两个月,之后又去了苏州。她跟人合租一间房,一个月租金400块钱。房间不到10平米,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里面摆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
夫妻俩不放心,不时跑去苏州看她,给她买一些水果、蔬菜,炒她最喜欢吃的菜。黄小迪态度冷淡,不愿意跟他们说话,“她好像很恨我们一样”。黄小迪说,她那时确实恨父母,后来想通了,渐渐就不再恨了。
因为长期服药,黄小迪的抵抗力下降。6月5日,她患急性荨麻疹,到医院吊水。期间,她上了一次厕所,一个保洁阿姨对着她喊:“走错了,那是男厕所……”黄小迪没有应,径直走了进去。
6月5日,黄小迪患急性荨麻疹,到医院吊水。
黄小迪想过去女厕所,但身份证上是男性,心里总觉得过不去。
困局
去年年底,一家人回老家过年。黄小迪长发飘飘,躲在刘芳身后。村里人看到她,问刘芳她是谁,刘芳没有回答。后来,有人认出了她,说要给她介绍婆家,刘芳也没有应。
大姐黄佳佳说,经常有朋友问她:“那是你弟弟吗?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担心,即便家里人接受了,其他的亲戚、朋友,以及外界的人也很难接受她。
今年1月底,黄小迪回到苏州,想换一份工作,到处去面试。一开始,对方觉得她合适,还问她结婚生子的情况,当看到她身份证上的性别“男”时,他们一一婉拒了她。
黄小迪觉得难受,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
她想起手术治疗,自17岁开始,她已经考虑了两年。今年年初,她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10月去泰国做手术。
一个月前,她在微博@肥其林 上写下自己的故事,得到了一些人的理解和支持,并收到了一些捐款,但手术费目前还差三四万块钱。
家里人知道她的决定后吓坏了。刘芳说,黄小迪穿女孩衣服,化妆,过女孩的生活,家里人都不再反对了,但他们不希望她做手术,“做了手术,就变不回来了”。
黄小迪觉得不做手术会有各种不便:找不到工作、无法验证身份、上厕所也被人议论,而且长期吃药对身体的伤害更大。她打算做完手术后,以女性的身份完成学业,开始自己的人生。
不过,家里已经没有钱了,黄泽奇身体也出现疾病,查出糖尿病,肺部有结节,正在排查是不是癌症。
疫情爆发以来,刘芳上班的纺织厂受到影响,她停工整整一个月,复工后工资也比原来低。刘芳说,家里除了生活开支,还有老家的老人要赡养,黄小迪想要做手术,只能靠她自己存钱。
两个多月后,黄小迪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炸鸡店上班。
老板叫陈浩,此前就知道黄小迪的事,“整个商场的人都议论纷纷,有一个女人经常跑去男厕所。”陈浩告诉黄小迪,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因为“你不是为别人而活”。
黄小迪每个月工资4000块钱,除去400块的房租,100块的开支,她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她每天上12个小时班,早10点到晚10点,高温环境下,她炸鸡、配餐、撒酱、包装后,外卖员过来取走送餐。
6月的一天,黄小迪在炸鸡店上班。
家里人心疼她,也慢慢理解她的想法,更担心她做完手术后,同样面临各种歧视和流言蜚语。
不过,黄小迪坚信,她只有做完手术,才能开始自己的人生。
(文中人物和部分地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