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管工James是我去年去美国自驾游时遇到的民宿主人。
在美国，所谓的民宿是BB，即Bed and Breakfast(床和早餐)，顾名思义，是为旅行者提供住宿和早餐。我住过几十个BB，以我的经验，民宿房东可以分为两种。
第一个人以赚钱为主要目的，只要付钱，来者不拒。近年来，美国的就业形势不好，BB带领很多人走上了再就业的道路。
第二个人希望以消除孤独和满足好奇心为主，不在乎钱，把你当朋友。这种人很挑剔，只有满足他们的要求，你才会同意入住。他们特别喜欢远道而来的外国游客。在美国的小城市和农村，人口密度低，土地私有化，家家都有独立的房子。这有好处。隐私不受干扰，也有缺点。有时候不能避免“好山好水好孤独”，适当的“打扰”也是必要的。
詹姆斯是典型的第二人。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外宾。他说：只是好奇，因为制度、文化、种族不同，所以很好奇。
除了好奇，詹姆斯没有说清楚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爱国。他的潜意识里有当时中国皇帝欢迎“万方王朝”的心态。美国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抵抗希特勒和前苏联的威胁，守护西方文明的香火，给人类带来了科技革命，连上帝也在忙碌中抽出时间保佑美国。作为一个充满爱国心的美国人，詹姆斯认为有义务带外国人感受他伟大的祖国。
当我申请James的住处时，他提出了两个特别的要求：带我去County Fair(县市长/市场)，带我去当地的Amish (Amish)社区。面对这样“蛮横(Qiu)横(zhi)武(bu)里(de)”的要求，我回答，Why Not？
哈雷是詹姆斯最喜欢的人。他摆好姿势，骄傲地抬起头让我拍照。
我以前同论的两个帖子在出版社很喜欢，已经出书了
《地道美国》
《环法自驾八千里》
两本书在京东、当当、淘宝、亚马逊。请大家捧场。感谢大家。
第一次见到詹姆斯的时候，他主动介绍自己的职业是Plumber(水管工)，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水管工这个词是馊味的，用下水道、生锈的螺丝、沾满泥土的工作服。但是詹姆斯可以推翻你的刻板印象。
詹姆斯的房子是红砖结构，建筑面积为392平方米，藏在一棵有100年历史的树里，有些树需要两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抱起来。有5米高的客厅、4个卧室和3个卫生间。这间房子有5个停车位——总面积为70平方米。整个院子占地5794坪，80%的面积被参天大树覆盖。
詹姆斯和我在大慕斯标本下合影。
车库角落
-expires=1701952062&x-signature=dno%2FTY%2BVKGlQevo9m%2Bd40041998%3D&index=5" width="640" height="1137"/>后院的参天大树
客厅
在他的车库里，有一台Ridgeline皮卡，一台轿车，两台摩托车，其一台是哈雷。当然，在他的车库里，车只是配角，主角是一艘Nautique游艇，用的是PCM 5.8 PRO BOOS发动机，排量达到惊人的5.8升。
James 还有一个度假用的私人营地，有湖，有私人码头，还有一片森林。营地的房子是由一辆退役房车改造而来，暑假的时候，James夫妇和两个孩子就住在这里避暑。白天玩水，入夜后，一家人围着篝火，喝酒、聊天、唱歌。但此时此刻，整个营地一片寂静，无风，湖面平得像一面镜子，几面美国国旗有气无力地垂着。虽然这里环境很好，但只是富人们偶尔来消遣的住所而已。
James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在湖里开游艇。打开James的Facebook，封面就是一张极速飞驰的Nautique游艇，James搂着他妻子，两个人露出四排大白牙，笑得无比灿烂，背景则是游艇那长长的白色浪花尾巴。
James说，这一片湖的湖水的水源是天然泉水，而且冬暖夏凉，当时是十月初，气温十来度，但水温却有十五度以上——对我来说，这是最适合游泳的水温。
我在湖中游了一刻钟，湖水清澈见底，潜入水中时，我看见几只小鱼躲在石头缝隙之中，纹丝不动，警惕地看着我，就像小孩透过门缝观察陌生人。我双臂贴住身体，顺势滑水，向它们缓慢游去，我们大眼瞪小眼，越靠越近，在我们相距大约20cm的时候，它们终于沉不住气，一溜烟，消失在石缝之中。一般情况下，我在自然水域游泳的时候，尽量避免水进入嘴巴，但这湖水的口感清冽，我当时就好像在一瓶巨型的农夫山泉里游泳，我毫无顾忌地让湖水自然地进出口腔。
俄亥俄冬天太冷，James想退休以后搬到南方住，正打算把他的大house挂牌出售，他目标价是45万美元。不过，根据地产中介的“大数据模型”估算，成交价可能是41.5万美元（255万人民币），论地价，每平方440人民币，论房价，每平米6505人民币。
十年前，James以37万美元买入这座house。每年，他要交7200美元左右的物业税，过去十年一共交了大约7万美元物业税。如果再加上维修保养的费用和乱七八糟的保险。就房价本身而言，这么一买一卖，James是赔钱的。可想而知，至少在俄亥俄，根本不存在“炒房一夜暴富”的概念，谁炒谁倒霉。
但如果把房产作为一种长期投资，还是不错的选择。也是根据房产中介“大数据模型”估算，James的house月租金为3220美元。一年下来，剔除房产税等开销，加上房价的温和上涨，回报率为9%左右，虽然不高，但也算长期稳定的回报。至少能跑赢CPI、各种银行理财、黄金、基金、A股……但即便如此，在美国，房地产也不是最热门的投资对象，回报率固然稳定，但流动性差是致命弱点。
目前，当地的三十年房贷的利率仅为 3.9%，注意，这可是fixed rate（固定利率），不管经济萧条或物价失控，也不管美国总统有外\遇或金3胖子驾崩，你的房贷利率恒定为3.9%——这和中国房贷的浮动利率有本质区别。相对于这3.9%的按揭利率，9%的回报率完全可以实现以租养房，还有不错的盈余。
美国人喜欢用“房租比”——房价与月租金之间的比值——来衡量房屋的投资价值，当满足9%的年投资回报率时，房租比为133。房租比越低，说明该区域投资潜力越大，越值得买入；如果房租比超过200，说明该区域房价被高估，有泡沫。James的house的房租比仅为129。而中国一二线城市的房租比动辄300以上，房租回报率比银行固定存款利率还低！至于有没有泡沫，国情不同，就仁者见仁吧。
对于水管工，美国有一套非常严格地制度，根据水管工的经验和水平，可以分为三个等级：
Apprentice plumber（学徒水管工）
只要通过毒品测试和简单的数学考试的高中毕业生，就可以应聘学徒工。在俄亥俄州，学徒工一般要接受4年的训练，包括576小时的课堂学习，和8000个小时的实际操作训练。根据美国权威的薪水统计网站payscale显示，在这4年里，学徒工的平均年工资是2.8万美元——不但免学费，还可以赚钱，相比那些靠助学贷款完成学业的苦哈哈的大学生来说，水管学徒工不但可以自力更生，还可以买新车、租大房、追美妞，小日子滋润多了。
Journeyman plumber（熟练水管工）
完成4年的学徒工学习后，只要通过相关考试，就可以申请Journeyman plumber license（熟练水管工执照）。获得该执照后，水管工的工资就上升到平均每年5万美元——这在美国属于中等偏上的收入，十分接近CPA（会计师）的水平。
Master plumber（高级水管工）
熟练水管工工作若干年之后，只要通过特定考试，还可以申请高级水管工执照，凭该执照可以承包工程业务。但在俄亥俄的大部分地方，拥有熟练水管工执照就可以做工程承包人，James就是一个包工头。
纽约亿万富翁市长布隆伯格，曾经在一个广播节目中对高中毕业生说：“成绩一般的学生最好就别上大学了，直接去当水管工，收入不错且稳定，何必花那么多钱去上大学。”在美国，关于许多“白领”工作不敌高级“蓝领”的讨论已经持续多年。美国的大学很费钱，很多毕业生还没工作，就已经一屁股债。美国总统夫人米歇尔在一次演讲中，回忆起她和奥巴马刚毕业时的处境，不禁感慨道：“We were so young, so in love, and so in debt”（那时，我们很年轻，不仅陷入爱情的漩涡，还陷入债务的泥潭）。
虽然多数学生和家长始终相信高等教育的投资回报，但以美国目前的移民政策，美国大学不但要面对本国毕业生的竞争，还要面多够大第三世界优秀学生的威胁。有些工作，比如说程序员，本来属于美国人，薪水也高，但现在往往外包给第三世界国家，那里的人才素质更好，工资更低。而用布隆伯格的话说，水管工这样的职业永远不会被外包，不怕失业。
美国熟练水管工的收入不错，能达到中产水平。如今，James早已退出一线施工，他带着一只二十个工人的施工队。他的收入比普通水管工高得多。
James从小不喜欢读书，但他天生有洁癖，学术地说，就是对空间秩序有一种管理强迫症，对普通人来说，只要症状不严重，就可有可无。但对于一个水管工和包工头来讲，“洁癖”却是一种核心竞争力。顾客只要参观过James的工地，就会放心地把工程甩手交给他。James的报价不便宜，但工程质量完美，售后服后到位。口碑好，客户源源不断。如今，他主要接利润较高的商业工程，而民用小工程，则交给他的徒弟。
作为一个严重的洁癖患者，James的具体症状表现为：
房干净。
James家的每一个房门，都像是刚打扫完毕的五星酒店客房，每一个角落都摸不到灰尘，每一个物件都各就各位。所有房间都铺着淡米色的地毯，我拿着放大镜上下求索，找不到一处污渍。在冬季，家里有林地的美国人，喜欢亲手劈柴，用于取暖。James家也有一片大林子，他也喜欢劈柴，但他不用斧头，而是用电锯，不是嫌斧头费力，而是嫌斧头劈出来的木柴不规则，只要一想到后院有一堆形状各异的木柴，他就百般纠结。他非得用电锯把木料锯成尺寸一致的木砖，然后再用这些木砖砌成一堵完美的墙，才能安然入睡。
车干净。
James家所有的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和游艇，都是车身一尘不染，没有刮痕。用了5年的汽车跟新车似的，杯托内没有杂物，后备箱有收纳盒，车厢内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道，这些也不足为奇，在国内也能看到这样的车子。让我最吃惊的是他的发动机舱，居然看不到一丝油污和灰尘。James说，每个月他都用高压水枪，清洗车库里的所有发动机。只要发动机舱的角落里还有一丝污渍——他也会觉得仿佛耳蜗里面有一只蚊子在打哈欠，瘙痒难耐。
人干净。
西方男人不仅讲究发型，还讲究胡型——确切地说是Facial Hairstyle（脸部发型），没办法，白人毛多，脸上任何地方都是毛发滋生的沃土。对很多男人来说，胡型甚至比发型更加重要，James就是这样的人。
在常见的三十种胡型里，有一种叫Van Dyke（范戴克），即保留小胡子和山羊胡，把脸颊上的胡子剃干净，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同志就留着Van Dyke胡型。这种胡型没有定义胡子的长度，从一毫米到十厘米，都属于Van Dyke，最常见的搭配是：小胡子略短，山羊胡略长。James的胡型也属于Van Dyke，但不是普通的Van Dyke，他喜欢把胡子的长度控制在0.1英寸，他固执地认为，胡子不能太长，太长显得邋遢，也不能太短，太短显得不够精致。为了保持着精确的胡子长度，他每天在镜子前打理胡子的时间，比他老婆坐在梳妆台前的时间还要长。只有当镜子上出现长度均匀、黑白相间的完美胡型，James才会扬起头，自信地出门。James天生卷发，他脑袋上的每一根头发都精神饱满，散发着发胶的香味。他的衣服总是保持在九成新，皮鞋总是一尘不染。
James是一根老烟枪，但即便在他的车库里抽烟，他也会把烟灰弹在一个精致的小铁盒里，抽完烟之后，一定会把铁盒子盖上。James读书不多，视力很好，哪怕地上有一点烟灰，他都明察秋毫，难以忍受！James的卫生习惯像日本人，而不像大大咧咧的美国人。
一句话总结：他爱臭美和爱干净的程度令大部分男人发指。以至于和他一起逛庙会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是来体验生活的纽约白领，和周围的本地农民完全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James抽的烟，税后大约十美元一包，比中华烟便宜。
James很注重保持身材，每天早上，他只吃smoothie，主要成分是水果、牛奶、蔬菜和冰块的混合搅拌物。
James说，所有的这些在干净的习惯都是他当水管工学徒时期养成的，他的师傅总是说，不怕缓慢，就怕脏乱。作为靠手艺吃饭的水管工，好习惯和好手艺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两者缺一不可。好手艺是前提，它能确保你有份工作，有口饭吃。但如果只有好手艺，而没好习惯，你一辈子就只能做一个普通的水管工，很难有进步的空间。
我前后去过上百个美国家庭，发现一个很有趣的规律：在不用保姆的前提下，收入越高的家庭，越干净。换句话说，在美国，富人之所以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勤劳。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言之有理。
与“一年一变样、三年大变样”的中国小城市不同，在过去半个世纪里，wooster市区的建筑的外观几乎没变动，最高的摩天大厦依然是那座建于1879年的县法院大楼。那天不是周末，但小镇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街上几乎没人。偶尔看到一个行人从我眼前走过，彼此都会很有默契地打招呼，仿佛是多年没见的远房亲戚，双方巴不得手拉手，一起走，找一个酒吧喝杯酒。
餐馆里没人。我跟着James去他经常光顾的小餐馆，里面空荡荡，没有顾客，正在埋头写字的服务员看到我们进来，兴奋地抬头招呼生意，不过，我们已经吃过饭，只是借参观的名义来拿一包免费的火柴而已——James是根老烟棍，那天忘记带打火机。她口是心非地说“欢迎”，但那耷拉的嘴角依然掩饰不住她的失望。
商店也几乎没人。James还特意带我去了一个叫Everything的塑料制品店，他骄傲地介绍道：“这里所有的商品都是美国制造，质量都很好。”我很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中国货虽然便宜，但质量没那么好”。我在一边故作敬仰地“哇！啊！”几下，瞟了一眼标签上的价格之后，又忍不住在心里“呵呵”几下，怪不得这生意如此清淡，很显然，美国人爱国主义的美好情怀，还是拼不过中国货价廉物美的眼前实惠。
在Wooster市中心商业区，James刚接手的一个装修工程。他的工程队包括管道工、电工、木工、泥水工等，当然，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几个干脏活累活的杂工。他们膀阔腰圆，排成一排，像树桩一样蹲在角落里，衣服上、胡子上、头发上，甚至脸上都沾满了灰尘。他们都是已婚的Mennonite（门诺派教徒），蓄着标志性的长络腮胡。和他们交换眼神的时候，我感觉到他们缺乏自信，目光躲闪。我试探性地伸出手，他们面面相觑，稍加犹豫之后，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人，腼腆地伸手迎了过来，我们握手的那一瞬间，我感觉不到他传递给我的力量，我仿佛是在握一团空气。
这些门诺派教徒，莫名地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所见到第一波民工，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眼神。那时，每当春节过后，一批批外地民工如雨后春笋一样出现在我家的房前屋后，他们怀揣着一份发家致富的梦想，闯入者陌生的城市，他们对周围的一切迷惘而惊恐，眼神游离而躲闪。眼前的门诺派教徒和当年的民工，虽然空间上远隔万里，时间上相差几十年，却惊人得相似。我曾经写过一本书《地道美国》，书中提到我和蒙大拿州的Amish有过一面之缘——其实他们都是由Mennonite（门诺派教徒）。Amish和Mennonite都属于Anabaptist（再洗礼派）分支。
简单地说，Mennonite比较开放入世，Amish则更加封闭保守。具体地说，门诺派教徒愿意参加社会工作，穿着也比较随意，接受电力、汽车等现代文明便利，教育程度也比较高。而Amish则生活在小团体中，不参加大社会的劳动，中学毕业之后就不再接受高等教育，拒绝使用汽车、电力等现代科技产物。
小镇的市中心是一块墓地，James的一个女儿先天残疾，去世时才21岁，就安葬在这里。
James走到他女儿的墓地旁，弯腰，拔掉几根杂草，低头闭目，为她祷告。
他指着旁边的一块空地，对我说，等他们夫妇百年之后，就来这里陪伴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