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112列车从南国椰子海口到冰城哈尔滨,行程两晚,4311公里。
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一
一个不到一米六的女士,穿着白色紧身短袖,左肩挎着大蛇皮袋,左手拖着24寸行李箱,右边同样是大包小包的配置,还提着一个装着方便面和瓜子的油漆桶。
1月20日下午5点多,海口火车站,没有人觉得她狼狈,没有人给她让行。
——因为她是春运大潮中的一名火车乘客。
我跟着她挤上了硬座车厢,看她把沉重的包裹麻利地扔上行李架,拨开因汗水黏在额头的黄头发,拍拍白色T恤上被行李蹭上的黑色印记,从裤兜里拿出手机开始刷抖音。
“趁现在还有信号。”她有些得意地告诉我,这趟从海口到哈尔滨的Z112列车她坐过好几次,一会儿跨过海峡的时候铁定没信号,她准备嗑瓜子解乏。
车厢各处都响起“让一让”的声音,上车的人们各自背负着大小行李,拼命往座位挤,却又移动得缓慢。
一眼望去,仿佛几十只背着壳的蜗牛。
Z112次列车在起点站海口车站等待旅客上车。
二
上车第一天晚上,车厢内还有空座。我瞄准三个光着膀子一起喝酒的男人,在他们身边的空位坐下,开始准备采访。
A先发制人,问我“既然你在这采访,能把老百姓的心声……”话未讲完,另外一个人立马打断“你可拉倒吧”。
我刚想回答,一位大姐隔着过道撂下一句“记者同志,你能帮我补上卧铺的票吗?”
四双眼睛盯着我,半认真半戏谑。
好在这几人酒劲上来,我囫囵解释几句后倒也没有追问,任由我在那提问。
Z112次列车6号车厢嘈杂又热闹。
“18年啥收获没有。”A称,他去年一年在外打工,家人健康,钱只够温饱。除了没收获,他还担心家里有人生病,“攒十年钱不够看一年病的”。
打断话茬的男人剥着花生米,也不看我,嘀咕着“愿望就是有花生米有酒,燥起来”。第三个男人盯着我,我一望他又迅速把眼神移开,生怕我开问。
此后两天,我采访了很多人,两个男人在那晚打着赤膊的醉态成了我对打工者最深的印象——他们衣着算不上考究,没空打个逻辑清楚、文绉绉的腹稿,直接用大嗓门冲你喊,喊的都是些实打实的心里话。
“咱们唠的都是实嗑。”A的这句话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三
在一趟超过48小时的列车上,时间概念基本上靠卖盒饭的餐车、窗外的天色和呼噜声的大小建立。
卧铺的人很难一直躺在床上,跟下铺的人聊天时顺道在他床上坐坐,或者在窄窄的过道上来回蹓跶。硬座的人如坐针毡,想蹓跶一下,过道都被站票的人堵住,只能作罢。有的人靠着时断时续的信号跟朋友聊天,有的人关了手机把头抵着窗户假寐。
细看之下,每个人都不时在座位上挪动,调整姿势,让自己更好受一点。
“坐的不如睡的,站的不如坐的。”经过前一天晚上的煎熬,1月21日上午,一名老人在接受我采访时发出感慨,到我采访他邻座时,他又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位置说“你坐你坐!”
当日上午,我采访时居然被三个乘客让座。一天下来,我收获了一位大妈塞的3个小橘子、一位大学生递来的两个小番茄以及一位大叔给的一根香蕉。
“没事没事,我带了挺多,你辛苦,拿一个吧。”“投喂”我的三人措辞几乎一致。
漫漫归家路,这些“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人,忍受着旅途的艰辛,还不忘对周围人散发善意。
Z112次列车从广州站驶出后,6号车厢里挤满了回家的乘客。
四
16岁的哈尔滨女孩李星宇在广州读技校,没有作为留守儿童待在老家,是这节车厢里少有的打工者子女。
她来年的心愿是把爷爷奶奶接到广州来,一家人一起生活。而她的父亲来年则希望在广州赚钱,买彩票中奖,让家人在异乡的日子更滋润。
大人奋力想在异乡站稳脚跟时,他们的孩子牵挂着故乡那割舍不掉的人。
“我在大兴安岭长大,那里的山,单看没有起眼的,不很高,可它们连绵在一起,形成群山,就有了气势。小人物也一样,他们单个出现时,也许并不惹眼,但一群有个性的小人物站在一起,情景就不一样了,他们形成了壮阔的图画,这也就是人们喜欢《清明上河图》的缘由吧。”出生在黑龙江省漠河县的作家迟子建曾这样说过。
与这节车厢中形形色色的人攀谈,听着他们讲述再朴实不过的收获和心愿,我第一次感受到迟子建所说“小人物身上的巍峨感”。
列车停稳在终点站哈尔滨西站。6号车厢的乘客们缓慢移动。形形色色的行李中,有一个打工青年带回家乡的海南椰子、有一位父亲给女儿带的毛绒玩具、有一对夫妻给家里采购的年货……
行李“拖累”了他们归途的脚步,但这是与家乡的温暖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