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食不果腹,仍然显摆自己当年“拥毳衣炉火”去看雪。一句话:老子当年阔过。
第四句:“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此时的西湖冰花一片弥漫,水天一色,上下贯通,白茫茫的一片。每每读到这句,我都会想起祖咏的“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也会想起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尽管一个是雪景,一个是秋景,但描写的是同一个景象:那就是天与云、天与山、山与水与雪,都连成了一片。而相较于祖咏的夸张和王勃的炫技,张岱的这句“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白描,但就是这样的白描,却依然能让人在心中勾勒出一幅雪天一色的美景图。
第五句:“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了湖中,但见白雪皑皑,水天一色,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湖面,湖中原来的长堤,如今只留下一点痕迹,美不胜收的湖心亭只剩下一个轮廓,一叶小舟也成了一片芥菜叶,舟中的人影成了两三个小米粒了。这一句美得惊心动魄,就像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先是全景“湖中的一切都成了影子”,接着是特写镜头“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等等,如同一幅朦胧的画,又如一首梦幻的诗,给人以似有似无、依稀恍惚之感。不得不令人赞叹,作者对量词的运用和语言的锤炼,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第六句:“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原本以为大雪封湖,无人来赏,谁知到了亭上才发现,还有同好者。但见二人铺着毛毡,相对而坐一边赏雪,一边品酒,旁边一个小童,一个烧酒炉。白居易在《赠元稹》中写到:“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结为好友已经满三年了。二人一起骑马赏花,也一起在雪中共饮。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既然有相同的爱好,那必是朋友。这也就为下面的“同饮”埋下了伏笔。
第七句:“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果不其然,能在这大雪封湖、天寒地冻、万籁俱寂的时候来赏雪,肯定都是文人雅士,既然有酒,何不一起赏雪,一起品酒,一起谈天说地。这句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却传递出作者丰富的内心活动:“湖上焉得更有此人”既道出饮酒人的惊讶,同时也道出作者的惊讶。
第八句:“余强饮三大白而别。”张岱作为一个富五代,先天条件优越,自幼爱好无数,迷恋一切美好的事物。喜欢吃,且“非时鲜不吃,非特产不吃,非精致烹调不吃”;喜欢茶,与大佬闵汶水一起品茶,张岱仅喝了一口茶,就知道茶叶的制法,水质的来源;喜欢戏曲,不仅鉴赏,而且亲自编写剧本,亲自导演,曾编导过《梁红玉击鼓大战金山》;喜欢园林建造,给自己建造了梅花书屋,屋前西府海棠,屋后西溪梅花,屋旁几峰太湖石,墙西数枝腊梅,后窗几杆方竹。但就是不善饮酒,所以寥寥三杯,便不胜酒力。由此可见,张岱乃性情中人,见到同好者,明知自己不能喝酒,可为了不败朋友的兴致,仍然饮了三杯。这里的“强”字用得极妙:尽管是路人,却在情感上相知;尽管相知,却终究是路人。这种复杂而又微妙的心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只有借助酒才得到圆满地传递。于是,不会饮酒的作者也禁不住“强饮三大白”了。
第九句:“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初读此句平淡无奇,但每每读到此句,我都拍案叫绝,感叹作者的匠心独具。看似所问非所答:问其姓氏,却回答是金陵人,客居于此。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包含了丰富的情感内容,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外惊喜,有“人生难得一知己”的黯然惆怅,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失望失意。这里还暗含了一段掌故:当年崇祯帝眼看北京城不保,曾想过迁都金陵,可被东林党把持的朝政仅为了顾及颜面和自己的私利,一直久拖未决,直到真定府沦陷,南迁之路被从中斩断,南迁金陵化为了乌有,才有后来的崇祯皇帝众叛亲离,自刎身亡。所以一句“是金陵人,客此”,实则包含了无尽的遗憾和无穷的意味。
第十句也是最后一句:“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这里和第三句呼应,可以看出,出舟的时候,并不是作者自驾,而是有人摇橹一同前往。这个时候,就连这个局外人都看出门道了:相公是个痴情人,可还有比您更痴情者。一个“痴”字可以说是对作者最确切的评价。张岱痴迷于天人合一的山水之乐,痴迷于世俗之外的雅情雅致,同时以天涯遇知音的愉悦化解了心中的淡淡愁绪。
我看诸君皆痴人,料诸君看我应如是。
初读这篇文章,本以为是作者于严冬傍晚,冒寒踏雪,领赏湖中雪景的雅兴逸情,再读几遍,就能品味出作者很隐蔽、很节制的伤感落寞与凄凉。企及老境,再次品读,读出了作者的清寂风雅之痴,遗世独立之姿。
每每品读这篇文章,我都会想起苏轼的《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
客居黄州,是夜醉回居所,家童已睡熟,无人开门,只得“倚杖听江声”。酒后静立于夜深的长江边,回想自己几经挫折,受尽冤屈;满腹才华,却落得获罪流放的下场,不禁感慨:真想从此乘上小船消逝人间,在烟波江湖中了却余生。
如果不是“乌台诗案”,年轻的苏轼肯定会“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然而,一场莫名而来的冤案,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人生的大好年华不是被贬谪,就是在贬谪的路上,“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可以说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而张岱也一样,生在江南富庶之地,有钱有闲,纵使外面天翻地覆改朝换代,江南始终是温柔富贵乡,纵情享乐,旅游、诗书、美食、好茶、名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果没有剃发易服的话。对他来说,最大的悲剧是天崩地裂,原有的生活在金戈铁马面前不堪一击。很多年之后,他隐居山林,孤老终生,每每念起世事变迁,政权更迭,身世浮沉,会想到许多年前的一场雪,几杯酒,也会想到在人生最后一段晴朗明媚的日子里,在西湖看雪时的物我两忘。然而,最终落于笔端的,却是极其克制的七个字:
崇祯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