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雷绍宇(记者)
2020年1月9日，李雪琴莫名其妙地过去了一年。
这个红真的走得莫名其妙。一个北大毕业生，24岁，从纽约大学休学，回来就待着，干啥啥不成。然后呢，就在各大景点门口一杵，面无表情地用东北腔喊话流量明星，还拍成短视频发在抖音上。然后突然有一天，她被明星翻了牌子，回应了，就红了。
老实说，这些短视频毫无技术含量。没有化妆，没有打光，没有镜头调度和走位，没有剪辑，有时候甚至连字幕也没有，看起来像个穷极无聊的“半成品”。
但是，当她一本正经地站在圆明园的废墟前，或者清华的校门口，冲着镜头问“吴亦凡你吃饭呢没”的时候，她的台词、口音、交流对象和置身于其中的背景，都同时兼具了一种草根性，以及必将随之而来的“反智”的质疑。
估计李雪琴自己也懵。过去的一年里，她曾经多次接受采访，回忆说，当时就是在纽约待得不开心，专业不尽如人意，休学回国又不知道干什么。
2019年，这应该算是她的gap year。百无聊赖之下，发发抖音逗逗乐，没想到就这么红了。
她没想要表达什么。她不是因为有话要说才发这些视频的。
以前，她不喜欢发表观点，也没有成为意见领袖的渴望。她觉得：“清华北大又怎么地了呢，咋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呀？你经历过啥呀，你就跟人家讲这些，就给人家传输价值观？”
可想而知，这样的立场，在北大这样一个有精英主义传统的地方，注定是个边缘人。
对李雪琴来说，这种边缘性还不仅仅来自学业上——当然，在北大，她所在的新闻传播学院的确不是传统的优势主流学科，而且据她自己说，因为北大的牛人太多了，反而可以开始“心安理得地考最后几名”。
这种看似出身精英教育系统，却极其真实不矫饰的草根情结，可能和李雪琴的原生家庭有深刻的联系。一个人的来处和家族根源，往往比所受的学校教育更能够影响一个人的自我认知。这种自我认知，在非常年轻而未经洞察转化的时期，就会自然呈现为一个人的气质。
现在，我们并不知道李雪琴具体的家庭背景。出于对个人隐私的保护，媒体采访也大多含混带过。但是比较确定的信息是，1995年，李雪琴出生在辽宁省铁岭市。在她成长的那个年代，这的确是一个以经济凋敝和自娱娱人而著称的地方。难以令人满意的现实处境，和无论如何总要继续活下去的生命意志，它们不可思议地共同哺育出了东北人一种独特的幽默感——不妨称之为“绞刑架下的幽默”——既然生存如此艰辛，那么但凡能开玩笑，就忍不住得要开一个。
李雪琴身上有这种幽默感。这是为什么同样的话，她讲出来就是比别人好笑的原因之一。
可是这样一个有引人发笑的能力的人，往往不见得快乐。
李雪琴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的不快乐，可见她和“不快乐”已经共处有多么的久了。
如果不快乐是一个人的天性，那么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她的月亮受伤了。这个月亮，它象征着一个人身处其中的家庭气氛、女性意识、安全感和处理亲密关系的能力，它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如影随形的。简言之，它是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的命运的一部分。
李雪琴曾经多次语焉不详地提到自己经历过的家庭变故。
“初三时，家里出了事以后，我就觉得我一定得撑着，我不能倒……那个时候我妈情绪不好，我初三的时候，我是我妈唯一的发泄出处。就可能我写完作业，在家看个电视，我妈就会把我一顿骂。我就得忍，我就得哄她。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在家人面前哭过，我每天上学，在外边哭，难过了哭完再回家，然后把我妈安抚好。”
这就是说，在对一个人心理发育至关重要的青春期，她曾经扮演过“母亲的母亲”。
“母亲的母亲”，光是想想就够沉重的。这样的角色和定位，带给一个人的是强烈的责任感，她不会允许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不能够完成任务的人、不能让他人满意的人。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当一个人的的确确难以承担责任、难以完成任务、难以让他人感到满意的时候——生命中总会有这样的时候，她还是那个她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这一次怎么也做不到了？如果不是的话，她又是谁呢？
这是一种终将在以后的生命里爆发的内在剧情。李雪琴最幸运的地方，不在于她年纪轻轻就拥有了450万抖音粉丝和知名度，而在于，她内在的生命危机提前了，在她非常年轻的时候就爆发了，而这个时候，她还有承受的能力和纠偏的时间。
是的，李雪琴是个抑郁症患者。她去北医六院就诊过，看过心理医生，吃过百忧解，也有过自残行为。就在走红后不久，有天晚上她情绪崩溃，用刀反复割划自己的手腕，血马上流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她自己去止血，然后继续写没写完的PPT，然后给朋友发微信说，刚刚我又浪费了一个小时的加班时间去自杀。
这里面有叫人心碎的东西。
一个不快乐的女孩，以一种卑微的方式，渴望拥有一种能够让他人快乐起来的神奇能力。这时候，他人就成了“母亲”的化身。她曾经是如何想让“母亲”快乐，现在就是如何想让那些屏幕之外的陌生人快乐。成年之后，当初“母亲”的样子已经被她自己内化了。可能她的母亲实际上已经从阴霾的岁月里走过来了，并不需要再对女儿予取予求才能平复情绪，但是她的心理模式已经从初三那一年固定了下来，如果不能够经历觉察，将不容易改变。她会一直这样，看起来是个不那么精英，甚至不那么自信的女孩，她渴望让别人快乐，就好像这样就能够得到别人的一点爱似的。
这种虚妄又心酸的神奇能力，带给她赞美，也带给她争议。她有因此而好一些吗？不知道。但至少，这一年来，她开始养大狗，还给狗置办了超级大的饭碗（喂老虎吃饭也不过如此了）。
她逗别人开心，现在，也有别人（狗）逗她开心了。
“我不快乐，但我想快乐，还养了一只叫做老金的狗。”她说。
去年，从美国回来，李雪琴肉眼可见地胖了。她一直想把在美国胖的20斤减掉。大概从青春期开始，她一直在减肥，但是要真的得到巨大的关注之后，她的瘦身计划才有了一些成效。她更加在意自己的外表，有时候，她会开滤镜，也会化点淡妆再上镜。
她还拿到了一笔数百万人民币的投资，想要有所作为。投资人对她没有更多要求，只是“希望她能够快乐”。
但最令人动容的一幕，发生在2019年6月30号。那是她走红半年之后的一天，她的爸爸和妈妈，专程买了一个生日蛋糕，从铁岭送到北京来，为女儿庆祝生日，可是蛋糕在半路上被压坏了。
李雪琴那天没有化妆，染了半白半紫的头发，穿个软趴趴的黑T恤，在镜头前对着那半拉压坏的蛋糕，哭得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个关键时刻。这个坏掉的蛋糕，让她感受到来自月亮的爱了，那个月亮正在闪闪发光。这个时候，无论是她的怯懦，她的迷茫，还是她假装快活的能力，都一一落地安放。
是的，第一次看到李雪琴的那些短视频，我和你们大多数人一样，也觉得，好傻啊。不过，当你看到一个人的行为背后的故事，那些故事事关灵魂，你一点点去靠近那个灵魂，你会知道，她在用这些看起来傻乎乎的东西呐喊，好像要把自己丢失的魂魄找回来。做傻事也需要勇气的，做傻事如果让人得到疗愈，也很好，如果还能得到一些名气和机会，那当然更好了。是一点点福报，得仔细地用好它。
2019年的倒数第二天，李雪琴发了一条新的抖音，主题是“幸福是啥”。她去菜市场逛了一圈，说：“幸福是啥？幸福就是点点滴滴，你要是不高兴了，就上菜市场，让大哥给你捞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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