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擒熊
“难以置信。”是刁亦男在柏林电影节领奖台上说的第一句话。开口前,上台后,他沉默了七八秒,解开了西装纽扣,还伸手挠挠头——刚刚接过2014年柏林电影节最高荣誉金熊奖,这个45岁的男人想努力控制内心的震动和欣喜。可是,握在手里的金熊是什么?借用黑色电影经典、美国导演John Huston《马耳他之鹰》中的名句,“这是组成梦想的东西”。亦诚如刁亦男后来说:“因为电影是梦,我们在这个梦中实现平时内心的冲动。”当梦想被切下一块浇铸成型,还可触可及地放进手心,要保持淡定哪有那么容易?
得奖电影《白日焰火》是导演刁亦男的第三部作品,也是他第一部非独立制作的作品。它由江苏幸福蓝海影视文化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和博雅德中国娱乐公司联合投资,总制作费用不到2000万元,在目前的中国电影市场中属于中下等体量,却已经是刁亦男上一部作品的6倍。2007年,刁亦男和制片人文晏依靠自己的人脉关系找来300万元资金拍摄了电影《夜车》。与之同时甚至更早,《白日焰火》项目也已经开始了酝酿调整,从内容和资金上寻找更好的实现的可能。经过七年多时间,这部电影一路走到欧洲三大电影节之一柏林的舞台中心,刁亦男和团队的经历,是中国如今电影创作和市场之间诸多磨合的经典案例。
坚持与妥协
“坚持是什么?”刁亦男1992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文学系,曾在一些流行影视剧中担任编剧,也做过演员、场记。后来回想,这些角色转换似乎只是使他更好地去了解剧组如何运转、当一个剧本成为影像后,哪些内容是有价值的。对他而言,唯有做导演是不可放弃的。这种情结,用《白日焰火》制片人文晏的话解释就是,导演是影片的最终呈现者,唯导演能最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图。(2013年,文晏执导的第一部影片、独立电影《水印街》也制作完成,并入围第70届威尼斯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周”单元,这是后话。)
2003年,刁亦男的处女作《制服》在温哥华国际电影节上获得“龙虎青年电影奖”。这个奖项专为亚洲青年电影所设,此前获奖的中国影片还有章明的《巫山云雨》和贾樟柯的《小武》。得奖之后,刁亦男曾说,《制服》从剧本完成到开始拍摄经历了两年。“不是准备,是等待。大概两年多,四处找钱,剧本也想得差不多了。谁给没拍过电影的人投钱呢?”后来,有限的资金是几个朋友临时凑的。
影片用20天完成前期拍摄,主创人员没有任何报酬,由于没有资金,后期制作也断断续续拖了一年。但刁亦男心态一直不错,“如果你真的是用全身心等待,即使有时会突然感到无望,心里也不会发虚。”当时谈到以后的拍摄计划,他说:“我只会拍我喜欢的东西,尊重自己的感觉。”
2005年,又一个让刁亦男“有感觉”、有创作冲动的故事在他心里和笔底酝酿完成。这就是《白日焰火》的第一稿,当时叫《搜魂记》,灵感来自19世纪美国小说家霍桑的短篇小说《威克菲尔德》。此时,刁亦男在朋友聚会上认识了文晏。
文晏曾在纽约学习设计,出于兴趣辅修了电影专业各类课程,2002年左右回到北京,在影视公司从事剧本创作。因为在纽约学习时积累的人脉和回国后工作的实践,她对电影市场的投资运作规则比较熟悉,和刁亦男谈得投机。刁把自己的剧本给文宴看,并希望共同完成这个项目。
经过二人探讨,剧本的第二稿改名《冰人》,故事也调整为基于真实的佘祥林杀妻冤案。见过这版剧本的人,包括制片人文晏和《制服》、《夜车》、《白日焰火》的摄影师董劲松都表示,那是文学性很强的一个剧本。“其实我更喜欢它。”事隔8年,董劲松还会意犹未尽的回味。
刁亦男自己也承认,前两稿完全属于个人喜好的表达,“我之前拍独立电影,以相对小的成本来赢得创作的自由,不会过多顾及合作和市场,更注重自我表达。”而文晏则相信,艺术片导演从来没有排斥去拍一个好故事,如果不想做迎合市场的事情,就从自身和剧本出发,让电影更好看、更有故事性。
有了从《冰人》到《白日焰火》的进阶,剧本逐渐明确了要将黑色电影和侦探片结合的模式。文晏说,在剧本逐渐调整的过程中,被丢弃的那个所谓“最文艺”的部分,“是一个人的自省和救赎,一个人如何尽微薄之力纠正一起错案。我觉得那是有很强的人性,但是现在这个电影里是几乎没有的。现在更多去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情感纠葛,以及在这个层面上的救赎。这种感情层面的戏码,对大众来说更容易理解和接受。所以,这个电影的商业性在剧本创作过程中就完成了,借用了黑色电影的架构。到拍摄阶段,则沿袭了刁亦男在《夜车》中的风格。”
决定修改剧本时,刁亦男还有些犹疑。但现在他认定,最终版找到了一个能顾及市场,又可以保存作者自我表达的结合点。即便有资本允许他再次选择,他也依然会在第一稿和最终版之间取后者。对电影人在艺术和商业间的坚持与妥协,文晏笑且坚信:“坚持是什么?坚持不是简单让所有人来适应你,而是说你如此之强大,可以给予这个世界它想要的东西,于是它之后再回馈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墙内开花墙外香
“拍完后只能送到国外?”在《白日焰火》剧本修改的同时,文晏作为制片人,从三个朋友处筹到共300万元资金,协助刁亦男完成了《夜车》的拍摄制作。《夜车》入围2007年戛纳电影节“一种瞩目”竞赛单元。文晏和刁亦男也完成了创作上的第一次磨合,她熟悉了刁亦男的拍片节奏,这在很大程度上为《白日焰火》项目的走向提供了参考。“《夜车》之后,我发现他有个特点,就是拍得比较慢。”文晏回忆,《夜车》计划拍摄30多天,后来拍了48天,刁亦男仍然觉得没拍够。“我当时判断,以《白日焰火》的规模和故事复杂性,得拍两个月。那么投资会达到至少六七百万,甚至1000万。”对投资规模的预判使文晏更明确地认定,自己“必须考虑这部电影完整的回收模式了”。
回收模式就是以票房为代表的市场反应。加入了市场考量,一方面促动导演对剧本不断的修改调整,寻找商业元素和艺术性的平衡;另一方面,文晏不愿意再重复《制服》、《夜车》那种出自友人慷慨解囊的融资模式,希望寻求更职业性的融资渠道。这样的渠道在国际、国内都长期存在。
1988年张艺谋执导的《红高粱》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之后,中国电影陆续取得国际认可和荣誉。在电影行业,随关注和荣誉而来的往往是市场和投资。国际化的电影基金和资本愿意投资中国导演的影片,发行公司也会在奖项到手的第一时间争抢国际发行权。这在某种程度上扶持了许多刁亦男同代电影人的创作。
包括娄烨、王小帅、贾樟柯、刁亦男等导演的这个群体,被称为中国的第六代导演。他们在1980年代后期进入大学,接受电影的专业训练,时代给他们的影响是施与作品本身的,也是创作环境上的。栗宪庭电影基金会艺术总监董冰峰曾在接受《艺术虫》杂志采访时指出:1980年代的思想变革、美术运动,促成了个人化创作的可能,同时也使很多毕业生无法进入体制内拍片;此外,1989年之后,中国开始变得更保守,独立电影在1990年代初很快成了“地下电影”,拍完后也只能送到海外。
制作、发行渠道在国内都不畅通,多亏有国际资本和市场的关注,才裹挟着一批导演完成了那个时期的创作。但这种倚重国际的创作模式,在2008年左右遇到了瓶颈。影评人周黎明表示:那条路可能十多年前走得通,2008年以后就封死了;金融危机以后,国际资金越来越少,以前一部中国电影享有的国际市场,现在也只能卖到那个零头。文晏亲身体会到了这点。
2008年,文晏任制片、尹丽川导演的《牛郎织女》入围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来到戛纳,文晏明显感到人气冷清。“整个市场比较萧条,不是很热闹。”整个市场缩水之后,资本只会相对集中在较大的制作上。创作《夜车》时,文晏曾申请到法国文化部颁发的南方基金,以及瑞士和美国的两个基金的支持。但到计划拍摄《白日焰火》时,这些基金很多都已经中断了投资。
独立电影的突围
“实至名归。”获得国际投资无望,文晏和刁亦男在国内的寻觅推进也不算顺利。他们将剧本投送给可能对这类艺术性强的题材感兴趣的制片公司,也收到了一些积极反馈和肯定,事情却始终没有进行到实质合作阶段。
“如果能从海外通过各种基金筹集两三百万,成本一下抵销很多,也许还能找到其他的独立投资。但现在海外投资是零,我必须靠国内的机构投资,那么这样的选择其实是很有限的。”文晏说。想取得国内投资,必须证明自己能够取得国内市场。资本、票房、创作,这是一个完整的链条,环环相扣。而这个链条有时显得像个顽固的桎梏,把人套进去层层牵制。刁亦男此前的两部电影让他的身份被锁定为“独立电影”导演,这个身份在电影市场的链条前,没有给他带来多少迂回的资本。中国的电影投资者对“独立”二字,颇有些避之唯恐不及。这也是地域特殊性。
独立电影在美国、欧洲很普遍,意指在资金投入和制作上不隶属于任何电影集团、公司,主要依靠制片人或导演本身通过各种渠道融资制作的影片。然而在中国,这个概念却很复杂。如前所述,特殊的时代背景和政策,造成它与“地下电影”渊源深远。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程健在《嬗变中的当代中国独立电影及其海外收藏》一文中介绍:“地下电影”和“独立电影”两个名词都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但由于“地下”一词带有较多敏感性和不确定性,不少国内的电影导演和电影评论家并没有公开接受这一有争议的名词;事实上进入21世纪以来,“独立电影”这一更中性,涵括更广,但同时也是更模糊,更难定位的名词已经取代了“地下电影”、“第六代电影”、“新纪录(片)运动”,而被越来越多地接受使用。
也就是说,在中国,“独立电影”的指代远比单纯的资金来源渠道更复杂,它往往让人联想到敏感题材、文艺风格,及由此带来的政策红灯和票房爆冷。投资方会偏执地将“地下电影”缺乏公映资质、受众极端狭小的特质印象转移到独立电影和其创作者身上,对他们的市场前景丧失信心。
另外,独立电影往往强调其艺术性,而中国电影恰恰处于一个商业为王的时代。对此,影评人周黎明指出,中国电影市场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焦虑。“好莱坞大片商,都会在拍好卖钱的电影的同时,也拍一些小众的、品质很高的影片,它有这种两条腿走路的能力。而中国电影业市场化比较晚,就像其他行业在1980年代末或者1990年代初、刚刚市场化的时候,也有这种现象,就是所有人向钱看,钱是唯一的目标。”周黎明说,十多年前,中国文艺片虽然市场也没有真正大好过,但业内起码对它有一种尊重,现在则基本上没人这么想了,普遍的共识是,电影如果不能卖钱,就不算好电影。这对电影创作是个很大的障碍。
《白日焰火》终于还是得到一个突围的机会。2010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业务副总监沈旸牵线,将《白日焰火》剧本推荐给了江苏幸福蓝海影业有限责任公司(幸福蓝海)。公司隶属2005年成立的江苏幸福蓝海影视文化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主营影视剧制作发行。它以电视剧起步,2010年之前,在电影领域只参与跟投了一些影片。此时它也想转型,正在寻找自己能够主导的电影投资项目。看到《白日焰火》剧本的第一时间,幸福蓝海就表达了对这个剧本的信任。
“我们的剧本做得的确很扎实,另外我们的预算也很低。”文晏说,当时他们自己做的项目预算约900万,而刁亦男和文晏第一次合作拍摄《夜车》的时候,中国已经悄然进入一个“大片时代”。2007年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得主、李安导演的《色·戒》,总投资约1500万美元;香港导演吴宇森的古装大戏《赤壁》,号称投资6亿元人民币。在这样的市场中,一部预算不足1000万、最终总投资不足2000万的电影,属于“中低成本”影片。
即便如此,幸福蓝海对《白日焰火》项目依然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幸福蓝海执行总经理万娟表示当时对案子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们希望能够分散风险,寻找合作伙伴共同投资。在这种情况下,幸福蓝海找到了2010年与自己签订过战略合作协议的美国博雅德娱乐有限公司。博雅德娱乐有限公司由Daniel Victor在纽约创立,投资一些中等规模的电影。《白日焰火》是协议签订后博雅德接到的第一个作为主要投资方的项目提案。Victor也觉得这个剧本拥有巨大潜力。最终,博雅德承担了《白日焰火》40%的投资。
文晏并非第一次遭遇资方对电影市场提出顾虑,她解释说:“黑色电影在西方是成熟的商业类型,但在中国的尝试还比较少。”另一方面,这也并不是她的团队第一次在低廉成本下制作影片,不乏控制风险的经验。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张献民从另一角度解释了这种“风险”。他表示独立电影的生态相较高成本影片而言,其实更加丰富活跃:“这几年,独立电影更百花齐放一点。不管是在社会、美学或是艺术的层面,它包含的可能性都远远大于仅仅在影院当中被观看。”
这种活跃性想要反灌注入主流电影市场,也许需要电影人的某些妥协。“刁亦男这类电影人存在的意义主要是在于多元化、多样性。资金投入的时候带来的条件就是,你必须更加商业化。刁亦男做得比较好的一点就是,他做了一些商业化的努力,但没有损失到他的艺术底线。”张献民说。
《白日焰火》2月15日在柏林得奖,3月21日在国内上映。如果不是为了借柏林得奖的宣传优势,放映期本应该排在5月左右。如今,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筹备,导演刁亦男为代表的制作团队,幸福蓝海为代表的资方及发行团队,都进入新一轮的疯狂工作状态。许多发行商都对电影表示出兴趣,最初发行工作由幸福蓝海和中影承担。两周前,中国最大的民营电影集团之一的华谊也加盟负责发行。
《白日焰火》票房反应尚未揭晓。周黎明说,获奖以后的票房就不好判断了,但如果没获奖,“应该是惨的。我现在能想到的国内近年商业上比较成功的文艺片只有《桃姐》,但《桃姐》有特殊的原因,有刘德华来帮它撑场面,才赚了大概八九千万票房。我希望好的艺术片都有这样的票房,但实际上不可能。大部分连基本的成本都回不来。中国的电影业现在有两个极端趋势,一是认为只有赚钱的才是好片;二是认为文艺片都不好看。这样的语境中,我对艺术电影的市场比较悲观。”
总部位于荷兰的发行公司Fortissimo Films取得了《白日焰火》的海外发行代理权。Fortissimo成立于1991年,对亚洲电影一直十分关注,曾代理过王家卫的《重庆森林》、田壮壮的《小城之春》等影片。2008年,在戛纳电影节中,它也曾对尹丽川的《牛郎织女》表示出很大兴趣,后来因为当年签订的亚洲电影过多而被迫放弃。此次,对《白日焰火》在海外的发行计划,Fortissimo总裁Michael Werner说:“在大部分国家,外语片都被归为艺术片门类,《白日焰火》不仅是艺术电影,还具有商业元素。而且,它证明了自己在国际电影节中的潜力。在国际电影节中获奖,通常都会对影片的海外发行非常有益。”《白日焰火》目前发售给包括德国、法国、希腊等在内的约16个国家。但在美国、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等地还没有找到发行商。“影片也已经受邀参加纽约翠贝卡电影节,意大利远东电影节和悉尼电影节的竞赛单元。这对我们的发行会有帮助。”Werner说。
据文晏回忆,这次幸福蓝海获得的《白日焰火》海外版权的收入,和当年《夜车》、《牛郎织女》相差无几,考虑到通货膨胀,海外艺术片市场还是有明显缩水。好在《白日焰火》主要目标市场还是中国大陆,这并并不太会影响到影片发行的整体格局。
《白日焰火》的英文名字直译是“黑炭,薄冰”,取自片中与谋杀最直接相关的两个意象。中文片名虽然柔和了些,怀疑、虚无的冷感还在。二者都带着隐隐的阴暗和不安,是一部“黑色电影”恰如其分的名号。柏林电影节颁奖典礼上,颁奖嘉宾、电影节国际评委会主席詹姆斯·沙穆斯的中文发音非常奇异,以至于直到英文片名被念出,刁亦男和主创们才确信获奖,继而雀跃、拥抱。
《白日焰火》的灵感源头、霍桑的《威克菲尔德》结尾有句话也许可以形容团队那一刻的心情:这件愉快的事情只能发生在毫无预谋的时刻。文晏记得,电影节期间,会有独立于电影节的影评人给参赛影片打分,分数虽然不会直接影响评审结果,但各部电影所得的反响也能一目了然。美国导演Richard Linklater的作品《少年时代》在4分的满分中取得了3.7的高分,一度被认为将是最大赢家。而《白日焰火》当时只得到2.3的中等成绩。
然而,在柏林电影节论坛单元主席、选片委员会成员Christoph Terhechte看来,这个结果并非那么出乎意料。“最后一刻之前,没人能预测评审们最终的决定。”Terhechte说,“《少年时代》的确呼声很高,但《白日焰火》也是实至名归。我个人对这个奖项的归属挺满意,也没觉得其他某部电影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撰文/樊夏 编辑/赵茜、李文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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