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一位名叫Gua的摇滚青年来到贵州六盘水台湾镇的海嘉小学。
那时,这所位于海拔2400多米大山上的乡村小学,只有一栋破旧的两层教学楼,四个老师,十几个学生,年级都开不齐。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校长和老师们坚守下来,顾亚带着孩子们组建了一支又一支乐队,上百万人通过抖音听到了他们的歌。去年夏天,抖音专门在海嘎小学为他们举办了一场山顶演唱会,邀请了新裤子乐队,通过顾亚的抖音账号“Teacher顾”全程直播,共有142万人在线观看了那场演出。
人们把发生在海嘎的故事称为真实版“放牛班的春天”。
今年夏天,我们去了更多的山村,寻找到了更多的“放牛班”。
给这些山里的少年们带来改变的,是外界对他们的关注,是技术进步带来的沟通方式的变化。通过短视频的窗口,年轻的老师们在乡下找到了更多可能性,少年们完全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也是抖音这类短视频平台最可贵的价值之一。
在当下中国,在陌生人之间,没有什么方式比音乐更适合沟通与共情。如果你听过孩子们的歌声,如果你见过他们唱歌时的样子,也许你也会跟我们一样,对音乐怀有一种信仰,音乐带来自由。
大凉山到处都是山,普格县在凉山彝族自治州的东南部,“普格”是个彝语词,意思是山垭口下的草甸子。吉布小龙和阿吾优发,就是在这些大山里长大的。
这两个普格青年都曾梦想成为歌手,都没有放弃音乐,最后都回到了大山里的小学当老师。两个老师商量,不如带着对音乐有兴趣的同学一起玩音乐。
唱歌的孩子越来越多,发展成了合唱团。小龙弹吉他伴奏,阿吾在前面指挥。人数最多的时候,合唱团里有五十多个孩子,连合唱台都站不下了。
在彝族,许多女孩的乳名都叫作“妞妞”。小龙便将合唱团命名为“妞妞合唱团”。他和阿吾为女孩们创作了十几首彝语童谣,教给孩子们演唱,还给孩子们拍摄视频,发到网上。以往,小龙在抖音上发自己的弹唱视频,只有六七个点赞。可他第一次上传妞妞们演唱的《日史普基》,才一天功夫,就有了一千多个赞。他激动地把评论念给大家听。
如今,妞妞合唱团已经成立三年多了。五年级同学“逗妞妞”是第一个加入的。她叫阿西莫伍果,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阿西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哥哥姐姐都已经离开了家。平时,妈妈在地里干活,爸爸上山放羊,阿西也要帮忙干许多活。她还没上小学就会做饭了,个子够不到灶,就搬个板凳垫着。种玉米、种土豆、种烤烟、拔猪草,她什么都会干。阿西说:“我们这里的孩子如果不会干活,家长会被人说太宠小孩的。”
“蓝妞妞”是合唱团里唱得最好的孩子之一。名叫保机莫尔各。保机的爸爸不在了,妈妈在福建打工,她有时住在爷爷奶奶家,有时住在已经结婚的大哥家。从爷爷奶奶家到学校,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所以保机从一年级开始就住校了。吉布老师特意为保机写了一首歌,名叫《勇敢的妞妞》,歌词说:“不惧密林深处的豺狼,敢于深海浅谈蛇蝎作伴。”一个人走山路的时候,保机会想起这首歌,就好像合唱团的朋友们都在身旁,她就不害怕了。
团里年纪最大的是“大妞妞”陈机默,她十七岁了,已经长成一副少女模样。陈机默最喜欢的歌叫《蒲公英》,是唱给妈妈的歌。不到两岁时,她的父母就离婚了,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妈妈。爸爸后来娶了后妈,搬到了大房子,她和奶奶一起生活。
小时候奶奶总是背着她,等到她四五岁了,就帮奶奶上山放羊。等到再长大,其他孩子都上学了,她还在放羊。她坐在家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孩子背着书包、穿着新衣服去上学,觉得很羡慕,但没有人跟她提过上学的事。直到乡里实行“控辍保学”政策,很多人都批评她爸爸,为什么不让孩子读书,爸爸才领着她来到大槽乡小学。那时她快12岁了。
陈机默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黑龙江安达市任民镇的中心小学,两个年轻的音乐老师,李平和张雨,决定成立一个音乐班。他们发现,孩子们的嗓音如此清澈、纯净,是真正的璞玉。
音乐班渐成规模,扩展成了三四十人的合唱团。两个老师给合唱团起了个简单直白的名字——“村里的孩儿”。
有一回,合唱团排练筷子兄弟的《父亲》,领唱刘鑫悦突然把自己唱哭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刘鑫悦和三岁的弟弟跟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爸爸妈妈在大庆市打工,具体是干什么的,她也不太清楚。她说:“好像是砌墙的。”
刘鑫悦刚刚加入音乐班时,不大合群,也不跟人交流。李平很快发现她有超强的乐感,具有绝对音高能力,一首歌学会了,原唱是什么 Key,她一唱,就是什么 Key,比所有孩子都精准。但李平又感觉到,她对学习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有些抵触。她常常出错,无论是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还是在音乐班学歌词,她十有八九都要出错。班上的同学都叫她“小傻孩儿”。
李平于是把刘鑫悦选为领唱,给她安排了一段独唱。她唱错了词,两个老师叫她不要怕,一遍一遍教。当她自己顺利唱下一遍,老师们就带着全班同学鼓掌为她祝贺。
刘鑫悦小时候就喜欢唱歌。读幼儿园时,她跟着外出务工的妈妈去了天津。妈妈成天在外干活,她总是一个人在家。太无聊了,她就自己编个歌,唱给自己听。但那样唱歌没什么意思,太孤独了。她喜欢现在,有好多人听她唱歌,还有好多伙伴一起唱。
《父亲》那首歌排好之后,“村里的孩儿”受邀到省城哈尔滨录节目。那天,总是出错的刘鑫悦表现完美。她清透的童声刚刚唱出第一句,“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台下的观众就湿了眼眶。舞台边上的李平和张雨望着他们,也在努力忍住眼泪。
在河北衡水市饶阳县大官亭镇的中心小学,12岁的刘泽举有一副声线独特的天生好嗓。起初,这件事没有人发现。
爸爸是镇上超市的送货员,早出晚归。妈妈给人加工衣服,也忙得很。他有一个哥哥,去了好远的地方念中学,一个月才回来一趟。刘泽举每天在家唱来唱去,爸爸、妈妈和哥哥要么没听到,要么没在意。
小学四年级,学校新来了一位年轻的音乐老师,名叫张艺。有一回,张艺老师问大家想听什么歌呢?刘泽举立刻举起了手,点了一首在抖音大火的古风歌曲《游山恋》。老师请他给大家演唱一遍,刘泽举也不扭捏,站起来,大大方方地唱起来。
他一开口,那嗓音不仅有童声的明亮高亢,还糅合了戏曲腔调的宛转拿捏,分明是流行的戏腔唱法。简直不知道这小孩从哪儿学来的。她掏出手机录下了刘泽举唱歌的视频,发到了抖音。刘泽举火了。
过去,如果你问刘泽举以后想做什么?他会敷衍地回答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有一阵子,他想过当医生,因为爷爷的腿患有血栓,行动不便,他想治好爷爷。后来又想,当医生太难了,扎针的时候手一紧张就容易扎错,还是算了。
但现在,他的梦想很明确了。他要当一个像李玉刚那样唱戏腔的歌手,他甚至想到,将来考大学的目标是中国戏曲学院。
刘泽举唱歌时,有一种歌手的自觉,他挺直腰板,拿起架势,像个成熟的晚会歌手那样,随着旋律和情绪缓缓展开一条胳膊。
可他毕竟还是个12岁的小孩子。近期让他不高兴的事情是,因为闹着要吃火烧,他被爸妈揍了。这个夏天,刘泽举在田地里跑,在菜地里跑,把自己晒得黑不溜秋。他一点儿也不介意晒太阳,反正“上台化了妆就白了”。
海嘎小学是贵州六盘水大湾镇大山上一所普通村小,老师和学生都很少,安静,也有些沉闷。顾亚刚来到这里时,带着一把吉他。当他在办公室里弹唱,几个学生就趴在窗户上看。他把好奇的学生喊进来,让他们拨拨弦,听听音,手把手教起来。后来,他筹集乐器,教更多的孩子。
2018年,海嘎小学的第一支乐队组建起来了,取名“遇”。第二年,“遇”乐队的成员们毕业了,下一届“未知少年”乐队随之成立。
有一天,在那间旧排练室里,“未知少年”表演起了痛仰乐队的《为你唱首歌》。二十来个更小的孩子抱着腿围坐在地上,仰起头,聚精会神地看。五个女孩穿着校服,脖子上系着红领巾。顾亚老师用手机拍下了这个画面,传到抖音。第二天,视频传遍全网。藏在大山上的海嘎小学,突然火了。
痛仰乐队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视频团队、媒体记者来了,最后,新裤子乐队也来到海嘎,跟她们一起演了一场线上直播的演唱会。
那个暑假像做梦一样。原本宁静的海嘎村变得热闹。出名是什么感觉呢?贝斯手熊秋花说:“就是每天都可以见到不同的面孔,和他们聊自己的事,也听他们聊外面的事。”
夏天结束后,五个女孩该上初中了。女孩们都去了六盘水市里的十中,除了黄玉梅。她是个浓眉大眼的姑娘,不笑的时候,脸上带着一股倔强较真的神色。她留在了镇上的大湾中学,爸妈都说,乐队只是娱乐,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到了大湾中学,黄玉梅开始住校,感到压力剧增。每天五点起床,六点跑操,跑4000米,然后吃早饭,上一天课。每个人都非常拼命,许多人连排队打饭或是上厕所,都会带着课本背。她常常想念在海嘎小学打鼓,和乐队、顾老师在一起的时光。但她的生活里只剩下学习了。
今年暑假,又有视频团队来到海嘎小学。趁着放假,顾亚老师叫回了“未知少年”的成员们参与排练拍摄。接到顾老师的电话,黄玉梅觉得不可思议,她还以为顾老师已经把她忘了。她回到海嘎小学,重新握起了鼓棒。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到鼓了。
五年前,玩乐队搞重金属的摇滚青年顾亚来到六盘水大湾镇海嘎村时,海嘎小学差一点就要被拆掉了。后来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人们把发生在海嘎的故事称为现实版“放牛班的春天”。
成立于2020年9月的“顽皮精灵”是海嘎小学的第三支乐队。他们简直幸运极了,直接拥有了完备的乐器、设备和排练室。
顽皮精灵的主唱叫熊会,是上一届未知少年乐队贝斯手熊秋花的妹妹。节奏吉他叫黄玉兰,是未知少年乐队鼓手黄玉梅的妹妹。主音吉他是熊唐雨蝶和熊会,这两个女孩是亲戚,论辈分,熊会是她的姑姑,不过,两个小姑娘关系“亲如姐妹”。
除了三个小女孩,鼓手熊唐宇和贝斯手陈鑫垚都是男孩。熊唐宇曾经在镇上的琴行学习架子鼓,可在琴行一个人练习实在太枯燥了,他学了一年,正打算放弃时,爸爸把他送到了海嘎小学。他加入了乐队,感到打鼓“重回信心”。
顽皮精灵也赶上了海嘎热度发酵带来的一系列机遇。
他们去过北京。那是五个孩子第一次出远门,鼓手晕机晕得想吐。演出场地超大,孩子们站上去一看,台下密密麻麻都是人,很紧张。熊会怎么也放不开嗓子,唱跑了调。熊唐雨蝶弹错了音,慌慌张张又找回来。
他们还登上了溧水迷笛音乐节的舞台。这一回,顽皮精灵彻底放开了。熊唐宇打鼓打得大汗淋漓,手上湿漉漉的,一激动,打落了一支鼓棒。
他们又参加了痛仰乐队贵阳站的巡演。在青岩古镇的戏台上,三个女孩用红绸带扎着痛仰标志性的双丸子哪吒头,顽皮精灵压轴登场。痛仰主唱高虎带着场下的观众齐声喊:“海嘎,牛逼!”
演完下台,孩子们汗津津的,还沉浸在现场高亢的氛围里。他们和顾亚挨个击掌。熊会激动地仰起脸对老师说:“我终于知道摇滚是啥了。就是放开自己,就是自由,就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