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刚出生的国史断定我只有20年的修养。
七岁时母亲也死了。
或许也因如此,我皇帝爹爹便毫无顾忌地溺爱我。
我刚生出来他就给我想了个小名儿,含珠奴。
一直唤到我三岁,才给我取了上玉谍的名字,萧妧,一并赐给了我骊阳公主的封号。
骊阳,国都也。
爹爹这是把京城送给我做封地了?
也没什么要紧的,毕竟,我终究会变成一个死人,该是谁的还是谁的。
这宫中,人人都道,骊阳公主长歪了。
我自己也知道。
可皇帝爹爹是天子,是大黎的主人,在他的千般纵容,万般疼宠之下,换个人来当这公主,谁不长歪?
难免我娇纵一些,也是正常的事情。
万一我不顺意,又吐口血出来,可不得忙坏了太医院的老爷爷们?
若是严重点,皇帝爹爹生气了,摔几只茶碗,再捋几身官服下去,边疆又得多出几十号劳役。
那可真是作孽了。
我是个缺寿的,又不是个缺德的,何必为难老人家呢。
毕竟我爹爹虽疼我得紧,可实实在在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然怎会杀了自己的老子和兄弟,坐上了这个皇位。
尤其是碰上了我的事情,放在心尖尖上疼了这么多年的小公主,又活不长,可不得多爱顾一些?
也难怪我是个歪心肠的,有其父必有其女。
但是也不完全对,看我长姐和三姐,不就是贤淑温良的代表嘛。
不过一个真贤德,一个有所图罢了。
毕竟长姐是皇后娘娘的女儿,自然是要与别人不同的。
更何况,她虽然经常说我是个小没良心的,可嫁去南禹国后,每年都不会忘了给我捎些有趣的玩意儿回来。
三姐姐对我也算好,可她只在皇帝爹爹在的时候,才来看我。
白姑说,也无妨。
来便来吧,只怕她没有想要的东西,那才要叫人头疼。
如今她得偿所愿,被许配给了洪国公世子,三月后就要离开了,我们俩也算是银货两讫。
只是以后,再没人陪着我解闷儿了。
虽说皇帝爹爹有七八个公主,可我除了长姐和三姐,其他的姐姐妹妹我是真不熟悉。
就我这风一吹就倒的小身板,万一出了什么事,惹了圣怒……可不得离得远远儿的?
我也不爱出昭华宫的门儿。
毕竟我有那么点子娇弱,不适合走动。
白姑说我是天生的懒骨头,生病只是借口。
我想反驳她,可我又不敢,毕竟是和我娘一块儿长大的,以前管着我娘,现在管着我。
这可是凶起来,连我娘都怕的人。
我娘就是个棒槌,虽然她是个好看的棒槌,那也还是个棒槌。
我外公是个芝麻官,我娘完全是靠脸被选进了宫,推上了龙床。
大概是因为她实在是不聪明,又实在是没什么势力,我皇帝爹爹倒是愿意宠着她。
由此她愈发棒槌,倒是只怕白姑。
毕竟,白姑是真舍得打她。
我向来有自知之明,还是乖觉些,免得像我娘一样,挨手板心,丢不丢人倒是其次,主要是皮肉之苦,难受。
可明显的,白姑待我,可比待我娘要纵容得多。
只要我不出格,明面上过得去,私下里怎么做都行。
白姑说,我比我娘聪明,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我都知道。
我猜,其实是因为我命太短,所以她觉得也没太多好顾忌的,人生苦短须尽欢嘛。
不过我确实聪明,不像我娘,更像是随了我便宜爹爹。
就我娘那棒槌样,也亏得没被我皇帝爹爹打入冷宫,倒是误打误着得了宠幸。
还生下了个公主。
虽然我也福薄就是了。
可在别人看来,能叫我那狼心狗肺,哦不,冷心冷肺的爹宠过,这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事情。
二
三姐与洪国公世子大婚是深秋,其实不必我到场,只是我实在是想去宫外边看看。
马上就要及笄了,我连西华门都没出过。
虽然我懒得走动,可出去透透气儿,还是挺新鲜的。
皇帝爹爹开始不答应,可我一磨他,再假巴意思掉两颗眼泪,还是头一点,同意了。
第二天下朝,就特意留了洪国公喝茶,意思叫他早些准备,好迎接他那第一次出宫玩耍的小公主。
我都可以想到,洪国公诚惶诚恐,跪在地上的心情,估计是被吓坏了。
虽说骊阳公主亲自贺婚确实有面子,毕竟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可坏就坏在,这个公主身体不好,脾气还古怪。
但皇帝都开口了,他也不能不答应哇。
君命难违啊。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于是我每天在昭华宫里好吃好喝,养好身体,就等着三姐大婚,去洪国公府里一日游。
不过洪国公确实想多了,三姐和她夫君又没得罪我,我可没打算在人家大喜日子搞什么幺蛾子,多缺德呀。
我就真是单纯地解个闷儿。
再说,不论如何,三姐确实陪着我玩儿了那么久,我去给她镇镇场子也无可厚非。
可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凑巧。
其实吧,是真不关我的事儿啊,我就真只是路过。
本来在我的计划中,就是出宫,吃喜酒,回宫。
可事实是,我的计划赶不上变化,生生地变成了出宫,吃喜酒,逛花园,回宫。
可不成想,就是这逛花园,一逛还带回了条小尾巴。
此刻我看着跪在下首瑟瑟发抖的小崽子,只觉得头疼得不行。
苍天可鉴,我就是凑巧看见了,真没想多管闲事呀!
可现在,整个骊阳都在传,骊阳公主看上了献国公家的妾生子,见色起意,想要据为己有。
尤其是第二天,献国公就立刻把那小东西打包,指明了是我要的人,一路顺通无阻地送到了昭华宫,更加坐实了这个谣言。
呵,我冷笑一声,这下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真是鬼迷了心窍了,我就不该喊那一声住手!
事实上,我也就是听别人说了,洪国公家的花园子挺不错,看看也无妨。
谁知道就恰好走到深处,又恰好看见一个男子抱着个男孩儿刚想啃下去,恰好那男孩儿又看见了我呢。
不知是谁家倒霉孩子,竟然带着自己的娈童赴宴来了。
虽说大黎这些个公子哥儿们好娈童,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可也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呀。
非礼勿视,我装作没看见,带着侍女转身就走,身后却传来一声凄惨的「救救我!」
刚刚伸出去的脚顿住,我有些尴尬。
下一刻我的裙子突然被紧紧抓住,是那小娈童扑了过来,抱住我的腿,把脸埋在了我身上,身子抖得厉害。
我一句「娘希匹」哽在喉间。
白姑忙着我及笄礼的事情,没跟着来,我又嫌人多吵闹,就只带了个小侍女,这小东西跟个炮仗似的冲过来,哪里拦得住。
撞见了就撞见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毕竟我是公主,还是个最受宠的公主,当然是要天王老子都管不住才对头。
所以我转过身,义正词严地对那男子说:「住手!」
我没想到,这句话刚说出来,那男人便认出了我是谁,扑通一声跪下:「公主饶命!」
也是,我穿着这般华美的宫装,品阶还不是一般的高,要说认不出来,这还真是他瞎了眼了。
我踢了踢脚下的小崽子,出声:「起来。」
他倒是听话,哆嗦着站了起来,下一秒好像是腿软,身子晃了晃,竟然倒向了我这边。
我发誓我真是下意识的反应!
我他娘的怎么就接住了他!
刚想扔了他,身后乌泱泱一大群人挤了进来,几个侍女见我还不回去,白着脸通知了洪国公唤人寻我。
来贺喜的人吓得心惊肉跳的,都出来找我,可不成想,刚到就看了场好戏。
现在落在众人眼里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我死死抱着那男孩儿不撒手,那男人跪在不远处,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妙哇,这事儿真是妙哇。
妙就妙在他娘了个希匹。
三
我承认我当时确实是被皮相所惑。
献国公颤颤巍巍地挪出来,深深一揖:「骊阳公主康顺……」
他出来干嘛?这不是洪国公家的宴席吗……我抱着那小崽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似乎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献国公抖着声音说道:「地上跪着的是臣的嫡次子,您怀里那个……是臣的妾生子……」
想起刚刚撞见的场景。
所以我今儿运气到底是有多背?
这时候当然是要撇清关系,看到那群人的眼神儿我就知道,他们定是误会了什么。
娘了个希匹!心里又骂了一句我娘常挂在嘴边的家乡话,老娘才十四啊禽兽们!
我咳了两声。
「那个,献国公啊……」话还没说完,怀里的小崽子开口了。
「公主……」声音可怜兮兮地颤着,像只小狗崽儿。
我往怀里瞧去,那小东西抬起脸,小鼻子小嘴儿的,别说,长得还挺规整。
他一双多情的泪眼带着哀求,凄婉地看着我。
若我撇清了关系,献国公知道真相,一个妾生子,等待他的结局怕不会是有多好看。
也不过是个孩子,于是我换了个说法。
「吾就是路过,这孩子摔了一跤,跌倒了吾身上,顺手扶住了。」
怎么听怎么像狡辩。
骊阳公主竟还有这般善良热情的时候?
我自己都觉得假,更别提那些臣子臣妇,个个见了鬼似的,谁不知道我脾气最是古怪无常。
换了说辞,真不是见他长得好看,好吧确实有那么一点原因,可我今儿真的是带了一肚子慈悲心肠,娘希匹的怎么就没人信呢……
但到底是跳过了,难道他们还敢质问我不成?
我肯讲那几句,已经是给了献国公莫大的脸了,真想赖上我,也得看他敢不敢。
没想到的是,献国公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娘的还真敢!
可真是个勇敢的小机灵鬼呢。
我都忍不住想要为他鼓掌了,点明了我昭华宫要,那些侍卫不仅没拦着,还特意抽了好几个身手不错的护送过来。
白姑这次没打我手板心,她听我说完始末,知道我没撒谎。此刻她站在我身旁,问我想怎么处置他。
毕竟这事儿是瞒不住的,闹得这么大,我皇帝爹爹肯定是要问我的。
我也头疼,昭华宫又不是缺人的地儿。
看着下首跪着的人,我觉得也有必要问问他,缓缓开口:「抬头。」
小东西抬起脸,仍不敢看我,垂着眉眼。
那张脸深眉妙目,唇若含丹,带着些许女子媚气,却又看得出是个男孩子。
难怪引得那献国公的嫡次子不顾伦理,那双带着水气的眼,怯怯地看过来,谁会不心碎呢?
即便我喜欢臣妻风格的男子,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确实是赏心悦目。
长得好看的东西,总是让人想要毁灭,却又不忍心毁灭。
别误会,我倒不是其中之一。
不过就这么死了,确实有点可惜。
于是我皇帝爹爹问起时,我随意扯了两句,含糊带过了。
倒也不是爹爹好糊弄,主要他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情。一个妾生子罢了,说白了和玩物没什么两样,抢就抢了,谁敢跟我抢回去?
更何况,人是那献国公自己送上来的,是谁说的公主看上了硬抢?
人是骊阳公主抢的吗?
无论事情真相如何,这个答案永远是否定,没有为什么,我是公主,我爹爹是皇帝。
这就够了。
那小崽子被留了下来,我昭华宫最有钱,不缺他这一口饭。
但也就是不缺他一口饭,想要得到其他的东西,就得靠自己。
我从来不管我身边伺候的人是谁,也不管他们私底下怎么争东西,只要别污了昭华宫清净,或者是扰了我心情,争得到,也算是他们自个儿的本事。
这小崽子今后怎么样,都不干我的事。
实际上,我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毕竟也没什么好挂念的,又不是我的小宠物,我为什么要怜惜?
直到我及笄礼,都没有再看见过他。
不知道他会不会是病死了,也未可说呢。
四
皇帝爹爹为我准备了一个盛大的及笄礼。
他说我是他最宠爱的小公主,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及笄礼不曾按寻常规格,国师说,我的心缺了一块,不能太过劳累。
旧礼烦琐,我吃不消。
皇帝爹爹摸着我的头,慈爱微笑。
「含珠奴,爹爹要给你一场独一无二的盛宴。」
于是我的及笄礼瑰丽得不可思议。
全城的百姓都点起了祈福灯,骊阳的夜晚耀眼得如同白昼。各个藩国派来使者相贺,一车一车的奇珍异宝被拉进了昭华宫。
我第一次涂上口脂,描了眉黛,穿上美丽华贵的衣裙,坐在金玉雕琢的马车里,被送到了瑶池。
爹爹在那里等我,他要亲手为我戴上发冠。
「我的含珠奴,与天下寻常女儿不同,一支簪子太过于简单,爹爹为你寻来了大黎最精巧的匠人,做出天下最华贵精致的发冠,来配我大黎最尊贵的小公主,可好?」
那时他问我好不好,我歪着头缠他:「要爹爹亲手给我戴上。」
皇帝爹爹哑然失笑,可还是答应了我的任性要求,他一向对我有求必应。
走在白玉阶上,我提着裙子,一步一步朝爹爹走过去。
今夜,整个骊阳城为我灯火阑珊。
小时候,我会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偏爱于我,后来我就不想了,君王的心思捉摸不透。
只是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地,我也就懂了。
走到了爹爹面前,我缓缓地跪下,皇后娘娘站在他身边,她是我的正宾。
说是正宾,其实她只是帮我梳好头而已。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她吟诵完祝词,爹爹捧起华美绝伦的发冠,亲手戴在我头上。
「我的含珠奴,今后一定顺遂无忧。」
烟花在天上绽开,他不祝我长命百岁,过了及笄礼,我的寿阳,只剩五年。
可是也无所谓了。
我站起身来,端起玉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笑着看向他。
「爹爹,天与厥福,其德永昌。」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去,可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头。
「其实我想说的是,岁纳永康,长乐未央。」
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经过那些臣子时,他们向我祝贺,我听到那些人的赞叹,既是为皇帝对我的宠爱,更是为大黎盛强的国力。
金玉车,泰阿冠,大黎的繁华与富足都体现在我身上。
观礼者们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就着美酒佳肴,惊叹那些铺路的牡丹多么珍贵,藩国进献的珍奇多么趣致。
爹爹果真为我举办了一场独一无二的盛宴。
只可惜,这场宴会的主角,并不是我。
五
坐在来时的马车上,一路晃晃悠悠回了昭华宫。
别人的热闹与我无关,今日与往日也并无不同。
白姑把我扶下来,对那泰阿冠视若无睹,我点头肯定,嗯,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方才一时冲动,饮了那杯酒,现在它开始作怪了,我脑袋迷迷糊糊的,抱着白姑就傻笑。
其实我心里清醒得很,只是跟不上我的动作。
白姑把我抱回屋里,我坐在榻上,怕她教训我,不依不饶要她亲手去熬醒酒汤,我也就敢这个时候对着她撒娇耍赖。
成年人么,也是要脸面的。
可如果,如果我能够预料到后面的尴尬,那先前我绝不会叫白姑离开,又捉弄几个大侍女,要她们去帮我抓狸奴。
那箱子送来时,我正斜倚在榻上小憩。
两个小典簿在外边和小侍女们说好话,帮他们传个信儿,小侍女们被逗得开心,支了最好看的一个来与我说话。
「公主,奴见他们两人提着那箱子,神神秘秘的,莫不是真有好玩儿的东西。」
我正醺得厉害,闻言也被勾起了兴味。
「哦?那就瞧瞧。」
两个刚来的小太监想往上爬,又不是什么羞人的事情,人往高处走嘛。
今儿我生辰,准了!
我相信,当时自己斜倚在榻上,示意他们把箱子搬进来,轻轻挥退他们时的动作,必定是十分的优雅迷人,还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
本公主现在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
当初拆礼物的动作有多淡定,此刻脸上的神情就有多狼狈。
和那小崽子眼神对上时,周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打死我也想不到,再见到他居然是在这种场景里,我浑身酒气,他衣裳半褪。
那两个小典簿是否误会了什么。
我看起来有那么……人面兽心?
这张脸印象太深刻,说我完全忘了他是不可能的,我只不过是一直没想起他。
此刻那小东西,赤着肩膀,露出精致的锁骨,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着,嘴被白布条缠住,不能发声,看见我,露出一副极力想辩解的神情。
他的眼睛渗出水意,似乎在告诉我:不是我,是别人逼迫我的。
我还处于震惊的状态之中,等反应过来,又是一脸懵。
这,他们啥意思啊……
所以说喝酒误事啊,我就该老老实实地戴完冠就走,哪来那么多话要说?嗯?
等我意识到自己要保持矜持,端起公主架子时,我的手已经在那小崽子胸上了。
白姑端着醒酒汤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是还朝她傻笑了一下。
事后白姑问起我当时怎么想的,我表示,生辰礼物,要自己拆起来才有意思嘛,人家帮着拆了,哪里还有什么惊喜?
我就只是摸了摸那颗红痣,什么都没干!真的!
白姑转头:「你确定摸的那是红痣?」
我:???
不是红痣是什么?
哼笑一声,白姑肯定我:「嗯,是红痣。」
我再说话倒显得我欲盖弥彰。
可是真的是红痣!我内心几乎尖叫到破音,那小崽子胸上真是有颗红痣!我哪里有那么禽兽!
为啥白姑都不相信我了……嗷!
可人家毕竟是被我占了便宜,我从来不欠别人东西,第二天醒来想起自己干的好事……好吧,我补偿他就是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话本子里面的负心汉?
那小崽子端着一杯热茶,缩在椅子里,听到我问他,眨了眨眼睛,又氤氲出了眼泪。
他放下茶杯,慢慢起身朝我跪下。
「不是我,公主,真的不是我。」
声音里有委屈,有难过,有失望,还带着一点点害怕。我看着他这个样子,脑海中突然飘过一个词。
梨花带雨。
这小东西,哭起来还挺好看……
旁边的侍女皱着眉呵斥:「在公主面前要自称奴!没规矩!」
我摆手,示意她退下。
「无碍。」
「吾知道,吾就是问问你……就是,补偿!补偿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那小崽子摇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公主不怪我就好了。」说罢他腼腆一笑,「之前公主救了我,我还没谢谢您。」
啧,小可怜。
自己都还委屈着,还这么贴心。
我挂上一张温和的脸,「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见我问他名字,抬起头又低下,声音闷闷的。
「我没有名字……国公大人不给妾生子赐名。」
我歪头,不知道怎么叫他,总不能一直小崽子小东西地叫吧。
很快他抬起头,有些期待地看向我:「公主能赐我一个名字吗?」眼神干净,带着孩子的天真。
赐名?我喜欢!
我还没给人取过名字呢,白姑说,从我给芜溪阁那两只雀儿取名大黑小白就知道,我没那个天赋。
大黑小白也不错的,只是已经给了雀儿了,再给这个小东西,也不太好。
于是我告诉他:「你先回去等着,等我想好了,差人给你送过去。」
可是那小东西听了,眼里却慢慢地蓄满了泪。
「公主……」
六
那小崽子被留在了我身边。
昭华宫有钱嘛,再说那小可怜都那般表心意了,我怎能不怜惜?
「我……我想待在公主身边,我什么都不要的,只想跟着您……求您不要丢下我……」
「我一个人,害怕……」
哎呀,这叫人家怎么好意思拒绝嘛!
「我不信你没看出来。」白姑在给我梳头。
此刻寝殿内空无一人,我毫无形象地趴在白姑腿上,舒服地直哼哼。
听到她意有所指的话,装傻:「什么嘛……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啊……」
白姑哼笑一声:「以为是只狗崽子,却原来是只狼崽子……倒是看走了眼。」
边说边放下梳子,用手指给我轻轻按摩,有些刺激,这回我是舒服地直嗷嗷,眼泪都被激了出来。
等缓过来,我才慢梭梭地回她:「这才有意思嘛……」
三姐大婚后,我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无聊了,白姑自然知道,所以她按着我的太阳穴,似笑非笑的,也就随我去了。
那孩子毕竟还小,就算是有些心眼儿,可在我眼前真是不够看,更别提一双招子眼的白姑。
虽说一开始,他确实表现得很好,让我都以为是自己运气背,碰巧赶上。可他偏偏急了,最后一段直接垮掉。若是能再忍忍,找到更稳妥的方式,便不会显得那般刻意。
以及,侍女斥责过却仍然自称我,故意显得无意,尾巴露出来了。
不过……也算是个可造之才。
一个妾生子,能把洪国公府闹得人仰马翻又全身而退,还说动献国公把自己送到昭华宫,接着蛊惑两个小典簿把他送到我面前。
瞧瞧那双眼睛,能伸能屈,属实厉害。
不过都十三岁的人了,看起来还跟个稚童似的,看来之前确实是苦怕了。我还是那句话,人往高处走,只要不污了昭华宫清净,我都可以接受。
我心情不错时,甚至愿意帮他们搭一条梯子。
就比如,我让那小狼崽留在我身边。
「白姑,那两个小典簿处理好了吗?」
「送到南崇阁了。」白姑端起热热的滚水,吹凉了,拿出个小玉瓶,「行了行了,我的小公主,该吃药了。」
还是嫩了些,这些都没想好怎么处理,就敢忽悠别人。那两小典簿真该谢谢我,若不是白姑为着我积阴德,他们早喂鱼了,而不是被远远送到南崇阁。
白姑可是什么都能干的,打我手板心不眨眼,抹脖子灌酒的动作也利索。
翻了个身,我懒洋洋地爬起来,一口吞下黑乎乎的药丸,今天的水加了点甘草,还挺好喝。
国师的药好像得再多吃几颗才行……算了,白姑都把瓶口封好了,懒得开了。
下一瞬困意袭来,我打了个呵欠。
机会我都给了,就看他自己……有没有那本事咯。
唔——
也不知道,狼养大了,咬不咬主子。
午睡起来。
「吾想好你的名字了。」
我发誓,这回绞尽脑汁想出的这个名字,是真不错。虽然说,还是白姑给我的灵感。
那小孩儿看着我,有些惊喜:「真的吗?」
「嗯。」我摸了摸下巴,「就叫你……却琅。」
「琅,美玉也。」
其实是胡乱扯的,我根本没这意思,取这个名字,完全是因为白姑说的那句「……却原来是个狼崽子」。
我可是想了整整一刻钟呢!瞧那小东西多欢喜,定然是受宠若惊了。嗨……这才哪到哪呀,要知道以后可是我亲自养着他,总不能别人给他取名吧?
「从今以后,我就是却琅了。」他极力平复下心情,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眼睛里闪着泪光。
看着就是个小狗崽儿似的。
可是我是不可能看错人的,即便这张脸时刻扮着柔软无辜的样子,身上却还是带着未曾驯化的野性。
我养过狸奴,我是说……如果逗一逗也算的话,那我可以说是十分有经验的驯兽人,要知道宫中的狸奴当然算是野兽,我连它们都驯服了,其余的算什么呢。
养小狼……呸呸呸,养小人儿和养狸奴,应该也差不多……吧?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告诉皇帝爹爹,从今以后,却琅就是我的伴读。
按理说,公主的伴读也该是女子,只是爹爹宠我嘛,连我的长幼齿序都是跟着哥哥弟弟们排的,这点小事儿,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七
不得不说,却琅的运气极好,我已经为如何养他,亲手制定了非常周密的计划。
养小人儿第一步。
因材施教,毁人不倦——哦不,诲人不倦。第二步嘛……待定。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皇帝爹爹和国师专门为我请来的太傅,总算有了点用处,虽说那小老头儿脾气不好,可能够教我,说明还是有些学问的。
他教我,我教却琅,这个安排简直是极其完美。
所以翌日老李头给我上课的时候,破天荒的,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做了批注,也没和他顶嘴。
「妙哉,妙哉!」老李头凑过来,看着我做的批注,啧啧称奇。
「老朽看着……今儿这太阳,可还是东边儿升起的哇?」他摸摸白胡子,「你这小魔星,是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我把毛笔扔在笔洗里,涮了涮。
「老师,这好好的小老头儿,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我几乎跳脚:「孽徒!孽徒!」
我不理他,得意一笑,撑在桌子上站起来,白姑把我的书收拾好,待会儿自会有小侍女替我拿走。
「好好的老头儿,长嘴干嘛?」白姑哼笑一声,也随着我刺了一下老李头,实打实的嘲讽。
我抱住白姑手臂:「还是姑姑疼我。」说完还朝老李头扮了个鬼脸。
白姑一扬头,端起胜者姿态,带着我气势十足地走了。隔了好远,还能听见老李头气急败坏地骂着我俩:「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你你……你们两个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气死老朽了,气死老朽了……」
可还是那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
等我把纸笔墨砚,史书策论都摆好了,那小崽子给我了个巨大的惊喜。
「你说你不识字?!」
却琅抖了一下,眼圈霎时红红的,又羞愧又害怕,「公主,却琅给您丢脸了。」
「不是不是……你怎么不早说?」我有些头疼,我可不想从识字开始教起,在我的计划中,是直接给他讲史辩论,可现在叫我怎么讲?怎么辩?
「却琅没想到,公主会亲自教我念书……」他眼睛里泛起泪水,却强憋着哭腔,「对不起,却琅没用……」
我相信他的羞窘是真的,至于他的眼泪和害怕……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养孩子,就是要有耐心。
「白姑,把他送去太学吧。」不过几息,我便有了极妙的主意,启蒙这事儿,太学的老夫子们最擅长了。
至于他们想不想,这就不关我的事啦。我可是骊阳公主,却琅是我的人,还去不了温故堂,岂不是非常丢脸嘛。
再说了,总不能把他一直关在昭华宫里吧,小孩子嘛,就是要多出去走走,认识一些新朋友,活泼点,多好不是?
所以这太学,咱是念定了。
八
我是在却琅去了太学十几天后,才发觉他不对劲儿的。
他学得很快,很认真,可以说确实是个好苗子。
可那日散学,他嘴角多出了一块淤青,怕我发现,还遮遮掩掩的,只是如今吃饭,他都是坐我身边,藏得住才怪了。
小典薄把他带下去看了看,缩着头回话,说是身上还有许多伤。
上一刻我还在逼他多吃青菜,下一刻我就把筷子扔在了桌子上。
「谁干的?」
我发誓我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很平静。
可却琅哭了,我知道这个狼崽子在故意示弱,但并不妨碍我为此生气。
这是打的他的脸吗?不是,打的是我骊阳公主的脸。不知道却琅是我的人?呵,哄鬼呢!
于是第二日,我亲自送了却琅去太学。
送他上课堂倒是其次,主要是想把场子找回来。我可不是个大度人,睚眦必报一向是我最爱干的事情。只是这么多年,还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倒是叫我没那个机会。
不过这不就有了?
我裹着雪狐披风,带着却琅进了温故堂。
这会儿夫子们都还没来,里面一群少年打打闹闹,抄作业的,吹牛的,甚至还有玩儿蝈蝈的。
爹爹拿钱办太学,就收了这么些个玩意儿?
还不如把钱拿给我买花戴。
我看着他们,脸上带着笑意,也不说话,就看他们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不过我觉得应该就是下一秒。
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
「骊阳姐姐……」这不,那边我的蝈蝈,啊呸,我的弟弟不就看见我了吗?
少年们急急忙忙朝我行礼,异口同声:「骊阳公主康顺。」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态度十足十地和蔼。
我朝萧迟招了招手,假装没有看见他心虚的表情,温柔唤他:「十一啊,过来,姐姐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同手同脚地走过来,嗨,这孩子,紧张作甚呢,姐姐看起来很可怕吗?虽说没怎么在一起玩耍过,可毕竟是手足骨肉,我又不是六亲不认的人。
「告诉姐姐,是谁欺负了却琅呢?」我摸了摸他的头,给了他两颗糖,十岁的娃娃,可不许说谎。
萧迟朝我讨好地笑笑,眼神乱瞟,哦,我知道了,他也是其中一个。
不过我倒不会找他麻烦,毕竟是皇子,又是我弟弟,传出去爹爹脸上不好看。可是斗蝈蝈的事儿,总得让夫子们管管,太学又不是寻常酒肆,哪能污了圣贤之地?
听说太学里,张夫子最是刚直不阿,太子哥哥都挨过他的罚,不错,就他了。
「十一乖,姐姐疼你。」我笑眯眯地把糖喂进他嘴里,好脾气看着他,「可是别人打了姐姐的脸,你就干看着?」
萧迟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吸溜两下糖果,便被我收买了。此时他看我有些委屈,立马表明立场:「骊阳姐姐,十一肯定是向着你的!」
「都是他们动的手,我也就是在旁边看了两眼……」
嗯,意思就是袖手旁观了呗。
「诚实的好孩子,姐姐不怪你。」我又给了他两颗糖,「去吧,张夫子找你。」
萧迟白了脸,哭丧着问我:「骊阳姐姐,张夫子知道什么了吗?」
「张夫子什么都知道了。」我蹲下身,轻声细语地鼓励他:「十一要做一个勇敢的孩子,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只要勇于把自己做得不对的事情都告诉夫子,他就会知道,我们十一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坦白从宽,惩罚自然也不重了。」
萧迟被我说得热血沸腾,提着蝈蝈笼子,抬头挺胸地就朝张夫子的教房走去。
我爱怜一笑,傻孩子。
转过头,剩下的我看看……唔,没有弟弟,也没有侄儿,都不是姓萧的。
这就好办了。
拿着帕子,轻轻咳了两声,缓缓开口:「……还有谁呢?」
或许是刚刚对萧迟的态度太好,这群狗东西好像以为我的脾气不错,看来,还是家中长辈耳提面命得不够。
一个个主动站了出来,甚至还很得意。
「回公主,他不过一个妾生子,凭什么来太学和我们平起平坐!」说话那人穿着宝蓝色的衣裳,长得有些着急。
倒是不巧,今日我恰好讨厌宝蓝色。
一群人还附和着:「就是!就是!」
「他是妾生子,又如何?」我看着他们,脸上带着漫不经心,「进了昭华宫,就是吾的人,怎么,你们是对吾有什么不满么?」
宝蓝色衣裳还不满意,大声驳斥:「不公平!公主,太学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进来?我们成什么了!」
我皱皱眉,有些不耐烦,可我是公主嘛,气急败坏实在是太不优雅,于是我语气平淡:「不公平?那叫你老子也弄个皇帝当当,不就公平了?」
我就是随意说说,瞧这一群孩子被吓得,跪了一地,宝蓝色衣裳浑身抖个不停。
「叫你老子篡个位,你成了太子,便能和吾一样任意妄为,莫说小小一个太学,就是送去朝堂,又有什么使不得的呢?」
这回是真戳上他们肺管子了,瞧着宝蓝色衣裳的模样,像是要厥过去了似的。
啧啧,还是家里头没教好,如今不过是遇着一点小事,就把长辈的脸都给丢尽了。
我拉过却琅,问他:「想怎么教训他们?」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玉石般舒润的声音,有人唤我:「骊阳公主康顺。」
九
从前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皇帝爹爹有过为我教养一个夫君的念头,不过一直未曾定下,只是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
满骊阳的人都在猜,这骊阳公主驸马的名头,到底会落在谁头上。
众人猜来猜去,都拿不准皇帝的心思,只是左相家中嫡次子苏秩呼声最盛,苏小公子年长骊阳公主三岁,雅人深致,品貌非凡,倒是配得上做皇帝的女婿。
白姑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只觉得好笑,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再者,皇帝爹爹绝不可能不问过我便定下我的婚事。外边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好似圣旨已经下来了一样。
只是还没等到我叫爹爹说清楚,这位苏小公子倒是先放出了话,说自己无意于驸马之位,一心求学。接着便去了沆山白甫书院,直到最近,才进了太学知新阁。
听闻此事时,我正在昭华宫听伶人唱曲儿,倒是也没放在心上……还真把自己当成香饽饽了?
我从未见过苏秩,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所以他在外面给我请安时,听他的声音,我很确定我不认识他。
我随意摆手,也未回头,继续与却琅说话:「你只管说,吾来做主。」
只是还未等却琅开口,那人走进来,还跟着几个知新阁的太学生。
我停下来,转过身去。
白衣翩翩,确实长得好看,可我身边的人,哪个不好看?
几个太学生向我请过安,我点点头,复又眨眼看向他:「你是何人?」
他沉默几息,又才开口:「在下苏秩。」
我一时没想起来,看向白姑,意思很明显:这人谁啊我不认识。
白姑冷冷一笑:「左相嫡次子,苏秩。」
我恍然大悟:「唔……你就是那个拒了做吾驸马的苏秩?」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可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当年之事,误会罢了。」我觉得有必要说清楚,于是极认真和他解释:「不过是以讹传讹,吾和爹爹并没有那般意思,你大可不必跑那么远。」
我没想抢你做驸马,不要自作多情了。
他一揖:「苏秩年少轻狂,多谢公主宽恕。」
行吧,还挺上道。
我歪了歪头,应该没什么事了吧,「你们且先退下吧,吾还有些小事处理。」
没想到他这回一点都不上道,还想要阻止我。
「苏秩失言。」知道失言还说?我蹙蹙眉,听他继续说,「只是快要上课了,公主不若饶恕温故堂的太学生,他们也只是孩子罢了。」
「孩子?」我看着苏秩,「他们是孩子,却琅就不是吗?」
也不等他解释,我拉着却琅的手侧身,淡淡开口:「吾知道你们什么意思。」
「无非觉得他是献国公妾生子,身份低微,哪就值得费这么大的气力?不如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口鼻,轻咳两声,我看向他:「是也不是?」
苏秩一时无话可说,一群人也接着沉默。
「刚刚吾说的话,你们也应该听到了。」我拿起教几上的一根戒尺,细细端详,「爹爹是皇帝,吾是公主,却琅待在吾身边,身份便不同于以往,巴掌打在他脸上,和打在吾脸上,有何区别?」
「苏公子,爹爹重用左相时,你左相府宾客盈门,爹爹不喜左相了,你左相府便门可罗雀。」
「左相没有教导过你这些吗?」我看着他,眼中带着切切实实的迷惑,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难道是读书读傻了?
「苏秩鲁莽。」他默然良久,脸上不辨喜怒。
不过他开不开心干我何事?
「却琅,继续。」
只要这小崽子开口,我自然愿意替他出气,不过他大概会阻止我,他一向聪明。
果然,他看着我脸色红红,又开心又不好意思,像是有人撑腰却仍旧懂礼的好孩子。
「公主,您对我好,却琅知道。」他温温柔柔笑着,「却琅来这里,是为了求学,让您高兴,而不是给您添麻烦。」
「本来之前想瞒着您的,可是却琅笨,没有瞒住,还是让您知道了……」
「放过他们吧,只要以后,他们不再为难我便好。」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既解释了不是他故意告的状,又安抚了所有人,还无形之中给了苏秩一巴掌,不愧是我养的小人儿,真棒!
却琅都这样说了,我自然会给他面子。
「吾知道了,既然却琅说不追究,吾便不追究。」
放下戒尺,我想了想,也给了他两颗糖。
「吾走了,要听夫子的话,别怕,若是他们再欺负你,吾就拿他们老子开刀。」
我一向是说走就走,也不管旁人如何反应,紧了紧雪狐披风,低声唤白姑:「走吧。」
白姑留了个小典簿,和夫子们交代,自己和侍女们护着我离开。
坐上肩舆,我忍不住想笑。
我都把他推上梯子了,接下来,就看却琅自己爬不爬得上去了。
十
却琅晚间回来的时候很快活。
看来,是交到新朋友了?
不错,这不就是我把他送去太学的初衷吗,果然是我萧妧的好……小崽子。
却琅背着我叫小侍女们专门为他做的书袋,看起来有些乖欸,我招手示意他过来,使劲儿揉搓了两下,又面色如常地叫他退下。
他顶着两个红红的脸蛋儿,我俩开始例行问话。
「今午的饭食用完了吗?」
「用完了。」
「可认真听讲?」
「认真听了。」
「唔……今日可有留了课业?」
却琅摇头:「明日夫子沐休,未曾留课业。」
我刚要叫他去做课业,做完好吃晚食,结果他说没有课业,又想起我从来都没有放过假,老李头今日还罚我抄五篇策论。
好气哦。
一想到他在玩的时候我在抄书,心里就好难过。
于是我小手一挥:「先摆饭。」
昭华宫倒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毕竟我还蛮喜欢热闹的。
于是用饭的时候,却琅和我讲了好些今天的事情,什么好多人和他道歉啦,和他交朋友啦,快乐得像个得了糖的小孩子。
我也不阻着他说话,这小崽子愿意演,就演罢。
一会儿他有的忙呢。
晚食过后,却琅站在案几前,良久才开口:「……公主?」
几上摆着笔墨纸砚和一本策论,干干净净的五页纸,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趴在美人椅上,懒洋洋地伸了个腰,头发上的首饰拆了个干干净净,真舒服!
「却琅啊,这是吾给你找的字帖,照着练五页便够了。」
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愈发纯熟了。
「公主,这个字帖……与我们用的好像不一样……」
却琅毕竟不是傻子,不能被我这么忽悠。
不过也是,他是个大孩子了,也需要有大孩子的担当了。
所以我翻个身,趴着看他,诚实地告知:「这是吾的课业,吾不想做,所以叫却琅帮吾做。」
看却琅似乎想要拒绝我,我立马捂着耳朵翻回来:「吾不听吾不听!却琅帮吾做,吾已经睡着了。」
说罢躺在美人椅上装死,可装着装着,就真睡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却琅都抄完好久了。
我拿起来一看,这字儿……和狗爬的有一拼,扑哧,这爬得……还挺认真的。
憋住笑意,我夸他:「却琅有进步了,吾很欣慰。」
却琅脸上红成一片,差点演不下去,不过仍旧兜住了,忍着羞意解释:「却琅的字不好看,以后会好起来的。」
我信他脸上的羞意是真真切切的,不过他也是帮我抄了课业嘛,所以难得好声好气地哄他:「没关系,吾给你找几本字帖,保准好看。」
「是公主练过的吗?」他飞快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摆好纸笔。
我用过的字帖……不如我出个字帖,也成个集子?
妙极,简直是妙极了耶。
我喜欢!
自己养的小人儿自己要教嘛,写字也是一样的。于是我叫他再等几天,「你跟着吾学写字,一准儿好看,不叫你失望。」
我拿着五页纸,欢欢喜喜冲出了书房。
明日定要好好气气老李头,谁叫他公报私仇,叫我抄策论,这些个策论,我都快背烂了,哪里需要再温习?
好个老李头儿,你分明是因公徇私。
幸好本公主智慧与美貌并存,区区雕虫小技,怎难得到我。
且等着罢。
十一
老李头确实被我气到了,不过他也该习惯了。
说实话,这些年来我俩冤冤相报,何必呢?若不是他老是想着整治我,我也不会想着整治回去,如果他能收敛一些,拿出做老师的样子,我俩难道还不能成为一对好师徒?
啧,想想就算了。
能来教我,说明他也不是啥守礼人儿,不然早和先前那十三个夫子一般,被气得两眼翻白却毫无办法,只能委屈巴巴向我皇帝爹爹请辞,还不敢说我坏话。
老李头还真是有些本事,当年也是赶考骊阳赫赫有名的才子,只是他没中过状元,也没中过榜眼,至于探花嘛……他长得又不好看,就别想了。
一直蹉跎到三十几岁,都还无半点官爵在身,不过他也不在意,成家不重要,立业也随便。
倒不是我皇帝爹爹不爱才,老李头这人脾气古怪,再加上老是口出狂言,在试卷上尽说些大逆不道的话,谁敢让他得个好成绩,送到皇帝面前?
不过他名气实在是太大,倒是被国师知晓了。
彼时我刚好气走最后一个夫子,宫中的读书人都不愿意教我。
国师和我爹爹一商量,当即拍板,就他了!
于是倒霉的老李头成了我的夫子,又成了我的老师,在昭华宫一教就是六年。
倒霉的人又成了我。
虽然我实在不想承认,可这人确实同我是有那么一点点臭味……呸!志趣相投。
昭华宫的麻雀都被我俩掏得灭绝了。
以前我娘还在的时候,她带着我掏麻雀窝,她在树上,我也在树上。
白姑的戒尺从来不偏袒谁。
我和我娘眼泪汪汪。
后来老李头带着我掏麻雀窝,他在树上,我也在树上。
白姑的戒尺偏袒我。
我一个人眼泪汪汪。
后来长大了,没小时候那么憨了,我一想,不对啊!
老李头每次赶在白姑到来前跑得风快,留我一个人站在树上,还偏偏每次都是我不认真做课业的时候,带我去撒欢儿……他有那么好心?
有问题。
果不其然,在我伙同白姑略施小计后,他露出了马脚,我就知道这个大尾巴狼没安好心!
居然借着白姑的手整治我!
白姑不理我的委屈,她看着我控诉的眼神,冷笑说道:「多少次了还上当,该打!」
我知道,我挨打一个是因为次次上了老李头的当,还有一个就是我身体本就羸弱,还跟着老李头疯。
娘每次挨打,都是因为她觉得我太无聊,就是要多玩玩儿,于是开始棒槌,好了伤疤忘了疼,把我给拐了出去撒野。
回来就挨打。
下次又棒槌,又挨打。
后来老李头来了,白姑撵不上他,只能用别的法子整治他,挨手板心就成了我一个人的福利。
白姑没指望我念多少书,但她极其在意我的身体,毕竟我每次生病,都会难受得不得了。
她面无表情给我擦洗身体,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掉眼泪。
白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看见了。
好吧,那我就稍微听话一点吧,不不不,我明明一直很听话!
都是老李头儿!
从那以后我背着他就叫老李头,虽然他也不是很老,但是我偏要叫他老李头。
谁叫他老是整我,可讨厌可烦。
「噗!」老李头正喝着茶,此时偏头一口喷出来。
「你还要成帖?还要叫别人练你的字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叫老朽笑会儿……」
我面无表情,看吧,果然老李头可烦可讨厌。
毫无审美情趣可言。
他越笑,本公主越要成帖!
哼哼,以后我再给他去偷我膳房的烤鸡?
做!梦!
十二
不管老李头如何嘲笑我,这帖还是成了。
反正给却琅练习用,我的字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说孩子喜欢嘛,瞧,他多高兴啊。
这孩子有志气,学习也用功。
不过这学字的速度,到不像是之前没接触过……算了,也没甚关系,都是小事情。
太学生们先是要在温故堂修习六艺三年,才会转入知新阁深研专攻。却琅在温故堂学得很快,能者多劳嘛,我对他要求也就高了那么一点点。
三年的课业,争取两年内完成,转入知新阁。
我想看看他能走多远,当然是要抓紧时间么,不然他这辈子就真只能给我守墓了,那多没意思。
于是却琅在入学半年后,便反馈给我极其不错的成果。
只是御射不精。
我瞧了瞧,这半年他长高了不少,许是过得好了,不再似之前一般瘦弱凄惶,眼里泛着温润的玉色。
此刻他垂着头,颇有些懊恼。
「都是却琅不好,倘若我能再多花些心思在御射上,一定能叫公主更开心。」
啧啧,多贴心的小可怜儿,我神色不明地笑笑。
「白姑,骠骑营里是不是有个叫苏柘的,武艺超群来着?」
「把却琅送过去,让他好好教。」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却琅想去,去就是了。只要他自己愿意吃苦,那我搭把手也不是不可以。
可这样一来,他每天都好忙哦。
又没人陪我玩了。
不得不说,却琅的危机感的确强烈。
察觉到我是真的无聊,不管每日回来多晚,也一定要来与我讲今日做了何事,遇着了何人。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无非是顾忌我再找只小东西养着玩儿,他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可我也确实没有那个精力了。
国师的药,从前我是每日五粒便能起效,如今要七粒了。
爹爹来看我,亲手喂我喝甘草水,默然良久,问我:「含珠奴想不想出宫玩儿?」
去洪国公家赴宴,是我第一次出宫。
爹爹从前总不放心,所以不许我出宫,如今却松了口,当然,我也知道是为什么。
于是他给了我一块儿腰牌,以后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再不用被拘着。
我嘛自然是开心,毕竟天天待在昭华宫,有点子无趣。拉着皇帝爹爹的手摇得欢快,我甜腻腻地谢过他。
真是我的好爹爹。
刚想打瞌睡就给我送来枕头。
大皇兄在却琅习武半年后,终是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嫡子。
不容易啊,大皇兄风流,府里庶子和妾生子一箩筐,如今有了嫡子,大皇嫂这回总算可以放下心了。
满月宴的帖子是白姑给我拿来的,她早就知道我会去凑凑热闹,衣裙都替我准备好了。
「不如把却琅也带去好了。」我自言自语道,「长长见识也是好的嘛。」
白姑正给我的帕子洒香,闻言觑我一眼,手下动作不停,也懒得理我。
她知道我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决定如此做。
说做就做!
我吩咐几个小典簿替却琅准备好一应衣物扮饰,又替他配了两个小常随。虽说宦官是宫里的人才能用的,可却琅是我的伴读,配上两个也无所谓。
于是却琅从骠骑营回到昭华宫,入眼的便是一溜排的新衣裳,他有些懵。
我坐在椅子上剥葡萄皮,边剥边问他:「喜欢哪一套?」
却琅水润润的眼睛看着我,有些欢喜,他温声道:「却琅喜欢宝蓝色那套。」
我点点头:「行吧,宝蓝色挺好看。」接着又吩咐几个小侍女儿,「剩下的送去白玉楼。」
「公主?」却琅诧异。
刚好剥完最后一颗葡萄,小侍女端来清水为我净手。
「哦,那些都是给你做的新衣服。」我擦干手,招手示意他过来,「三日后你随吾一同赴宴。」
说着使劲揉搓几下他的脸,暗暗可惜,没有之前绵软了。
把剥好的葡萄递给他,却琅很给面子吃完了。
我看着旁边盘子里摆得整整齐齐的葡萄皮,满意地点点头,差不多大,果然有意思。
明日换些其他果子好了,我记得长姐之前从南禹国给我捎带回来的小玩意儿里,有好几把精美的银错小刀,削铁如泥。
刚好大月国进献了许多雪花梨,那明日削梨好了。
一整串皮都不掉的那种。
十三
三日时间眨眼就过。
我带着却琅,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去了大皇兄的府邸。
上次在洪国公家用了吃食,结果回去不舒服了好久,国师说我肠胃娇惯得厉害,不许再吃宫外的东西。
皇帝爹爹知道了,特意给我配了好几个会做药膳的御厨,即便是去大皇兄那里,也特意差人叮嘱我带上。
带上就带上,干嘛要委屈自己呢。
不得不说,金玉车好看确实是好看,可坐起来,不舒服也确实是不舒服。车壁上的宝石硬邦邦的,硌得慌。
还是我的八鸾车好,宽敞又舒服。
却琅坐在我旁边,白姑坐在前面的一辆马车里,与我身后的几辆马车一起,把我围在中间。
这是却琅第一次参加这么正式的宴会,我也不能告诉他注意些什么,毕竟我不是男子,经验也不太丰富,但也没怎么担心,左右有两个小常随跟着,他吃不了什么亏。
「今日怎的没穿宝蓝色那套衣裳?」
却琅昳丽的眉眼微动,自他习武后,脸上的艳气便愈发浅淡,如今看他,更多的倒是温润。
真是越来越合我胃口了,跟了我一年,果然变得擅长揣摩我的心意。
十四岁的小小少年,也不知以后更大些会有多好看。
此刻他垂着长长的睫毛,脸朝着我,嘴角勾出清浅的弧度。
「却琅只是觉得,这套衣裳的颜色更好看罢了。」
「哦?」我挑挑眉,却也没多说其他的,只是道:「月白色也不错,却琅生得好看,自然穿什么都好看。」
真是巧,今日我也穿了月白色的衣裳。
却琅颊边微红,极温柔地看了我一眼,低头说道:「公主最好看。」
我起了玩心,逗他:「吾好看?有多好看?」
却琅眼里泛起羞涩,却又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在却琅心里,再没有比公主更好看的人了。」
真是个好孩子。
我被哄得心花怒放,又觉得他看起来可爱,捂着嘴笑个不停。
一直到大皇兄的府邸,我都是扬着嘴角的,叫大皇兄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他亲自迎了我,看着我感慨:「又是快一年不见了,骊阳妹妹又长大了许多。」
「恭喜大皇兄,得了小世子。」大皇兄人是风流了一点,但性格还是很不错的,我也愿意对他客客气气的。
我带着却琅进了摆筵席的园林,往右手边是女眷的路,左手边是儿郎们的路,我和他必定是要分开走的。
大黎的风气并不封闭,男女之防不如前朝严重,大户人家举办宴会,正席后,也乐意叫小儿女们一起玩耍玩耍。
却琅有些紧张,我看得出来,于是我告诉他:「别紧张,谁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吾给你撑腰。」
「他们老子没吾的老子厉害。」
没什么好怕的,论起拼爹爹,我可是从来没输过。
却琅点头,我满意笑笑,转身带着白姑她们离开,我也要去瞧瞧有什么好玩儿的了。
听说这次来了好些小姑娘,肯定热闹得很。
十四
「我这裙子哪里不好看了?」
我上了阁楼,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娇俏的声音,听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你本就长得矮,穿这身襦裙,就更矮了……就像我祖母园子里的冬瓜似的。」
「你你你……好你个姜南!居然敢说我矮?我和你拼了!」
「怎么又生气了……欸欸,不是你问我裙子好不好看嘛,我就是说了实话,咋就生气了呢?」
两人一个娇,一个憨,惹得里面的小姑娘们笑成一片。
「骊阳公主到!」
小总管报了一声,里面的笑声霎时止住,我进去的时候,安静得不行。
看得出来,她们还有些紧张。
一个年长的少女率先向我行礼:「骊阳公主康顺。」
周围的小姑娘们才如梦方醒般,异口同声向我请安:「骊阳公主康顺。」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平身。
「不必紧张,吾喜欢热闹,大家如之前一般就好,别拘着自个儿。」
健康活泼的小姑娘们,笑笑闹闹,谁不喜欢呢?
可我虽是说了,她们却并不如之前放松,我有些无奈,自己挑了个话头。
「刚刚吾在外边儿,听见两个小姑娘在打闹,是哪两个?」
室内气氛一滞,良久两个小姑娘站出来,其中一个还有些小哆嗦。
「公主,是臣女的不对,是我先说她裙子不好看的!」
穿着齐腰衣裙的姑娘把错揽到了自己身上,她扎着简简单单的高马尾,看起来利索简练,透着英气。
我眼尖地看见了她腰间别着的小弹弓,看来也是个调皮蛋。
「你武功一定很厉害吧。」我看着她,肯定地点头。
她一愣,随即摆手:「其实也不是很厉害!比不上爹爹和哥哥的!」脸上霎时红了一片,不好意思极了。
我转头看着穿齐胸襦裙的小姑娘,鹅黄色诃子上绣的是小鹿,梳着两个小苞苞,乖得叫人心里发软。
她有些婴儿肥,不似别的姑娘纤细,却丰腴得刚刚好。
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悄悄搓了搓,想捏她脸,还想捏她手臂。
「这襦裙的颜色与绣花倒是精巧,襦裙的版样确实显矮,不过你生得玉雪可爱,穿着这套裙子是极好看的。」
对于可爱的小姑娘,我一向是不啬于夸奖的。
俩人被我夸得羞涩不已,不好意思说道:「公主谬赞了,臣女受之有愧。」
我摇摇头,极认真地告诉她们:「不必妄自菲薄,吾从来不说假话。」
周围的气氛松缓下来。
两人知道我并不是怪罪她们,脸上都挂上笑意,轻松了不少。
抓住时机,我盈盈笑着:「吾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穿襦裙的小姑娘活泼些,先自我介绍了一番:「臣女程嘉,爹爹是户部尚书程珉,今年十四岁啦。」
说罢又极热情地拉过旁边的小姑娘:「她叫姜南,十五岁,是镇西将军姜炆家的女孩儿。」
我挂起和蔼的笑,她们已经开始喜欢我了,我看得出来。
果然,世上没有女娃娃能不喜欢我萧妧。
没有!
先前那个年长的少女,已经开始和我介绍小姑娘们了,室内又开始热闹起来。
不过一会儿时间,她们便和我聊得热火朝天。我已然成了她们的知心大姐姐,女孩儿们同我说了好些悄悄话。
有些小姑娘向我抱怨自己腿粗脸大,脸上还有小雀斑,嘴巴太小了也不好看。
对此我表示:「没有不好看的小姑娘,腿粗肉肉的可爱,脸大那是有福气,有小雀斑显得俏皮得紧,嘴巴小,不是还有『樱桃樊素口』嘛,小小的多秀气。」
「自己就是好看,别人觉得不好看,那是他们不懂欣赏,不善于发现美,可明白了?」
看着小姑娘们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满意点头,这才对嘛,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有不好看的地方了?明明是无处不可爱。
十五
大皇兄家的厨子不错。
虽然我吃的仍旧是御厨做的药膳,可看见小姑娘们吃得香甜,我也多用了半碗莲子羹。
程嘉小姑娘看上了我桌子上的菜,眼巴巴地瞅了这边好几眼,她本就生得绵软,一看过来,贪吃的眼神叫我心里喜欢得不行。
我招了招手,笑着唤她过来,「嘉嘉。」
小姑娘懵了一下,随即欢快地小跑过来,又在我的示意下,乖乖地在凳子上坐好。
「这桌子上的东西,可是有想吃的什么?」
嘉嘉眼睛亮了亮,软声软气地说:「想吃那个。」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龙骨冬瓜瑶柱汤,她凑过来,悄悄在我耳边说道:「嘉嘉想吃肉,但是姜南老是说人家胖,我就只好忍着不吃,公主给嘉嘉吃肉,看她还敢不敢说我。」
我听得心里忍不住发笑,这小姑娘怎么就这么招人疼?
这点小要求当然是可以满足的。
桌子上的菜肴我都没怎么碰过,也是温热的,小姑娘吃了不会凉肚子。
我拿起新上的碗,亲手给她舀了满满一碗肉,瞧着她鼓鼓的腮帮,时不时还用公筷给她夹些其他的菜。
这种投喂的感觉实在是太快乐了。
不过我瞧着她刚刚已经吃了好些东西,现在又在我这桌吃了这么多药膳,怕不是晚上会攒肚。我给她盛了一碗银耳雪梨羹,顺手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油汪汪的小嘴。
「吃不完就不吃,别撑着。」
嘉嘉嘴巴里还有东西,说不了话,于是她眼睛弯成月牙,朝我使劲儿点头。
我面上微笑着看她,内心却已经被她可爱到几乎要尖叫。
啊啊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又有些遗憾。
唉,却琅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
说曹操曹操到,小总管碎步走到我身边,低声禀报:「却琅公子来了,在楼下等您。」
大黎男女之防确实不严,只是小姑娘们这么多,又刚刚吃完饭,让却琅上来确实不太合适。
听说大皇兄请了伶人助兴,一会儿大家都会去看,索性我先下去好了。
趁着嘉嘉还在吃东西,我假装自然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还是没舍得使劲儿,柔声道:「吾先下去,一会儿见。」
嘉嘉乖巧点头,把东西咽下去,「好!一会儿见啦!」
我笑了笑,站起身来,小姑娘们齐齐礼送我:「公主慢行。」
「一会儿见。」我也朝她们招手。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回我。
「一会儿见,公主!」
「公主等我们!」
「……」
我嘴角的笑意就没消失过,见到却琅的时候,仍是快活得很。
却琅向我行了一礼。
「公主午膳可用得好?」
我点点头,朝外边走去,连声说道:「好好好。」
却琅默了一瞬,也跟在我身后离开了。
行至园林出口,却琅似是忍不住,开口问了我一句:「公主……却琅看见有人和您坐在一起用午膳。」
阁楼是透风的,站在对面的确可以看进里面。
我确实是和嘉嘉坐在一桌,所以我点了点头,「吾和嘉嘉一同用的膳。」
她吃我看。
「您亲手给她盛了汤。」
我点头。
「还给她夹菜。」
继续点头。
「还替她擦了嘴。」
我听着他的声音,挑了挑眉,小狼崽这是生气了?
「却琅可是不开心吾这般做?」
却琅不回我,过了好久,才低低地开口:「却琅不敢。」
这可不是不敢的样子。
不过自己养的小孩子,总归是要哄哄的,我想了想,刚想开口哄他几句,却在看到来人的时候噤了声。
那人柔声唤我:「妧妧。」
十六
我和我的哥哥弟弟们,是真的不熟。
除了太子哥哥。
可自从他有了太子妃后,也就慢慢疏远了。
当然,储君嘛,也忙。
这些时候,他被爹爹派去川南赈灾,一去便是一年,不仅赈了灾,还平了匪患。刚回来就受了许多赏赐,还在朝堂得了爹爹两句夸奖。
我没去找他,事实上我压根没想过要去找他。
一开始是因为,太子哥哥决定娶我极讨厌的陈家阿璇做太子妃,我觉得他背叛了我,所以赌气不去找他,他当我小孩子脾气犯倔,倒是哄过我,可惜我不领情。
他又忙,虽然东西总源源不断地送来昭华宫,人却渐渐的见得少了。
十三岁的时候还不甚懂事,总会有一点点小情绪。
后来就慢慢想明白了。
没甚意趣。
总不能因为我的喜好,决定太子哥哥要娶的人是谁,朝中的势力总是需要平衡牵制的,爹爹疑心又重,陈家阿璇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太子哥哥是储君。
他也未必真的就喜欢陈家阿璇。
萧家人生来便凉薄冷情,爹爹是这样,太子哥哥也是这样,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啧,她有些可怜。
可这宫里的女人,各有各的可怜,也不差她一个。
她也未必真的就觉得自己可怜。
我和太子哥哥,确实是太久不曾见到了,他唤我时,我甚至觉得一丝陌生和尴尬。
可也只是一瞬间,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子小事,算得了什么。
挂起笑脸,端端正正地喊了一声太子哥哥。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发,脾气极好地哄我:「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呀,我没有生气。」我肯定不承认,可也确实是没有生气了。
他不信,「噢」了一声,说:「是吗?」
太子哥哥微微俯身,和我保持同一高度,免得我说话抬头累。
看着我的眼睛,笑得温柔极了:「妧妧之前都叫哥哥,现在却叫太子哥哥,明明是同我生分了。」
「嗯,就是生分了。」我知哄不过他,便也懒得哄。
他也不恼,太子哥哥对我一向是最有耐心,以前我可比现在要难搞得多。扮哭哭脸,他明知道我是故意装着去缠他,都能面带微笑哄上我好几个时辰。
「好了好了,都是哥哥的错,惹得妧妧不顺意了。」又是一贯承认自己有错。
「哥哥这次回来,给妧妧带了好些礼物,想要亲自送给妧妧,姐姐也从南禹国寄了小玩意儿,妧妧都不想看看吗?」
其实也不是特别想看,但我还是很给面子点了点头。
「妧妧的及笄礼,哥哥错过了,这次妧妧十六岁的生辰,想要什么哥哥都给。」
我眨了眨眼,「可是我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想要。」
吃也吃过了,玩也玩过了,坟也在挖了,我现在就等二十岁时间一到,一躺一埋,这就完事了。
不过也可以撑一撑,偏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再死,那些觉得我怎么还不死的人,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太子哥哥替我正了正发钗,眼里泛着的,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溺爱。
「哥哥知道,哥哥知道妧妧什么都有,可哥哥就是想给妧妧送好多东西。」
「妧妧又乖又可爱,哥哥怎么能不疼你呢。」
这话说得,我都有些难得的羞耻,他竟也不觉得诛心。
真是十足十的好哥哥。
不愧是身上和我萧妧流着一种血的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谁都比不上。
十七
我一时哑口无言。
不过还没等我回他,太子哥哥的常随就走了过来,先是向我请安,道一声「骊阳公主康顺」,继而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禀报:「殿下,天家来了。」
爹爹来了?
显然太子哥哥和我一样,不知道他会来。
啧,爹爹都来了,大皇兄这满月宴办的,确实长脸。
我清清楚楚看见,太子哥哥的眼神扫过我身后的却琅,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了捏我的鼻尖。
接着温温柔柔吐出一句:「淘气。」
他把自己的衣袖朝我拢了拢,「好了,妧妧乖,同哥哥去见父皇。」
父皇,父皇。
不论是哥哥姐姐,抑或是弟弟妹妹,他们都只能规规矩矩喊一声父皇。
我却从小爹爹长爹爹短,一路唤到今天。
谁叫他宠我呢?
皇帝宠谁,谁就是天王老子。
现在我就是天王老子,虽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可至少如今,我才是那个天王老子。
现在,本天王老子要去见自个儿老子了。
于是我乖乖抓住他的衣袖,动作熟练。又假装不经意地一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崽子。
却琅看起来还是闷闷的。
管他是不是真的使小性子,驯养一匹狼,耐心总是必不可少的,再说,哄小人儿确实也是有趣。
我转过头,先去见爹爹吧,回去再慢慢哄哄他。
太子哥哥配合我的速度,走得并不快。
我跟着他,一路无话。
爹爹今天会来大皇兄这里,确实是出乎意料,可我知道,肯定不是因为大皇兄有了嫡子。
毕竟大皇兄的嫡子又不稀奇。
一阵风吹过,我看了一眼太子哥哥,眨眨眼睛,起风了。
大概过不了多久,几个成了家有了嫡子的皇兄,就会被封王了。
他们总是要走的,就算现在不走,以后也要走,还不如乖乖听爹爹的话,体体面面去自己的封地,免得以后闹个没脸,难看。
爹爹对太子哥哥还是很满意的,太子哥哥从小就是太子,换个人来做,可没有他干得熟练。
不过,我的哥哥弟弟们,应该也没有几个蠢的,爹爹立嫡的意思这么明显,到也不必赶着给自家找不痛快。
惹得爹爹不开心,又不是什么好事。
思及此,我勾勾嘴角,神色不明,露出一点古怪的笑意。
啊,我可真是爹爹的贴心小棉袄。
我很了解我的爹爹,或者说,我很了解这个皇帝。
十八
爹爹果然喜欢小棉袄。
原本他捧着茶,脸上神色严肃得很,可一见着我,却倏地柔软下来。
「含珠奴。」
爹爹今日穿了渚红色的衣裳,倒是家常。
随着太子哥哥给爹爹请了圣安,我提着裙子,不紧不慢,走到他身旁。
「爹爹怎的来了?」我看着他,「是来瞧大皇兄家的小娃娃么?」
爹爹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拉过我,叫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嗯,我已经习惯了特殊对待,当然,其他人也习惯了我被爹爹特殊对待。
所以我心安理得坐下。
爹爹把茶放下,摸了摸我碎软的额发,周围安静得紧,即便爹爹声音并不高,却仍然是满堂可闻。
「可乖乖用了膳?」
我点头。
「可淘气了?」
我摇头。
「可……」
「哎呀!」我嘟了嘟嘴,打断他,「爹爹怎的还把人家当作小孩儿?」
语气埋怨,颇有些不耐烦。
本就安静的环境愈发沉凝,没人敢出声,生怕惹了帝王不快。
顿了几息,爹爹突然笑出声。
他转头对着贴身常随揶揄道:「瞧瞧,还不乐意吾把她当作小孩儿,自己还留着额发,可不就是个娃娃?」
语气随意得像是在拉家常。
钟昀也不愧是伴君几十年的老人,笑呵呵的,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
「人之常情。公主再大,在陛下眼里都是个孩子,您自然就爱顾些。」
我捋了捋额发,大黎的女孩儿们,及笄后都会把多余的额发修剪得干干净净,露出明显的发际线,以示自己成年了。
但那不代表我就一定要这般做,这从娘胎里带出的头发,我可舍不得。
「人家觉得,留额发瞧着好看嘛!」我扯过他的袖子,用手指头使劲儿抠他衣裳上的暗纹,「还是说,爹爹觉得我不好看,嗯?」
语气隐含威胁,大有他敢说不好看马上抠破他衣裳之意。
我说的确实是实话,把大家的发际线都修成一模一样,一点意思都没有。
留着额发,我觉得自己可乖可美了。
爹爹似是无奈,连忙告饶:「好看好看,含珠奴怎么样都好看。」
我松开他的袖子,娇哼一声,「我当然好看。」
「这小精怪,天天就知道欺负自己爹爹。」
爹爹又跟钟昀笑说了几句,看似漫不经心,像极了一个溺爱纵容毫无底线的女儿奴。
周围紧绷的气氛松缓下来,我可以猜到臣子们的心情——瞧瞧,陛下也不过是个慈爱的父亲罢了,哪里就是那般弑父杀兄的狠心人了?
我也可以猜到,我死后史官定会提笔写下——
「骊阳公主,纯稚早夭,帝甚爱之,尝抚其额发,叹曰:『吾儿淘气柔弱。』帝每每召见其内侍,问康顺否。又忧其食,忧其寝,忧其乐。爱之深深,怜之切切……唯独骊阳公主而已。」
唔……好像,还不错?
总之,史官们的笔杆子,可比我会写多了,我也不必想得太多。
大皇嫂急急忙忙抱着孩子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众命妇。她们坐的地方,比未出阁的小姑娘们要远得多,赶来也就废了些时候。
当然了,那些少年人们,暂时还没有资格面见天家。
也好,倒是不用担心御前失仪。
十九
虽说今天爹爹来了大皇兄这里,可他并没有要抱一抱那孩子的意思。
抱孙不抱子,爹爹还没抱过哪个皇孙,要是这孩子能成为第一个,还是挺招人眼的。
不过我可没有硬要让爹爹抱一抱那孩子。
我可是爹爹唯一抱过的小娃娃呢!
看着襁褓中小小的一团,他闭着眼睛,还在睡觉,上嘴唇还有未曾褪下的白皮,叫我忍了好久,才没有动手撕下来。
于我来说,这真是一种煎熬。
所幸小孩子还不能见风,瞧着爹爹没有抱一抱的想法,大皇嫂很快带着孩子退下了。
此时的气氛尚还松快,爹爹和一些臣子们还开起了玩笑。
他年轻的时候,真的是个极冷硬肃杀的君王,随着朝纲稳定下来,或许也是奉行无为而治,这些年他脾气倒是愈发好了起来。
一味地独断专横并不能长久,温和仁慈也不失为另一种笼络人心的好方法。
刚柔并济嘛,毕竟如今也不是乱世。
可他们说着说着,便把话题引到了我身上。
爹爹看见了远处的却琅,揶揄我:「含珠奴倒是很欢喜这个小伴读,走哪里都要带着。」
我可不羞,大大方方地承认:「确实欢喜,谁叫爹爹总忙着,少陪我。」
「好好好,只要含珠奴欢喜。」
爹爹似乎没太在意这些,随口唤了却琅近前来,问了句:「可有了名字?」
我才不信他不知道呢,可他既然问了,却琅便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请陛下圣躬安,公主已赐名却琅。」
不卑不亢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是当初那个小可怜儿,我挑了挑眉,看来这一年的调教极有效果,可比太学里那些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好太多。
没有丢我萧妧的脸。
爹爹也有些惊异,倒是有几分意气,不似别的少年人,心里胆怯。
他转头笑看我:「难怪含珠奴喜欢。」
底下却琅仍旧站着,我见爹爹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有其他的想法,便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满堂的人,只有他身份最低,爹爹只是关注一时也就算了。
太子哥哥轻飘飘地看了却琅一眼,他似乎不太喜欢却琅,但他也并不在意却琅,萧家人都是骄傲的,他还不屑于沾上一个小小的伴读的血。
再说,我如今这般宠爱他,冲着这一点,太子哥哥也不会轻易动手。
不然,我又要和他置气了。
「大皇兄不是请了伶人吗,为何我们还不去听曲儿?」我嘟着嘴,见爹爹与臣子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这般无聊下去,有些不乐意,我可不愿意干坐着。
爹爹好脾气地回我:「好好好,含珠奴想听曲儿了。」
「老大,」爹爹唤了一声,「带路。」
大皇兄站在一旁,听见爹爹吩咐,连忙安排人准备了,带着我们去了园子里。
这些臣子去了,小姑娘们就看不成了,毕竟是不太方便。
想着嘉嘉的脸,虽然有些惋惜,但我到底是没叫爹爹不准去。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听曲儿的地方。
二十
白姑自一开始便跟在我身边。
可她一直没说话,面无表情,把自己当成一个摆设。
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子,她也不愿意拘着我,再说在外人面前,她总是板着脸不肯笑一笑的,严厉得很。
直到爹爹见我听得喜欢,唤了那台上唱曲儿的伶人来我跟前问话,回话的姑娘一开口,却是个男人声音。
白姑的脸色一下变了,爹爹又说把这伶人带回昭华宫给我解闷儿,她的眼角绷得更紧了。
爹爹和白姑估计都是想到了却琅。
不同的是,一个想的是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有人陪我玩耍不致太寂寞。
另一个想的则是,都已经养了一个狼崽子,且知根知底的查过了,才肯放我身边的,怎的又来一个?
是啊,都有一个却琅了,倒也不必没完没了。
虽说那男子的扮相着实叫我惊艳了一把,可也没到多稀奇的地步,我还是没要他。
爹爹瞧着我真不想要,也没再提起。
白姑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点,嘴唇也没像之前一般抿着。
我朝她卖乖,示意我听话得很。
突然一只手轻轻抚上我头顶,我回头看去,是爹爹。
他有些出神,眼睛里映着我的脸。
不同于他看我时的眼神,此时的他,眼神里偷偷跑出透着一丝茫然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
他看的人,是谁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看的人并不是我。
「含珠奴也怕她。」
除了我,又还有谁怕白姑呢?
爹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我那早逝的娘亲,只是偶尔像现在这般说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叫我真不明白,他到底想不想我娘?
好像是有些记挂的,大概某些时候。但又好像不怎么记挂,本来爹爹就不是那样深情的人。
那他又为什么这般爱护我呢?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给我这么多这么多的宠爱,却没有别的原因。
父女天性,他薄凉又多疑,谁都不信,我是他的孩子,当然也毫不逊色。
我们俩真是半斤八两。
爹爹毕竟是皇帝,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回复到之前的模样。
只是对我,他更柔软了。
等回到昭华宫,又是好多东西送来,那些小太监陆陆续续搬了好久才搬完。
白姑瞧了瞧,好些都是他私库里的。
她不怎么忌惮爹爹。实际上,因为我娘难产而死,白姑心里堵着一口气,可偏偏她却又不能对爹爹做什么,于是眼不见心不烦,每每爹爹来昭华宫,她都避而不见。
要么就是在爹爹差人送东西来的时候,脸上挂着讥讽的笑。
也不能怪她脾气不好,白姑嘴上说着我娘欠打,心里却疼她疼得要命,我娘走得那么早,她心都被烂穿出几个窟窿。
当初我娘被选进宫里,白姑怕她闯祸,陪着她从岭南千里迢迢来到了皇宫。
后来我娘没了,可又留了个我。
要不是为了我,她早就回岭南陪着外公外婆,过着无拘无束的日子了。
可她还是留下了。
白姑白姑,其实更应该唤一声家家,虽没有亲缘,但她在外公家里,也是被当作女儿养大的。
小时候娘还在的时候,就许我这么喊她家家。娘说,白姑也是我娘,以后要好好听她的话,要像孝顺她一样孝顺白姑。
我舔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冰糖葫芦,一个劲儿地点头。
那时候也笨,光顾着有糖吃了,也不知道冰糖葫芦一串有八颗,竹签也没这么短,上面那六颗冰糖葫芦,指定是进了她的肚子了。
最后还觍着脸骗走我一颗,也不嫌上面有我口水,小孩儿的东西都抢。
再到后来,没人骗我糖葫芦了,白姑也不许我这么喊她了。
她说,这么喊着叫别人听见了,生出事来总归麻烦。
可我知道,她是一听到我喊家家,就老想起我娘。
她也不肯叫我小猪儿了,因为我娘总叫我小猪儿。
以前娘这么叫我,我还老大不高兴,故意不应她,现在她要是再叫我一声小猪儿,我一定快快跑到她身边。
就算是她使坏想要捉弄我,我也认,谁叫我脾气好呢。
可就算我脾气再好,再不好。
我娘也不会叫我一声小猪儿了。
骗子,娘亲是个大骗子,明明说好的只是先欠着,可那些被你骗走的冰糖葫芦,到现在都还没还我呢。
可是,可是你要是回来哄哄我,我心这么软,原谅你也不是不可能。
要是能那样,就好了。
二十一
我没想到,这次去大皇兄家还会有额外的收获。
却琅和我闹别扭了。
虽然是他单方面的使小性子,也不曾表现得多明显,可我就是知道他不高兴。
他不高兴,但我有点得意。
肯和我闹别扭,说明我的驯养还是有作用的。
这小崽子毕竟还小,亲近我也是意料之中。
这一别扭就是许多天,后来却琅有些忍不住,他散学归来后,眉头蹙得很紧:「公主喜欢小女孩儿?」
我正拿着银簪子挑西瓜籽儿,一颗一颗地在玉盘上排好,没什么心思理他,随口答道:「喜欢,自然喜欢。」
「女娃娃又软又乖的,多可爱。」
「好,却琅知道了。」他有些可疑的脸红,一副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的样子。
我有些莫名其妙,但忙着挑瓜籽儿,有些上头,也就没继续问问他。
总归没有什么大事。
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却没想到,远远没有过去。
生辰那日,却琅说他为我准备了一份礼物,等我回来就能看见。
于是我从宫宴上回来,刚到昭华宫,便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少女。
红衣素手,撑着一把纸伞,伞檐遮住了她的脸。
她也不说话,披散着黑色的长发,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一阵风吹来,衣袖随着翩飞。
我眯着眼瞧了半晌,猛然间想到却琅说的生辰礼物,又记起那日他问我爱不爱女娃娃,眼睛一下睁圆了。
「……却琅?」
我试探着唤了一声,那红衣少女缓缓朝我走过来,近了把伞举高,叫我看清了她的脸。
不会吧不会吧?真的是他!
这孩子把自己扮成了个女子,送给我做生辰礼物。
我扶额。
当年被别人五花大绑,送来与我做礼物,如今他自己动手,干了同样的事儿。
脸上也同样和去年一般可怜巴巴,但又夹着一丝理直气壮。
好像笃定了我会喜欢。
事实上,我确实挺喜欢。
他本来就生得一副祸水模样,这一年练武又多了几分英气,如今这样穿,颇有些雌雄莫辨的美感,偏偏又用那样软绵的目光凝看我。
可真好看。
我把随手在宫宴上折的牡丹簪在他耳边,一时间不知道是花更好看,还是他更好看。
鲜活的美人配着这牡丹,也算是相得益彰。
白姑见他讨了我的欢心,轻笑一声,也没训斥却琅,只淡淡吐出一句:「你倒是纵着他。」
我正得了个漂亮女娃娃,虽说是假的,但也正稀奇着。
闻言,拉着白姑撒娇:「好看呀,白姑难道觉得不漂亮?」
白姑不反对,她知道我自己有分寸,也料定却琅不敢做些出格的事情,不想扫我的兴,施施然离开了。
我拉着却琅的手,兴冲冲地回到寝殿,本来之前还有些困倦,现在竟也不觉得累了。
翻翻捡捡,找出了一堆瓶瓶罐罐,我拉着却琅在我梳妆镜前坐下。
平常白姑是不准我上妆的,她总觉得我还小,可我却喜欢收集这些口脂眉黛,虽说不用,但光是看着也很开心。
今日总算有了用处。
我用尾指指尖挑起一抹殷红,仔仔细细地涂在却琅的唇上,又拿起螺子黛为他描了眉尾,在眉心贴上花钿,末了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却琅柔顺地任我动作,他看着我,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带着水光粼粼的媚气。
我知道缺什么了,他的头发披散着,或许需要有人替他梳一个发髻。
但我不太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却琅这副模样只有我见过,满足了我诡异的占有欲,我便不想叫别人瞧去了。
所以我打算亲自替他梳头,挽发髻是不可能了,我不会,但替他把发丝梳顺还是很简单的。
拿了平时小侍女替我顺发的木梳,我绕到却琅身后,一下一下把他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不同于我的头发又细又软,他的头发看着极滑顺,摸着却是又粗又硬,倒是应了他这个人的脾气。
待我放下木梳,却琅突然转过身体看着我。
「公主……」他唤了一声,双手捧起我的右手,他埋下去,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
「您瞧,别人做的却琅一样能做到。」他喃喃着,「甚至做得更好。」
我没有抽回手,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左手忍不住碰了碰。
他蹭了蹭,继续说道:「您喜欢女孩儿,那却琅就扮作女孩儿……那伶人,有我好看么?」
「却琅不喜欢他们。」
却琅抬起脸,认真地说,「您也不要喜欢他们。」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崽子是在试探我的底线,他想知道我能容忍他到什么地步。
有意思。
「吾自然最喜欢却琅。」我安慰似的轻抚他的头发,「旁人怎么比得上你呢?」
他垂下眼睫。
「那公主……可要说话算数。」
二十二
陈家阿璇没了。
消息传到昭华宫时,我正黏在白姑怀里腻歪,乍然间听到太子妃薨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也仅仅一瞬罢了。
宫里死的人不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就算是太子妃又如何呢?
君要臣死,又有哪个逃得过。
但陈阿璇死得也不冤,陈丙做了四十年的丞相,权势迷了眼,越来越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了,连海盐税都敢贪墨,可不得叫爹爹生气嘛。
盐铁官营,此两种乃国之命税,历来王朝哪个不是牢牢把控,严之又严。
陈丙真是老糊涂了,莫说陈阿璇这个孙女儿,比起九族都诛干净了,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落到如今这地步,固然有爹爹纵容捧杀的缘由,可若他自家稳住了,哪有今日的事端。
还是不够清醒。
他怎么会笃定爹爹会看在他是两朝元老,有从龙之功的面子上,不动他呢?
爹爹最是讨厌恃宠而骄的人。
这陈丙,真当人人都能是骊阳公主了?
白姑手指插过我的发根,舒服得我哼哼唧唧,她冷笑着,眼里全是爽快。
「恶心人的玩意儿,总算是不能膈应人了。」
我笑了笑,扯了扯她的衣袖:「还生气呢?」
「我就见不得她那双眼睛,她看着你的时候,真是恨不能把那眼珠子都抠下来。」
无怪乎白姑生气,她最见不得我受到委屈。
我也不喜欢陈阿璇,她能当上太子妃,家世固然是一方面,但家世好的姑娘也不少。
当年冬至太子哥哥生辰,又为选出太子妃,皇后娘娘特意设了宫宴,邀了世家女郎们来赴宴。
白姑不过错眼了一会儿,便被我抓住机会偷偷跑去找太子哥哥。
那时我正得了一条白玉鞶革,觉得极衬哥哥,本想宴会过后再送给他,可实在等不及,又想捉弄他,就自己悄悄地溜掉了。
寒天腊月,我被来宫中赴宴的陈阿璇撞进了冼墨池。
自那以后,便落下了肺冷之疾。
按理说,明明知道爹爹哥哥宠我,我身体又娇弱,便要远远躲开才是,她却偏偏往我身上撞。
我可不信她不认识我。
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全京城的人都在称赞,陈家阿璇不顾性命,救起了贪玩不慎落水的骊阳公主,自己也受了风寒。
竟是拿我作了筏子往上爬,她也是胆子大。
爹爹最疼我,知她救了我,赏赐了陈阿璇好些东西,京中人人便知道,这太子妃,算是定下来了。
随后她还敢与太子哥哥一同来看我,温柔娴静的模样,言辞里全是对我的关切,偏偏叫我心里膈应得慌。
我当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不想看见她,叫白姑把她赶了出去,好和哥哥告状。
反正哥哥一定站在我这边,我笃定想着,可等我委屈地告完状,太子哥哥只说是我烧糊涂了。
我从没有想过哥哥会不信我,是,平日里我是任性娇纵了一些,可我对他从来不说谎。
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我一边抽泣一边赶他走:「我讨厌你!我讨厌哥哥!」
他把我的心伤到了。
我也再不想要他这个哥哥,连向爹爹告状的心思都淡了。
太子哥哥伸手想抱我,像以前那样哄我,可见我抗拒的样子,又有些迟疑。
最后留下一句「妧妧乖乖休息,等好起来哥哥再来陪你」,就离开了。
什么再来陪我,才不稀罕。当时我便下令,再不许他进我昭华宫。
白姑也被陈阿璇恶心得够呛,她气自己没看好我,更气陈阿璇这般虚伪的小人姿态。往上爬没错,可既然选择了踩着我往上爬,总要做好得到教训的准备。
于是白姑亲自挑拣了赐给陈阿璇的教养嬷嬷,三个月里的磨搓叫她吃尽了苦头。
听说直到如今,她的腿一遇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这已经是极轻极轻的惩罚了,若不是白姑怕自己犯了杀孽,报应到我身上,依照她的性格,早叫人把陈阿璇挫骨扬灰了。
不得不说,陈阿璇真是被她祖父给养得太过自以为是。
她怎么就觉得太子哥哥是真的信她不信我呢?
太子妃多年无所出,杀人诛心,未必不是太子哥哥给的惩罚。
这也是我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的道理。
尤其是那日在大皇兄府里,我一眼便望见了太子哥哥腰间的白玉鞶革。
——应当沉在池底的东西。
而太子哥哥也早知我的委屈。
「谁都不能叫你受委屈。」白姑仍嫌晦气,「死了还脏人耳朵。」
由此可见,白姑真是恨毒了她。
这边我俩正说着悄悄话,忽然来了个小侍女,禀报:「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嗯?太子哥哥来了?
「太子殿下问您。」小侍女尽职尽责地传话,「如今,可愿意让哥哥进昭华宫了?」
二十三
婚事是爹爹赐下的,这次贪墨案也是太子哥哥收集证据揭发的,是以他并未受到什么牵连。
不是没有人怀疑他,但仔细一想,太子之位不会易主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完全没有必要那般做。
且爹爹的意思也很明显,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他的授意呢?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把太子哥哥拦在门外也毫无意义。
未来整个皇宫都是他的,昭华宫又算什么呢?
倒不是怕他,只是如今的我确实不太在意之前的事情了。
人么,总是要长大的。
从前那些觉得不得了的事情,现在回头看看,竟也没甚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记仇不错,可恩怨已了,身死债消。
一码归一码。
白姑倒是很放心太子哥哥的,我娘走后,皇后娘娘颇照顾我,长姐和太子哥哥也时常陪着我。
她向来是爱欲令其生,恨欲令其死。当然,她最爱的也只有我一个。
谁对我好,她就对谁好。
虽说她对着太子哥哥仍旧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比起对爹爹的态度,已经算得上和蔼了。
白姑把人迎进来便离开了,留给我们独处的时间。
又是好久未见。
太子哥哥腰间的白玉鞶革十分显眼,他似乎很喜欢,左手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在上面轻轻摩挲。
一见到我,他便俯身逗我。
「猜猜哥哥今天给妧妧带了什么?」
我觑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懒洋洋的,连敷衍都不愿意敷衍。
「不知道。」
太子哥哥无奈一笑:「妧妧真是不给面子。」
说着把手伸出来,掌心躺着一颗淡粉色的珍珠,圆润娇美。要说珍珠也不稀奇,昭华宫多得被我拿来当弹珠玩儿,可品相这般漂亮的大珍珠还真是少见。
这颗珠子我一只手握着刚刚好,把玩起来倒是顺手。
正玩得起劲儿,太子哥哥忽然软着声音唤我:「妧妧。」
我抬眼看他。
「妧妧受委屈了。」
本来都想开了,也觉得没什么好难过的,可乍然间听到他的话,鼻头还是一酸。
眼泪虽然没掉下来,但我知道,我的眼眶热热的,定然是红了。
可我还是转过脸硬着脾气道:「没什么好委屈的。」
「不是你说的,我烧糊涂了么?」
「呼……」太子哥哥叹了一口气,他大掌轻抚我头顶,声音温柔极了,「这条鞶革哥哥很喜欢。」
「我知道妧妧不贪玩的,妧妧是想给哥哥送生辰礼物。」
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我赌气转头:「可你也不疼我。」
「你还娶她做太子妃,我才不要这个嫂嫂。」
明明都想好要学会无动于衷的,可毕竟被他们宠了那么多年,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这脾气。
还掉了眼泪。
娘希匹的!太丢人了这也。
我狠狠瞪他一眼,太子哥哥也不恼,捧着我的脸用衣袖给我擦泪珠。
「哥哥叫父皇给妧妧出气啦,都是哥哥的错,妧妧原谅哥哥好不好?」
「乖妧妧,莫哭了。」
我吸了吸鼻子,轻哼一声,什么给我出气,明明就是爹爹想要集权罢了,这丞相之位碍手碍脚,他早就想废除了,给我出气只能算是顺便的事。
心里也开始生起爹爹的气。
就知道他也知晓这件事儿,难不怪后来给我送了好多东西过来,这些年皇后娘娘也总是派人去东宫传话,叫陈阿璇聆训。
肯定是当初他们一早就明了,是陈阿璇撞的我,于是将计就计把丞相府给掰倒。
而这么曲折长久,极有可能是陈丙手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筹码。
爹爹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一些老臣们都心知肚明。
可知道是知道,理不理解又是另一件事了。
就算我知道皇家哪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可这不代表我就不会难受。
事实上,我难受死了。
果然,我还是想不开。去他娘的长大,我就要做个小孩子,还要做个坏孩子,这样才爽利。
太子哥哥见我仍旧抽抽嗒嗒的,动了动手指,又叹气:「妧妧大了,哥哥不能像以前抱着哄你了。」
「谁稀罕你哄!我才不稀罕呢!」我打断他,可语气又比之前软多了,比起赌气更像是撒娇。
「不稀罕不稀罕。」太子哥哥好脾气地附和,「是哥哥稀罕哄妧妧。」
我手里还捏着那颗珠子,哼唧了两声,不想理他。
他蹲下身,温柔地看着我,同我讲话。
「以后哥哥再不会叫妧妧委屈。」
「再找个妧妧喜欢的嫂嫂。」
「好不好?」
我撇嘴,「我喜欢的小姑娘多了去了。」
再说叫别人进宫做什么,他以后会有好多妃子,不会只守着一个人的。
帝王之爱,太过虚无缥缈,叫人患得患失。
若是进了宫……便日日都只能看同一扇纱窗,难免厌倦。
那不是祸祸人小姑娘吗?
爹爹和哥哥不是真的不宠我,但在皇权面前,我仍旧是可以被委屈的那一个。
圣人执要太重要了。
毕竟不是寻常人家。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薄情?
坐上这个位置,多疑本就是常态。
我也不能真就毫无顾忌了,就如同现在,我确实会赌气哭闹,对着太子哥哥撒娇,可心里总是清醒的,我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就算他对我,看起来一直是毫无底线。
在这个皇宫里,比起聪明,清醒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二十四
春去秋来。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离我二十岁的生辰堪堪只有一年时间。
却琅长高了,比我高了好多。
十七岁的年纪,在别家早该娶妻生子了,可他是我养大的么,就算要娶媳妇儿,也得等我薨了再说。
以前想的是叫他给我守墓,后来我又想通了,毕竟我现在连我的坟也不想要了。
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不入公主坟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
缺德事不是人人都不干,再过几百年,估计我的棺材都会被盗墓的拆完。那么多皇帝王侯都遭过挖坟,我一个公主,哪逃得过?
再者……爹爹肯定会给我许多陪葬,岂不是更招人眼红。
我也不想被虫子咬,或是发出腐烂的臭味。
于是我对爹爹说,等我死后,一把火烧了,烧得干干净净的。也不要给我什么陪葬,劳民伤财的多不好,逢年过节,爹爹派人多给我烧点纸钱就行了。
毕竟这才是硬通货。
我生前是锦衣玉食的骊阳公主,那死后也定要当个有钱的富婆。
爹爹垂着眼看我,脸上动容,却又被我孩子气的话逗笑。
最后他允了我。
那个公主坟我本想送给三姐,毕竟姐妹一场不是?可爹爹不肯,他说这个规制不太对。
「含珠奴总要给爹爹一个念想。」
他说完,面目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玉扳指,似难过又非难过。
「再多陪陪爹爹吧。」
二十五
留给我的时间确实不太多。
临了临了,又觉得好些事情都没安排好,身体的衰弱太明显,我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
却琅被我塞进了爹爹组建的骊阳卫,我是公主嘛,玩弄权力塞个人进去又怎么了?
再说却琅文武双全,是个好苗子,人才总是不能被埋没的。
他在我面前还是那副温柔无害的模样,可我知道,他手上沾的血,可不比上阵杀敌的将士们少。
爹爹发布了废除丞相的诏令,且不许后世人再设立丞相之位。
他需要有人来帮他做事,也需要把自己的权力牢牢握在手中。
骊阳卫便诞生了。
朝中关系越来越错综复杂,爹爹最近又对岭南下手了。
富庶的岭南远离京城,湖多靠海,物产丰饶。
相应的,官场贪腐也极其严重,商不商,官不官。我外公也是失望于此,索性辞了官回老家,做了个教书的夫子。
我的外公外婆,他们都在岭南。
而我从未见过他们,舟车劳顿,老人年纪大了受不住,他们也不曾来看过我。
但他们会给白姑写信,白姑也会回信他们。
信上问得最多的,是京城的天气好不好……其实我知道不是在问天气,是在问我好不好。
只是不好说出口,毕竟太残忍了,已经送过一次黑发人了,十几年了,又要送一次。
这对外公外婆来说,真的很残忍。
子先父死,未曾奉养长辈,我娘和我确实是不孝。
连着叫老人伤心两次。
可国师的谶语,从未失误过。早在我出生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书写好了。
这结局,只是我的结局。
二十六
「公主。」
我手中的木梳掉在地上,而却琅的发丝被我绞断了好几根。
他皱眉,并不是因为疼痛。
「您今日怎么这般心神不宁?」自刚才起,我便一直在走神。
我懒懒地靠在他背上,慢吞吞地回他:「没什么。」
他如今好高,被苏柘在骠骑营磨砺那么久,健壮了好多,丝毫看不出刚刚来昭华宫时的小可怜样儿。
当然,再扮作女装,也没有那么像女孩了,但也是好看的。
只要在我身边,他十有八九都会穿着红色衣裙,与我也愈来愈亲近。
比起伴读,倒更像是我的男宠。
我看着他微微敞开的衣祍,哼了一声,白姑还不信他胸口有颗红痣,明明就是有的,正长在心脏的位置上。
白姑……我脸上喜怒不辨。
我还有白姑吗?
「公主!不好了!」小侍女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声音急急地传进来,「白姑姑回来了!」
「已经过了昭华宫门口了!怕是马上就到寝殿了!」
我眼睛一凛,推了推却琅:「快!先去屏风后躲着!」
却琅刚刚躲好,白姑便进来了。
我看得出,她真是气得很了,板着的脸上全是怒气。
她看着我,手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低下头,我有些不敢看她。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我老了,没用了。」白姑压抑着怒气,冷嘲热讽:「还是说挨了我的打,您恨我了……怎么,就这么想把我送走了?」
我受不了她用这样陌生嘲讽的语气同我说话,太叫人难受了,心里发堵。
可我也知道,她生气也是应该的。
等白姑冷冷嘲讽完,看着我病弱的样子,她突然就捂着脸哭了。
「你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你不要我了。」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呢……」
我听着她声音里的哭腔,也觉得心痛,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怎么能把白姑惹哭了?她这么爱我爱得要命,我却伤了她的心。
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家家……」
可一开口,只有破碎的哽咽声。
白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她还是舍不得我难过,即便我骗了她,想把她骗回岭南。
「我没有不要家家!」我哭着喊,「我错了……我错了,惹你伤心,家家用戒尺打我好了。」
白姑亲亲我的额头,「舍不得……我舍不得。」
「我没有家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也知道家家没有我不行的,可我没有办法……」白姑没了我,她该怎么办呢?
她肯定会和我一起走的。
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她这样走了。
她劳累了一辈子,全是为了我和我娘,待在这个她并不喜欢的地方,一待就是这么多年,不能嫁人生子,不能陪着外公外婆。
除了是我的家家,她还是她自己。
可不可以叫她对自己也好一些呢?我的家家,她余下的人生里不该全是我。
把她送回岭南,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明知道失败了她会生气难过,可我还是想试一试。
万一成功了呢?
我的家家,就能回家了。
白姑轻轻拍着我的背,缓解我的难受。
「家家知道,小猪儿舍不得家家,也是不想我难过。」她喃喃着,「可家家就舍得你了吗?」
「知道你要把我送走,家家的心都被剜了似的,疼得很。」
我的泪又下来了,不住地说对不起,心里的愧疚排山倒海。
「家家心疼的是,我的小猪儿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这里,都没人陪在身边,该多寂寞。」白姑说着,给我擦了擦眼泪。
「别不要家家,家家年纪大了,受不住这些。」
我很久很久没有大声哭过了,可这次在白姑怀里,却哭得像个孩子。
边哭边喊:「家家……」
白姑抱着我,叫我好好发泄了一场,她和我……都想我娘了。
「家家不会离开的,你赶我我也不走。」
「……不赶,我错了,家家不要生气。」
我的家家心里挂念着昭华宫的小猪儿,怎么都走不了,她最怕我受委屈。
在她眼里,叫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我该有多委屈啊,所以她怎么忍心呢?
她最疼我了。
我的家家,最疼我了。
二十七
许是我时日无多,爹爹和哥哥对我愈发纵爱了。
只是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一开始是走几步路便喘得慌,心脏时时传来绞痛,后来连床也下不了了,只能每日待在寝殿里,让白姑给我讲故事。
老李头则在旁边和她顶嘴,白姑说一句,他便非要揪出一个谬论,气得白姑想拿戒尺打他。
贱兮兮的样子,真是没眼看。
离我生辰只有三个月的时候,却琅向我辞行。
他要去岭南,爹爹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若却琅能回来,公主便给却琅一个恩典吧。」他笑得温柔缱绻,「若回不来,却琅便先走一步,在下面等着您。」
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就不舍得了,我千辛万苦——姑且算作千辛万苦吧,费尽心思养大的小崽子,怎么就能回不来了?
他都还没建功立业,成为不得了的人物呢。
可再舍不得,他也是要走的。
「却琅去赌一把。」他很坚决,「我会回来的,届时与您要一个恩典,可不许不给。」
我装作不耐烦的模样,转过头去。
「要走便走,我才不会不舍得你呢!」
明明被嫌弃了,却琅愣了半晌,却突然笑了,甚至笑出了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公主,我很开心。」他说着,「等我回来就告诉您,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您要等着我。」
二十八
岭南死了很多人。
这段时间,无数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我有些茫然,爹爹这次真的是太激进了,岭南官场污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各种势力根深蒂固盘杂交错……怎么突然就要大刀阔斧地整改呢?
从前岭南山高路远,只要不触及逆鳞,爹爹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的,那些人安分规矩些,也就罢了。
可岭南最近也没出什么大事啊。
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想不通,便不想了,爹爹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反正,不会影响到外公外婆便好。
三姐带着她的一对龙凤胎来看我,两个小娃娃刚学会走路,只是走不太稳,大部分时间还是得乳娘抱着。
这些年,我们拢共也没见上几面。
看得出来,嫁给洪国公世子后,她越来越沉稳了。
「骊阳,我来看看你。」
她皱了皱眉,不太高兴:「太医们都是做什么的,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不怪他们。」我懒懒地眨眼,「你也知道,国师早就说了他们治不好的。」
「三姐,你过得好不好?」
三姐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我很好,可是你一点都不好。」
「骊阳,谢谢你。」
她突然对我道谢,「我知道,如今我能有这般快活日子,定然是你和爹爹求来的。」
我扯了扯嘴角:「一句话的事儿,人是三姐姐自己挑的,我只是传个话罢了。」
「是啊。」她淡淡道,「可就是这一句话,除了你还会有谁去说呢?」
爹爹的儿女太多,虽不会亏待了,却也不会太上心,更何况三姐又没了母妃。
「从一开始,我就是有所图才接近你的。」
「我知道,你也没瞒着我。」
我之所以愿意接受三姐的亲近,也是了解她的。
她有所图不假,但也坦坦荡荡。
洪国公世子相貌平平无奇,也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大才,除去世子这个身份,他只是个普通男人。
但是三姐仍旧选了他做驸马。
她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平平淡淡的生活已经足够,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都不太在乎。
「别担心,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若世子仍真心待我,我便以真心待之,若他情淡,我亦不惧。」
「萧家人骨子里透出的薄情,我总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自伤。」
是啊,我们是流着一样血的姐妹,三姐亦有身为公主的骄傲。
弯腰这件事,我们从来做不来。
几盏茶后,三姐看出了我的疲累,她替我掖了掖被角,沉声道:「好好休息,骊阳,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金阁寺上香。」
我微笑着点头:「好呀,说话算话。」
等她走到门口,我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声。
「三姐,你要好好的。」
三姐的身子颤了颤,也不说话,只是点头,顿了顿还是离开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一直都知道,清醒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二十九
却琅在我生辰前一天赶了回来。
彼时我正在躺在美人椅上晒太阳,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困倦。
我瞧着他瘦了好多,定是没有好好吃饭。
「却琅给公主带了生辰礼物。」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狸奴,雪白蓬松得像个球儿似的。
我嫌弃地看着它:「怎么这么圆肥?」嘴上说着,手却还是撸了上去。
「就叫你不出门吧。」
我与狸奴不出门,这次看谁还敢说,什么我没取名儿的天赋。
却琅温柔地看着我,这才说:「公主,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我「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却琅蹲在我面前,提醒我:「公主可还记得允我的话?」
我装傻:「你说什么?」
「给却琅一个恩典。」他说完,末了还给我戴了顶高帽子:「我知道的,公主向来说话算话。」
我见含糊不过去,索性问个明白:「好吧,却琅想要什么恩典?」
「做却琅的妻。」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所以才会幻听,「再说一遍?」
「却琅想要公主做我的妻。」
我倒也不是生气,就是有些惊奇,明日我就要死了,他又不是不知道,这小崽子想做什么?
「你是怎么想的?」我撸着猫,慢吞吞地问他。
今日的阳光暖暖的,照在人身上很舒服,最适合睡觉了,我忍不住就想眯着眼睛。
旁边站着我养大的小少年,其实看着,也是个男人了。
在我面前,他一直是极温柔的,清风朗月,把自己真实的一面藏得很深。
我自以为看得很透彻。
他能有如今这个地位,固然有我推了他一把,可我知道,按照他的心计与手段,就算当年我没有带走他,他也能有一番成就。
无非是要走的路崎岖了一些罢了。
可如今,我竟有些不懂他了。
「走之前,却琅说等回来便告诉公主,为何那么开心。」他笑得极其单纯无辜,「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等我们新婚之夜,再告诉您好了。」
我努了努嘴,其实并不是很想知道,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心动了。
却琅似有若无地诱惑我:「难道公主就不想穿一穿喜服,尝尝当新娘子的滋味么?」
「这般有趣好玩的事情,公主就不想试试看?」
我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人生四大喜事,我总得沾一个吧。
此时又听见他说:「……若不然公主做新郎,却琅扮新娘子也是使得的,公主以为如何?」
「好!」我睁开眼,得逞一笑,「就这么说定了!」
三十
「含珠奴想要嫁给却琅?」
当天下午,爹爹得知我与却琅要成亲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匆匆地赶到昭华宫。
也不知道那小典簿是如何传话的,我连忙纠正爹爹:「您误会了,我可不是要嫁人。」
说罢得意极了,「我是要娶妻。」
虽说却琅是个男的,但他自己说要做新娘的,说是娶妻也没差。
啧啧,我可是大黎头一个当新郎倌儿的女子呢!
爹爹沉呼一口气,见我快活的样子,似是想到了什么,把原本的火气硬生生给压了下去。
「含珠奴乖乖歇着。」爹爹肃着脸,「既然我儿要娶妻,爹爹自然应允。」
「走,去看看吾那儿媳妇。」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爹爹这话阴阳怪气的。
以防万一,我叫住爹爹:「您别为难他,毕竟明天他就是我媳妇儿呢。」
只是话音刚落,爹爹脸又黑了几度。我缩进被子里,也不敢多开口了,看着爹爹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却琅进来了。
我看他全头全尾的模样,便知他没受什么刁难,顶多就是被训斥了两句。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蹲在我床边,眼里有光。
「公主,明日咱们就能成亲了。」他喃喃着,「虽然不能叫天下人都知道,但也够了。」
这场婚礼只被允许存在于昭华宫内,不记册,也不录史,甚至连婚书都没有。
这是我的意思,若真昭告天下,却琅以后便是骊阳公主的未亡人,再不能娶妻生子,也不能入仕参政,只能守着我的牌位过一生。
这场婚礼于我来说,更像是参与了一次好玩儿的游戏而已,倒也不必把他下半辈子都搭进来。
这大概可以看成是我所剩不多的仁慈。
同时这也是爹爹的意思。毕竟殇于新婚之夜,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他爱惜羽毛,绝不会容许我沾上一点点污垢。
他能答应这次算得上是胡闹的婚礼,约莫也是看在我明日就要死了的份上,但也真是疼我了。
想一想,能早点见到我娘,早死也不是坏事。
或许我真的惧怕死亡,我怕疼,怕那些夹着真心的哭声,怕死亡带来的绝望与难过,虽然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想来若是有机会,我也是会选择活下去的,哪能不怕死呢?
我走了,爹爹怕是也会有些难过的吧?
肯定会的,不管如何,他对我的疼爱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即便掺了太多其他的东西。
这二十年,他给了我独一无二的爱,含珠奴,我是他含在舌尖上的明珠。
我明明知道,我也理解,帝王是不能有情的,一个囿于私情的皇帝,一定不是个好皇帝。
只是人总是贪婪的,我心里总是不满足,他给得越多我越想要更多,想要他是真的爱过我娘,想着我娘,想要爹爹对女儿的疼惜,而不是皇帝对公主的宠爱,但又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
可求不可得,最叫人意郁。
看,就算我是骊阳公主,是皇帝最疼最疼的公主,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呢。
这很公平。
三十一
我和却琅的婚礼定在我生辰那日。
主要是也只有这么一天能选择不是,我们又没有挑挑拣拣的机会。
且今日我身体感觉康健了好多,都可以下床了,还能自己走路,没有往日那般虚弱。
这大概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白姑替我挽了个男子发髻,戴上白玉冠。
我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虽然掺着病气,但看着还是俊俏的,就是有点娘兮兮的。
但我本就是女子,这点娘气就被我理所当然地忽略了。
白姑有些恍惚,虽然说是假成亲,我还啼笑皆非成了个新郎官,但她还是有些感慨。
「当年的小娃娃,一晃眼就这么大了。」
她茫然若失地看着我出神,我也不打搅她,乖乖靠在侍女肩膀上。
寻常人家二十岁的女子,娃娃都生了好几个了,我却还黏着家家耍赖打滚。
使尽力气叫她答应我,一定回岭南给外公外婆养老送终。
「尽孝嘛!连着我和娘亲那份儿。」
……
不得不说新嫁娘确实辛苦。
我这边男子要收拾的很少,因着身体原因又一切从简。
却琅可就麻烦了,晚间要拜天地的时候,我才见着人,他顶着一大坨发髻珠翠,拢着红盖头,远远看去头上像顶着一颗蹴鞠。
我差点就憋不住喉间的笑声,忍得肩膀都在抖。
很快小典簿就开始唱礼了。
今天的月亮挺圆的,一拜天地的时候,我没来由地想起老李头教我背的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我记得最牢的却是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喊到二拜高堂的时候,转身看见了爹爹和皇后娘娘,他们在上首坐着,受了我和却琅的礼。
太子哥哥在旁边站着,脸色臭臭的,看着却琅更是不满。
他如今也是做爹的人了。
其实,我觉得皇后娘娘真的是个很清醒的女人,小时候我娘带我们,去她那里串门子的时候,她对着我娘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害人精,可千万不能爱上了。
尤其是我爹爹这般冷心冷肺的人,石头是捂不热的,还不如看看他身上有什么好搜刮的,攥到自己手里。
白姑和我娘不住点头,回来还可劲儿感叹,这听起来还真他娘希匹的有道理……
我忍不住就想笑。
很快夫妻对拜,隔着盖头,我看不清却琅的脸,眼前却浮现出刚见到他时的样子。
造孽兮兮的一小只,只能被嫡兄欺负。
不过我早就已经帮他把那个混蛋收拾了一顿,也不知白姑派人去做了些什么,叫他自那以后见到男人便两股战战,几欲失禁。
哼,我的人,只能我欺负。
更莫说我都没怎么欺负他呢,旁的人……又怎有资格这般对他?
「……送入洞房!」小典簿尖细的声音传来,我这时才有了些不真实感。
……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呢?
等死的滋味不太好受,可也就那样。我也没想到,陪我最后一程的人,竟会是却琅。
心脏又传来一阵绞痛,都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能习惯它的存在。
我最怕痛了。
三十二
合卺酒是一定要喝的。
今儿个我大喜日子,哪能不喝酒呢?再说自我及笄宴后,我再也没碰过酒了。
其实,那果酒挺好喝的,一点都不辣。
我掀起了却琅的盖头,他发髻繁复,脸上倒是没上厚重的妆容,只涂了口脂。
虽说他还是好看,但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这个新娘子可真高真壮,还没有胸。
我的新娘子垂下了那双媚眸,嘴唇微微勾勒出清浅的弧度,沉声唤了一句:「公主。」
我眨巴眨巴眼睛。
「叫夫君。」
却琅从善如流:「夫君。」
我满意点头,使唤他过去倒合卺酒,屋里就我们俩,总不可能我亲自去倒酒吧。
却琅很纵容我,只不过和合卺酒一起端过来的,还有国师大人的药。
「今天就不用吃了吧?」我看着吃了二十年的药丸,觉得今天没必要再吃了,况且……这颗药丸怎么这么大。
却琅劝我:「夫君听话,做事情总要有始有终。」
我一想也是,和却琅交杯的时候,就着果酒给咽下去了。
卡得我嗓子疼。
却琅伸手把我抱到怀里,我有些懵,感觉到他的手轻拍我背,一句「大胆」卡在喉咙里。
我轻轻咳了咳,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开始没话找话。
「你之前说,很开心。」我勾起他腰间的流苏,手指绕来绕去,问他:「为何?」
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就着这个姿势附在我耳边说:「因为喜欢公主呀。」
热气划过我的耳边,我不舒服地动了动。待听清他的话,我的脸一瞬间红地快要滴血。
他?他怎么敢!
「放肆!」
我惊得头脑发昏,连忙斥责了他一句,却颇有些底气不足。
……说出来别人可能不信,身为大黎皇帝最宠爱的骊阳公主,今天是我第一次被别人告白。
我镇定下来,色厉内荏训他:「你想要什么直说便可,大可不必如此。」
他有些受伤地看着我,委屈极了,搞得我像负心汉似的,娘希匹,真是莫名其妙。
「却琅那天很开心。」他慢慢说道,「是因为公主第一次对着却琅自称我。」
他脸颊蹭了蹭我的肩膀,一阵酥麻传来,偏生我没有力气推开他,这破身体,我又想骂人了。
「你对着别人总是冷淡的一声吾,只有亲近之人才称我,为了这个我,却琅等了好久好久。」
「我也是你亲近的人了,真好。」
……就这?就这?!
他紧紧抱着我,身上的气息强势地侵入,我被气了个半死,反了反了,这狗东西居然敢轻薄我,我还反击不了,本公主的夫纲何在?何在?!
正暗暗攒劲儿想要扳回一局,却又被他捧过脸,对着唇亲了下去。
刚攒的一点力气散了个彻底,我睁大眼睛。
我我我……我被却琅亲了?我被这个小崽子箍在怀里,然后我俩亲了?
我麻木了。
没想到原来我养的不是狼崽,我养的是禽兽。
想起多年前,我还曾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这宫中最有经验的驯兽人,嘶……脸有点疼。
此时口中突然传来一股铁锈味,我反应不及,吞了下去,却琅这才肯放开我。
他的唇边流着血,荼靡极了……我可没咬他!是他自己咬的。
末了又想起,刚刚喝的……是他的血?
胃里一阵翻腾,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心里蓦然升腾起被冒犯的怒气。
我冷下脸,想要给他一巴掌,但我没有掌掴别人的经验,看着他的脸我也竟然下不去手。
「呵。」我冷笑了一声,杀人诛心,「养了你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吗?」
反正我就要死了,索性把想说的话说个痛快。
「你就是一只心狠手辣的狼崽子,这些年在我面前装的温柔小意,背后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我不知道?」
「从黑暗里爬出来的兽,披上了人皮,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什么清风朗月,分明是心机深沉,狠毒至极。我这么聪明,你才瞒不过我呢!」
最后一句我忍不住有些得意,又可恨一时不察,这狗贼居然对我下了手。
却琅的身体都在颤抖,他脸上还挂着温柔的笑意,只是我看着好像愈发的扭曲……不会暴起吧?
我心里毛毛的,周围什么人都没有,他要是对我做些什么我就……我还真奈何不得他……
好气!
正当我想着要不再喊一喊的时候,却琅突然动了。
他双手伸进我腋下,像抱小孩子一般把我给托了起来,仰着看我。
他的动作太迅速,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和他对视。
这些年来我身体病弱,加上挑食,身高不尽如人意,而却琅像是吃了仙丹,不住地长高变壮,如今我堪堪只到他胸口,手一叉就给我叉起来。
我觉得自己无形中受到了他的羞辱。再者,他怎么能比自己的主人还要强大?还敢对我这么不敬?!
气得脸都木了。
「真好。」他笑得我脊柱发麻,「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浑身颤抖。
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我有些不想你知道,但又总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最了解我了,你果然最了解我了。」
我听着总觉得不对劲,他垂下眼看着我,神情不似往日那般温顺,全是扭曲的快意。
看着他的眼睛我突然打了个寒战,突然明白,他根本没有丝毫恐惧,他是兴奋得发抖!
呜呜呜……好可怕的眼睛,我竟有些怕他,但我守着身为骊阳公主的最后一丝丝倔强,不肯说害怕。
这个疯批到底想做什么……
天呐救命!
爹爹救我,吾命休矣!
风萧萧兮易水寒,没想到,我萧妧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嚣张了二十年,临了临了却栽在自家养的狼崽子手里。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我恨!
不知是不是气急攻心,我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有气无力地斥责他:「你放肆……」
我可以肯定,自己是被却琅气死的,人生中所见的最后一幕,是他挂着诡异的笑脸,抱着我满足地喟叹:「现在,你是我的了。」
我只想骂人。
眼睛已睁不开了,耳边传来大丧之音,远远地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骊阳公主薨——」
打死我也想不到,我能死得这么憋屈。可意识已渐渐涣散,提醒我是时候走了。
可惜——还没找却琅这个犯上作乱的小崽子算账呢。
怕是……没机会了。
三十三
我醒来的时候,脑袋一片空白。
不在宫里,那这是……阴曹地府?
啧,可又不太像。
我使劲儿捏捏自己的脸,痛得我眼眶一湿。
动了动手臂,鲜活有力的感觉充盈全身,这是我二十年来从未体会过的。
我这是,怎么了?
「公主醒了?」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我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
我眯着眼看了半晌:「……国师?」
他逆着光,有些看不清他的脸,明明同十几年前一样年轻,声音却透着温和慈祥。
「你不是说,我只有二十年的寿阳么?」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我还活着?」
国师走到我身边,他身后的门自动关上。
「确实如此。」他轻声说,「可你爹爹不许,又把你抢回来了。」
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爹爹?
国师突然感叹:「真是父女天性,一样的脾气。」
「公主为何不肯相信,你爹爹是真的爱你呢?」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告诉他,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
一颗帝王的真心,我娘都没有得到,何况我呢?
「为了今日,他等了二十年的时间。」国师平淡的叙述,「公主,他是皇帝不假,但他也是你的爹爹。」
「你也知道,他最偏心你了。」
连心蛊,暹巫族,却琅……于是我知道了,为了我,爹爹到底做了些什么。
二十年前,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被判定了死期,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爹爹疯狂地寻找救我的办法。
世界无奇不有,他听说西域沙漠之中有一暹巫古城,暹巫族人世代炼蛊,其中便有一味连心蛊。
子蛊宿主可依附母蛊宿主而活。
爹爹费尽心力,终于找到了暹巫族的所在之地,然沙漠之中暹巫所剩族人寥寥无几,他以复城为代价,换回了连心蛊和一位女子。
那女子混入献国公府,与献国公生下却琅后便诈死离开了,于她而言,这个孩子不过是筹码。
献国公也只以为她是西域舞女,对却琅也不甚上心。
爹爹冷眼看着却琅在献国公府艰难地活着,只保他的性命,其余一概不管,想的便是如今吃够了苦处,将来送到我身边,才会乖乖听话,唯我是从。
……原来却琅一开始来到我身边,便是被爹爹计划好了的,根本不是我恰好碰上。
却琅胸口那颗红痣是暹巫族的标志,也是母蛊入体的地方。
心脉俱碎之痛……我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愧疚,不论是爹爹对他的冷待利用,还是我对他的驯养取乐,对他都不太公平。
他的不幸,皆因我而起。
我的确自私薄情,却也非铁石心肠之人,我以后都不知该以何种面目见他。
新婚之夜的气也消得干干净净。
「他是真的爱你。」国师看着我平静地说着,「权衡各方势力,凉薄冷情确实是帝王的共通之处,但公主,你爹爹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了,他想宠爱谁还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
「公主也不是时时陪在他的身边,不是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从前我总以为,是我娘和我的外家没什么威胁,娘早逝了,我也活不长,他才能毫无顾忌地宠着我,向朝臣展示他仁慈的一面。
还曾肯定自己很了解爹爹是个怎样的皇帝。
可如今我才明白,我一点都不了解我的爹爹,我也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爹爹他……是真心疼惜我的。
我的眼泪决堤,爹爹他也是真心爱着娘亲的。
「连心蛊是一场赌局,我也只有两成的把握……可你爹爹还是把你抢回来了。」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骊阳公主。」
国师转身,「两日后,镇南侯便会护送公主回岭南。」
我见他准备离去,强忍着哭音:「我还能见爹爹一面吗?」
他顿了顿,也不回答,只温声道:「公主,你自由了。」
是啊,我自由了。
可我只想哭,爹爹他知我的厌倦,知道我其实不喜欢宫里的生活。
所以,他要把我送走了。
送回魂牵梦萦的岭南。
白姑,还有外公外婆,他们都在等着我。
我也知道了为何他突然急着对岭南动手……原来,全都是为了我。
为了他的含珠奴不被别人欺负,为了他的含珠奴活得快意顺心……可含珠奴,再见不到爹爹了。
我的爹爹,也没有含珠奴了。
三十四
宫中大丧。
爹爹上朝,悲痛之余封了却琅做镇南侯,镇守岭南。
朝臣们不明真相,都叹息着爹爹丧女,却爱屋及乌地封赏了公主曾经的伴读,真是舐犊情深。
接着他又宣布,尊公主遗志,陵寝陪葬劳民伤财,一概从简。
于是朝臣们又纷纷称颂,骊阳公主爱民恤物,是大黎之福。
爹爹他爱惜的,原来是我的羽毛。
这两日,却琅不知把不出门送去了哪里,自己却一直待在我身边,不肯离开。
按照他的话说我们已经是夫妻,按理说本就不该分开,听得我一阵火大,可一想起他受过的苦,又是一阵心虚气短。
毕竟我对他是有亏欠的,便也有些纵容他。
可却琅不满意了。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戴着温柔面具的少年了,现在的他,是个小变态。
此刻他把我抱在怀里,眼里布满血丝,似是被我气到了,低声吼着:「我不要你的愧疚!」
我还是很不适应别人靠近我,有些抗拒地挣扎,闻言无奈极了:「那你想要什么?」
颈肩突然掉下水渍,我后知后觉……却琅哭了?
「我要你喜欢我。」却琅的声音里全是委屈,他蹭着我的肩膀,声音颤抖。
我承认我心软了。
「你所有的不幸都是因我而起——」
「我又没有怪你!」
我还没说完,便被他恶狠狠地打断。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又开始愧疚:「为什么不恨我?」
「恨。」
却琅咬着牙沉默了好久,然后把我抱得更紧,「一开始我恨所有人,尤其是在我知道真相之后。」
「凭什么你的爹娘爱你如宝,而我却贱如蒲草?」
他哽咽了两声。
「……可你抱住我的时候,我就突然不那么恨你了。」
「你还对我那么好……」说到这里他有些气恼,声音里全是对我的控诉:「虽然我知道你薄情寡义!为我做这些全是为了图乐子!」
「我在你眼里就是只宠物,我也知道你把我当狼崽子!」
「你真是,坏透了……」
我眼神乱瞟,有些心虚,毕竟却琅说的都是事实,我狡辩不得。
「可我却舍不得恨你了。」
「看见你对皇上白姑那么亲近也就算了,可程嘉算什么东西,你竟然喂她吃饭,还那般亲密!」离得近我听见却琅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看来真是气疯了。
于是我忍住了那句「只是夹了个菜」。
「我嫉妒得要死。」却琅忍着怒气,「可你明明发觉了,却毫不在意。」
「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我!」
肩膀上的衣服被氤湿了一大片,我叹了口气,却琅又哭了。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哭得惨兮兮的。
「你这么坏,可我还是喜欢你了。」他的声音闷闷的,我虽看不见他的脸,却也可以猜出他委屈坏了。
我脸又红了,也不能怪我,被喜欢的感觉太奇怪了,我是真的不适应。
尤其还是亲手养大的却琅,羞耻之余还带着些许尴尬。
刚想用商量的语气开口,叫他先放开我,却琅的声音却突然软下来。
他放开我,扯开自己的衣襟,把我的手握住扯到他胸膛,这个场面震惊得我快要窒息,一句「放肆」卡在喉间刚要甩出来。
「好疼。」却琅低低的嗓音传进耳朵,他对着我撒娇:「却琅这里好疼。」
看着那颗红痣,我又心软了。
只是摸着却琅的胸肌真的让我很尴尬,我也是真的想和他保持一些距离。
不料却琅似是看出了我的意图,声音愈发可怜:「妧妧……」
我竟是连生气都没力气了。
「妧妧喜欢我好不好?」
他衣衫半褪跪坐在我面前,眼角泛红,闭上眼睛,一颗泪珠便划过他的颊边。
这张脸简直是我见犹怜,我也不例外。
我哼哼唧唧:「那我试试?」
「真的吗?」却琅惊喜地睁开眼睛,接着又撒娇:「那你亲亲我。」
啊这……
我迟疑了,和他打商量:「我们慢慢来?」
却琅一把将我抱紧,我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何表情。
良久,才听见他委屈巴巴地说:「好。」还透着一丝不情不愿。
我心底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哄住了。
三十五
却琅把大氅解开披到我身上,他摸了摸我的手,皱眉:「怎么这么凉?」
随即吩咐人给我找来手炉。
「深秋了,妧妧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此时他又变成了稳重清朗的模样,哪里看得出之前偏执任性的影子?
我垂下眼睛,有些失落。
「不等了。」
却琅也不劝我,下了马车骑上马背,吩咐卫队启程。
脚边不出门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喵了一声。
车轮缓缓滚动。
出了京城,一直走到了十里亭,可是爹爹还是没有出现。
他是不是真不会来了。
我委屈得想哭,这些年爹爹真是把我宠坏了。
绞着手指,眼前弥漫起雾气。
可马车突然停下了。
「含珠奴!」
……是爹爹的声音,我绝不可能听错!
我撩开帘子,顾不得什么,急急忙忙跳下马车,差点崴了脚,幸好却琅连忙下马扶住了我。
远远地,我看见了爹爹纵马的身影。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爹爹牵住缰绳,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匆忙下马。
他朝我疾走过来,脚下突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可他毫不在乎,稳住身形继续朝我这边走来。
我也朝他跑去,眼泪转着圈圈还是掉了下来,待他走近,我看清他脸旁几缕发丝散乱着,气喘吁吁,他以前从未这般狼狈不堪过。
他的头发白了好多好多……为何我从前都没有发现呢?
爹爹真的老了。
「本来决定……」爹爹用手轻轻擦去我的眼泪,「可一想到含珠奴怕是会哭鼻子,爹爹就赶来了。」
他还是舍不得让我受委屈,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
我哭得更凶了。
「爹爹,我不走了,含珠奴就陪着爹爹好不好?」
此时此刻,爹爹和我都知道,我说这话是认真的,我是真的想要留下来陪着他。
可爹爹摇头,他轻轻把我抱在怀里给我拍背:「不好,若这样做了,日后爹爹和含珠奴都会后悔的。」
「爹爹没有给你一个好身体。」他的声音越温柔,我越难过,「叫我的女孩儿日日被困在同一个地方。」
「那么多好看的地方,我的含珠奴都没去过。」
「爹爹怎么忍心把你关在笼子里呢?」
爹爹放开我,他的眼眶也红了,皱纹布满了眼角,无声地显示着他的苍老。
我想起小的时候他把我放在脖子上,纵容地任我扯他头发,他把我举得高高,朗声大笑,他抱着我的胳膊总是很有力气。
我以为他无所不能。
我也以为他永远不会老去。
可我的爹爹真的老了,这个认知叫我心酸得要命。
「含珠奴不哭。」爹爹仍是温柔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爹爹以后,不做含珠奴的爹爹了。」
「爹爹以后,只是大黎的皇帝。」
充满偏爱的话却听得我心里难过。我的爹爹,我的爹爹从此以后要一个人孤独地待在那个皇宫里,直到死亡将他带走……
他最疼的含珠奴走了,都没人陪着他了。
可他舍不得留下含珠奴。
「去吧。」他轻轻用力把我向前推,「爹爹在这里守着你离开。」
我慢慢向前走,却一直回头看着他。
看一眼便少一眼,我和爹爹心里都很清楚,此去经年,便是永别。
或许,我们这一生都再不能相见了。
上了马车,我听见爹爹唤了我一声,我望回去,可爹爹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笑着,朝我挥挥手。
我便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不见,我哽咽了一声,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却琅陪着我,任我在他怀里哭喊:「爹爹……爹爹,含珠奴抛下爹爹了。」
我的爹爹真的很爱我。
爹爹他……真的很爱他的含珠奴。
三十六
两年后。
却琅扶着我下了马车,我一站稳便甩开他的手,等不及向前方的竹楼跑去,边跑边喊:「外公!外婆!」
白姑站在篱笆门口,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口中埋怨:「跑这么快做什么,摔着怎么办?」
「家家别生气。」我嘿嘿一笑,突然想到身后的却琅,果不其然,虽然脸上笑着,我却已经感受到了他在生气。
肯定是刚刚我把他的手甩开,所以不高兴了。
他的心思实在是太细腻了,好多次我都很想让他多喝热水。
估计今晚上又得发疯,逼问我喜不喜欢他。
我转了转眼睛,一手拉着白姑,一手拉着却琅,兴冲冲地进了屋。
老李头和外公还没有下课。
外婆和白姑亲自下了厨房给我做好吃的,白姑在宫里这么多年都没做过吃食,我自然是知道她的手艺属实粗糙。
不过我也不怎么在意,毕竟这些东西总会有人吃完的。
我偷偷笑了笑。
「哟,小猪儿来啦!」我的嘴角瞬间瘪下去,不满地哼唧一声,老李头回来了。
虽然他刮了胡子顺眼了些,却还是那么惹人讨厌,一进屋便凑到我身边:「来,叫声姨父听听。」
贱兮兮的模样简直是不能更伤眼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狗脾气。
「你还不是我姨父呢!」我誓死捍卫白姑的清白,才不肯喊他。
他讪讪地,「这不就快了嘛,快了快了。」
我努努嘴,不是我小觑他,就凭他之前那么多年和白姑抬的杠,这辈子也别想做我姨父。
我和白姑,那可不是一般的记仇。
却琅突然出声:「妧妧,我想要喝水。」
我顺手就把茶杯递给了他,却琅接过,对着老李头说:「夫子,您明白什么了吗?」
「明白什么?」
我和老李头同时发出疑问,却琅轻呷一口茶,才老神在在地开口:「您瞧,我撒撒娇,我家妧妧就什么都依我。」
「您怎么就不知道以柔克刚呢?」
我凭着这两年的经验,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老李头使劲儿摇头,抗拒:「那不行那不行,我拉不下这张老脸。」
「啧。」却琅循循善诱,「都两年了,您从骊阳追到岭南,难道就真甘心只做个夫子吗?」
「找个机会试试嘛。」
「白姨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再说,为了自己娘子不要脸又怎么了?」
好一个风轻云淡的不要脸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却琅是真心黑啊,看着老李头欢快离去的身影,我还是没告诉他,白姑确实是吃软不吃硬,但——她也是看脸的。
「妧妧。」却琅忍不住拉着我的手,我挣不开也就随他,拉拉手总比直接抱住我好些。
他满意一笑,眉眼间全是得逞。
「终于清静了。」
……
果不其然,晚间却琅回到府里,又开始犯病了。
我刚刚沐浴完,撸了几把不出门,便觉困倦得不行,只想着爬上床睡觉,奈何却琅突然阴恻恻地开口。
「妧妧还记得今天做了什么吗?」
什么啊?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早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我!」
听到这句话我的睡意立马飞走,救命啊又是这句话。
又来了又来了……
「你又甩开了我的手!」却琅眼睛泛红,把我抱起来,用牙齿研磨我的肩膀,虽然没用劲儿,却着实叫我全身发麻。
真是要命,我真的很怕痒痒。
「我错了我错了。」我认错的速度一向很快,虽说没怎么改,但态度还是良好的。
「妧妧喜不喜欢我?」
「喜欢喜欢。」
「最喜欢我?」
「最喜欢最喜欢。」
「那你亲亲我。」却琅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也没让他失望,在他嘴巴上亲了一下,还发出了「木啊」的声音。
按照往常,到这个步骤他也就好了,我的困意上涌,心里只想着终于能睡觉了。
只是今天他仍旧抱着我不撒手。
扭了扭,突然听见他低沉下去的声音:「妧妧。」
我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悄悄看向他,见他笑得诡异极了。
「我觉得这样好像不行。」他自顾自说道,「装柔弱扮可怜两年了,你却总把我当个孩子哄。」
为什么突然就不愿意装下去了啊,我心里毛毛的,有些气弱:「你不要冲动。」
他低下头极温柔地吻了吻我额头。
「我在想——」却琅顿了顿,与我脸贴脸。
「妧妧和我,是不是该圆房了。」
我一惊,随即便感觉到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襟。
「别扯我裙子!」
「其实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我不急我真不急!」
「痒痒痒……」
三十七
这几年,经过却琅的日夜耕耘,怎么说呢,我终于怀上了小狼崽子。
只是孕妇着实辛苦,情绪波动更是激烈。
「妧妧怎么又哭了?」却琅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他脸上胡子拉碴,显然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我吸了吸鼻子,委屈得不行:「昨儿的月亮不圆。」
「都十五了,它怎么能不圆呢呜呜呜……」
「真是不知好歹!」却琅跟着我指责那月亮,「身为月亮,怎么能够不圆?」
又连忙哄我:「莫哭莫哭。」
「今晚上它要再不圆,夫君就把它射下来给妧妧当球踢!」
这这这……前羿射月?
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泪花。
却琅见我终于不哭了,松了口气。
「进去歇会儿可好?」
我正巧困意上涌,便伸出手要他抱。
却琅从善如流地抱起我,朝寝房走去,我看着他下巴上面淡青色的胡茬,忍不住亲了他一口。
「夫君,我好像……有些喜欢你。」
风吹过来,墙角的牡丹开得热烈。
却琅的嘴角微微翘起,矜持地「嗯」了一声,待他走到床前将我放下,我已经困到流泪。
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却琅附在我耳边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我永远爱妧妧。」
我勾着他的手,翻了个身,沉沉睡去。等我醒来,他一定仍然守在我身边。
最后——
我们终于驯养了彼此。
番外一
白铃是在街上看见那小女孩儿的。
彼时她穿着男娃娃的衣服,手里攥着糖葫芦,只剩一颗了。
旁边那个拉着她的男人,应该是她爹。
同样是爹,一个给女儿擦嘴提布包,一个是把女儿买进妓院还赌债……她自嘲一笑。
这就是命。
可她没想到,那女孩儿会让她爹爹买下她。
周大成不肯卖,他看不上男人出的那点钱,可下一秒那女孩儿说:「我爹爹可是县令!」
「你居然敢在这里逼良为娼,卖的还是自己的女儿,真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牲!」
周围百姓纷纷附和,对周大成投去鄙夷的目光。
迫于压力,周大成把她卖给了县令家,还签了字画了押,表示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再不去打扰他。
县令姓白,和白铃早逝的娘亲一个姓。
白县令看着自己的女儿搓手,唤她:「阮阮啊,还有一件事情。」
白阮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喂给了白铃,随口一问:「什么啊?」
「你娘还不知道咱俩干的事儿呢。」声音苦哈哈的。
「吧嗒——」
白阮手里的竹签掉在了地上。
……
「反了你们俩了——」
「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和我商量商量,怎么?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了?!」
县令夫人胭脂虎啸,果然是名不虚传。
白铃被白阮藏在院子里,听见县令急急和她解释,白阮也谄媚地给她娘戴高帽子。
县令家是一处小小的院落,也没什么下人。怕是一些富庶的百姓住的都比他好。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县令夫人没好气地问:「人呢?」
白铃推开门进去,却不想看见一大一小苦哈哈地顶着书,都跪在地上。
「夫人。」白铃朝她跪下,「您别怪他们,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白铃愿意受罚。」
不卑不亢,不闪不躲。
小小的女娃,若不是吃够了苦,哪里会说话说得像个大人似的。
县令夫人看着她,沉声问:「几岁了?」
「八岁。」
「你娘亲呢?」
「去世了。」
「叫白铃是吗?」县令夫人不笑时看着很凶,「你也看见了,我们家穷,养不起下人什么的。」
白铃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点点头:「我知道。」
看来自己是要离开了。
「所以。」她听见县令夫人说,「留下来做我女儿吧。」
白铃憋住自己的哭声,镇定道:「好。」
「我叫苏俞蓉,是你娘,你爹叫白世启,妹妹叫白阮……可记住了?」
「记住了。」声音已然哽咽了。
……
「你长得真好看嘿嘿……」
「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辈子肯定是我们家的人,可不是正巧,你也姓白。」
白阮的话是真的多,拉着白铃嘴巴一刻都没闲过,由此可以看出,她有多兴奋。
可她的兴奋在第二日戛然而止。
「不是吧不是吧阿娘。」她看着苏俞蓉把之前拿来教训她的戒尺给了白铃,哭丧着脸:「怎么这样啊!」
「哼,成日上蹿下跳的。」苏俞蓉冷冷一笑,「劳累你自己带了个人回来,倒是能替我管着你。」
白阮欲哭无泪,等苏俞蓉走远,她拉着白铃试探:「你不会真打我吧姐?」
「当然了。」白铃理所当然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莫名其妙,「娘刚刚说了,你又不是没听见。」
「啊啊啊——」白阮望天,「苍天啊!大地啊!」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用律法惩罚我,而不是叫我知道有了两个娘……」
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之感。
白铃偷偷弯了弯嘴角,又立马变回板着脸的模样。
苏俞蓉忘了拿荷包,走回来正巧听到这句话,柳眉一竖:「白阮!」
白阮身体僵住,头转过去:「娘,你听我狡辩……啊呸,不是,你听我解释。」
「疼——娘!疼疼疼——哎呦我的亲娘诶,疼啊——」
白铃看着苏俞蓉拧着白阮的耳朵离开,忍不住笑了笑,真好,她也有家了。
暴脾气的好看娘亲,妻管严爹爹,还有一个古灵精怪的妹妹——
「白铃!愣着做什么?」
暴脾气娘亲提溜着妹妹的耳朵,转过身等她。
她答应了一声,轻巧地跟上去。
「这就来了。」
番外二
萧屹没见过那么能吃的女人。
今夜他随意翻了个牌子,恰好翻到新选进宫的美人,叫什么来着?
他不记得,至于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等他刚沐浴完回到自己的寝殿,就看见床上的蚕蛹拱了拱,露出一个头来。
「你就是皇上?」
他和那女子面面相觑,一个满眼好奇,一个冷如冰霜。
下一秒,她垂头丧气地开口:「我饿了。」肚子还非常配合地「咕噜」了一声。
萧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沉默了,他想,不是选秀的嬷嬷脑子有问题,就是这个女子的脑子有问题。
不过他看着裹着被子,蹦跳到桌子前吃点心的女人,终于确定了,嬷嬷和她脑子都有问题。
桌子上三盘点心被她吃完,居然又转头问他:「还有吗?」一副意犹未尽没吃饱的样子。
萧屹再次沉默了,他在想自己表现得是否太过于仁慈了。
以至于给她造成了什么错觉?
「算了。」那女子叹气,萧屹想,也算她识趣,没想到她下一句却是:「吃得太撑也睡不香。」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看来选秀的嬷嬷年纪真的大了,是不是该换一批?
萧屹没有让别人伺候的习惯,也懒得管她要做什么,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干,就想歇息。
刚闭上眼,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停,随即耳边传来她的声音:「我想刷牙。」
萧屹睁眼,冷冷看着她。
「就是漱口。」她有些难受地舔舔牙齿,鼓起脸:「难受。」
萧屹就这样看着她也不回话,但他显然低估了白阮的脸皮厚度,比起她姐和她娘,萧屹这种干看不打的假把式,她还真不怕。
她还很有些理直气壮:「我毕竟还小呢,十五岁的女娃娃要是不刷牙,会长蛀牙的!」
怎么?是嫌他三十岁了太老?
无形之中被侮辱了年龄的萧屹神色更冰冷了。
但就像白阮说的,她才十五岁,他也不会小心眼儿到和她计较这些。
可萧屹也没料到,白阮的话……居然能那么多!
「你这里的糕点真好吃,是单独做的吗?」
「这床有点儿硬啊,没席梦思软……睡着背疼,诶?你背疼不疼?」
「你看着好年轻啊!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
白阮裹在被子里的身体是一丝不挂,但她一直趴在那里喋喋不休,明明没人理她,小嘴却还是叭叭的就没停过。
萧屹皱了皱眉,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却看见她奶白色的肩膀露在外面,他冷冷一笑,本来都不想动她了,可偏偏她聒噪个不停。
翻了个身,他堵住她的嘴,心想:终于清静了。
……
翌日一早。
萧屹看着睡得天昏地暗的白阮,额头鼓起青筋。
自他登基以来,这还是第一个敢起得比他晚的妃嫔。
萧屹也没指望她来服侍穿衣,自己穿好衣服,遮住身上的指甲印子,却发现颈上的牙印怎么也遮不住。
他脸更黑了。
思及昨天晚上,她在委屈嗒嗒说了句「一点都不舒服」表示自己的嫌弃后,便沉沉睡去,萧屹胸中一阵郁气。
没想到,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
萧屹阴沉地笑笑,渗人极了。
当然,他也没想到,就是这个牙印,等他下朝回来,宫中到处都在传,他甚是宠爱这个新来的白美人。
等回到玉乾宫,还发现内侍们自作主张,把这个话痨给留下了。
一看见他,托腮坐在门口的白阮眼睛一亮,萧屹觉得自己肯定是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会觉得她的眼睛闪着绿光呢。
白阮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抓住他的袖子,使劲儿把他往里扯,边扯边感叹:「可算回来了。」
萧屹有些奇怪,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等他回来……
「要不然他们都不准我吃饭!」下一秒他就听见白阮揉着肚子抱怨。
她还加了一句:「就非得等你回来,人家可饿了。」要不是图这一口吃的,她早就回自己的寝宫了。
所以她方才眼巴巴地等他回来,就是为了吃饭?!
萧屹活了三十年,第一次知道世间原来真有这样能吃的女人。
他是个男人,生得高大,平日里也要练武,所以吃得多情有可原,可她这么娇小,身上也没二两肉,还和自己吃得一样多。
所以她到底是把东西吃哪儿去了?
等到白阮吃完,晃晃悠悠地去沐浴收拾后,萧屹唤来侍人,沉声询问:「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似乎是不知从何说起。
首先开口的是一个侍女。
「美人起来后,奴本是要给她梳发的,可美人听说不用回自己的寝殿,就说反正她也不出去,就懒得梳头了,奴劝不过,只好依了美人。」
萧屹想起白阮披散的长发,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又多又密,昨天晚上把他热醒了好几次。
「上午美人突然去了小厨房,看御厨做糕点看了好久,末了还吃了好几盘……」另一个小典簿声音越说越低,萧屹问他:「中午应该没怎么吃饭吧?」
估计是饿了,所以刚刚才吃那么多。
「美人她中午……吃得挺多的……」小典簿额头滴下几滴汗水,连忙改口:「不多不多!也就三碗大米饭而已……」
萧屹沉默了,这时又有别人开口。
「美人吃过午饭,歇息了一会儿。」
「然后呢?」萧屹觉得她可能不只是歇息了一会儿。
「午睡过后,美人突发奇想地要去小花园里面赏花,奴和几个侍人陪着去了。」
「然后……然后,然后美人就看见了花园里的几颗麻柳树……」
萧屹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美人把几颗麻柳树爬了个遍,边爬边说麻柳树不结果子,真没意思……接着……接着美人就从树上摔下来了……陛下恕罪!奴们没接住美人,美人虽然没有怪罪,但奴实在是罪该万死!」
萧屹想起刚刚她过来拉他衣袖时,一瘸一拐的样子,突然觉得无话可说。
也不知道她怎么长大的,满脑子都只想着吃饭吃饭。
「算了,她不是没有怪罪你们么?起来吧。」
他现在可以确定了,他的这个美人,真的是个没长大的笨丫头。
脑子怕是也真的有些问题,选秀嬷嬷估计是看着她那张脸,才给她开了后门。
白阮也懒得管萧屹怎么想,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有干饭才最重要。
原本她对和萧屹困觉还是有些期待的,但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无它,萧屹的技术实在是太烂了。
她又不是受虐狂。
嘁,她在心里默默地吐槽,还说是黎朝子嗣最多的皇帝呢,结果就这?就这?
两人一个觉得她痴傻,一个觉得他活儿烂,可阴差阳错传出去的,却是让全京城的人都觉得,天家是真宠爱这个白美人啊,连日常都要过问。
白美人表示: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白阮实在是受不了萧屹那稀巴烂的技术,翻了个身:「我自己来!」
萧屹本想斥责她,可下一秒被白阮堵住嘴巴,安静了下来,后来……后来也就习惯了。
由此可见,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
萧屹不认为自己喜欢白阮,喜欢于他来说,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
对白阮,充其量……也就是宠一些罢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发过誓,这辈子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也不会偏心哪个孩子。
臣子的猜测不假,他的父亲兄弟确实死于他的刀下。
因为他恨他们。
他恨父皇的偏心,因为爱上了一个女人,听从蛊惑,杀了一个又一个妃子,把她捧上后座。
全然不顾那些女人也曾为他生儿育女。
那些女人里面,也有他的母妃啊,那样温柔又活泼的母妃,还不到二十三岁,就失去了性命。
而在那个女人生下他的儿子后,所谓的父皇,更是对他们这些皇子冷漠忽视,以至于,他小时候竟是连饭都吃不饱,只能饿着肚子自己去找食物。
真是可笑的爱情。
不讲先来后到,也无礼义廉耻。
所以他反了,在他二十五岁那年,亲手砍下了那个男人的头颅,既然他宠爱他的儿子,那么就让他的儿子也和他在黄泉路上做个伴吧。
倒是便宜了那个妖女,死得早,只能鞭她的尸。
所以他绝不能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他的皇位一定会传给嫡子,他也不会爱上任何女人,任由她摆布。
他对白阮,不过是闲时的消遣罢了。
一定是这样。
可他们的女儿出生的时候,萧屹的心却硬不起来。
他想,就是个女娃娃,他已经封了太子,不会影响到什么的。
所以他没忍住抱了她,这一抱,便再也不肯放手。
白阮什么时候都是精力十足,就连刚生产完,她都还有力气问他:「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呀?」
萧屹摇头:「还没想好。」
他看着怀里的小娃娃,接着说道:「不过已经想好了小名儿。」
白阮喝了一口宫人喂过来的红糖水:「什么啊?」
「含珠奴。」
「噗——」
白阮一口红糖水喷出去,萧屹下意识侧身,免得喷到孩子身上。
「什么?含珠奴?!」
白阮睁大眼睛,见了鬼似的。
声音把萧屹怀里的小东西吵醒了,咿咿呀呀地哭起来,萧屹无措地摇了摇,却发现自己根本哄不好。
看向白阮,他不满地开口:「你把她弄哭了。」
白阮吞了吞口水,苦哈哈地想:这才刚出生呢,就护成这样子,看来史书真是不假。
但她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等缓过来,她又觉得自己了不起得很,居然生下了武帝最最疼爱的骊阳公主。
那可是武帝的眼珠子命根子……呸呸呸肺叶子,骊阳公主欸,在她去后三年,武帝因为思念她过度,也跟着驾崩了。
而文帝也极其疼护自己的这个妹妹,在他七十岁的时候,都还曾为她写出好多悼念的诗词。
嗨,看来自家小乖乖的后台还是蛮给力的。
虽然自个儿只能活七年,自个儿的乖女也只能活二十年,不过人生得意须尽欢嘛。
白阮苦中作乐,带着慢慢长大的女儿疯玩儿,几乎每日都要挨她姐姐的打。
哪里有一点儿做母亲的样子,怪不得就连含珠奴有时候都要和她爹爹告状。
后来女儿三岁的时候,萧屹终于想好了她的名字。
萧妧,意为萧屹和白阮之女。
虽然他很想取个更好听的名字,可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取名的天分,别的孩子的名字都是礼官找的字,所以他也没什么经验。
当作对含珠奴的补偿,她才三岁,萧屹就封了她做了骊阳公主。
骊阳,国都也。
他觉得配得上含珠奴的封地,也就只有骊阳了。
白阮抱着自己的小猪儿,脸上笑得傻气,心里却感叹:历史果然就是历史啊,不过这样说起来,好像只有四年时间了……吧?
含珠奴过了六岁生辰不久,白阮诊出有了身孕。
萧屹面上不显,却早早地开始思考孩子的名字,直到生产前夕,他终于想出了满意的。
女孩儿,小名儿就叫观音奴,大名萧奷。
若是个男孩儿,小名儿就叫毗沙摩,大名萧通。
可白阮难产了。
他看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心里一阵慌忙,孩子却还是不肯出来,比起生含珠奴的时候,艰难了不知多少倍。
孕期她也比含珠奴那时候娇气好多,动不动就掉眼泪,还有些黏人。
隔了一会儿,产婆出来了,哆哆嗦嗦地说,是个男孩儿,可白阮大出血,孩子和大人都保不住了。
萧屹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怎么就都保不住了呢?他刚想唤人把这产婆拉下去处刑,白阮就开口了。
她唤他:「萧屹。」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名字,也是她第一次这么安静。
萧屹顾不得什么,冲了进去,屋内是浓重的血腥味儿,白阮脸色白到透明。
他把她抱在怀里,白阮得意一笑:「小猪儿被我骗去皇后娘娘那里找糖葫芦了。」
「要不然她哭起来没完没了的,可吵得我耳朵疼。」
她的眼睛亮亮的,絮叨个不停,一会儿说要他好好吃饭穿衣,一会儿说他随时都臭着个脸,欠了他钱似的。
萧屹却没来由地有点害怕,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明明很久以前,他就没有害怕这种情绪了。
可他现在,是真的怕白阮撒手不管了。
白阮口干舌燥地说完,见他还是一张冷脸,不由得抱怨道:「你怎么还是黑着一张脸,从来都不肯对我笑一笑,讨厌死了。」
许是真觉得委屈,眼泪哗啦啦就掉下来了。
萧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白阮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突然眨眨眼睛,说:「你低下头。」
萧屹低下头去,她「木啊」一口,亲在他脸上,然后快活地笑起来,脸上挂着恶作剧成功过后的得逞。
「我觉得,我好像有些喜欢你……」最后她在萧屹怀里小声嘟囔了一声,娇气地骂他:「你比我还嘴硬……」
就这么落了气。
萧屹抱着她只觉得满心茫然,她怎么就走了呢?
她比自己小了十五岁呢,要走……也是他走在前头啊,是不是又在捉弄他?
她最爱调皮捣蛋,下一秒是不是又会突然睁开眼睛:「哈!被我骗了吧?」
可白阮就是走了,带着他们的毗沙摩一起走了。
晚间含珠奴问他要娘亲,可萧屹只能抱着她哄骗,说娘亲去看外公外婆了,还要等好久才能回家。
或许也是在骗自己,但他知道,她再不会回家了,她丢下了她的含珠奴,也不要自己了。
他的含珠奴,那么像她,是最聪明的孩子,又怎么瞒得住呢?
萧屹想,可怜的含珠奴已经没了娘亲弟弟,爹爹要是不给她更多的疼爱,她该怎么办啊?
于是他突然就理解了那个男人的想法,人的心长在左边,天生就是偏的,他无法做到不爱含珠奴。
可他不是那个男人,白阮不是妖妃,含珠奴也不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含珠奴是值得的,他这个爹爹本就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难道连别的也都给不了吗?
所以含珠奴合该得到他更多的爱。
萧屹觉得,自己对白阮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的,可一年一年过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念着她,他真的爱上她了。
明明自她走后,他还是过着与从前一样的生活。
可他的脸上笑意却越来越常见,侍人觉得他的脾气越来越温和。他也会好好添衣,好好吃饭,注意自己的身体……只要是她说过的,他竟然都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改了。
分明就是在意她在意得要命。
只是他死犟着不肯承认,好像承认了,就会对不起自己早逝的母妃,就是忘了自己以前遭过的苦难。
可他最后还是成了个偏心的爹爹。
他的含珠奴,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一点念想了,他和她就这么一个孩子,不疼着,他能怎么办呢?
白阮死后,国师终于开口:「我可以保住骊阳公主的性命,并且给她一具健康的身体。」
萧屹不知道他是从何而来,二十五岁那年,他出现在自己身边,帮他坐上皇位,如今他说,他能救自己的女儿。
让含珠奴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这太诱人了,萧屹拒绝不了。
于是他问:「你要什么?」
国师自顾自地讲了个故事。
「很久以前,我路过一个帝王身边,那帝王等了他早夭的妻子几十年,后来他用自己的一颗帝王心,向我求一个来世。」
「他希望他的妻子,一生顺遂,长命无忧。」
「即便下辈子,她再也遇不到他。」
「你要我的心吗?」萧屹大掌抚在胸口。
「是。」国师神色平静,「我要你的一颗帝王心。」
帝王真心难得,修炼之人与之交易而得,不算有违天道。
「我不求什么来世。」萧屹想起白阮拉着含珠奴爬树的场景,心里一痛,「我只求一个今生。」
「我要我的含珠奴,今生便万事顺遂,长命无忧。」
「即便……即便此生,父女也再不能相见。」
「只要我的含珠奴好,我就好。」
于是国师做到了,他的含珠奴真的有了健康的身体。
那样鲜活的含珠奴,他藏在门外,听着她中气十足的声音,只觉得满心欢喜。
他想起国师所说的那个帝王,在临终前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妻子,那时的他,心里必然也是欢喜的。
那颗帝王心,肯定也是给得心甘情愿。
……就如同他一般。
即便,他们再不能相见。
那日送她离开,是父女最后能团聚的机会,其实原本,萧屹是不准备去的,他怕自己去见了含珠奴,就舍不得叫她走了。
可他还是去了,比起不舍,他更怕含珠奴委屈。
最后喊住她,其实萧屹是想说:「含珠奴,爹爹……是真的想你娘了。」
日日想,夜夜想。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看着他的小乖囡慢慢走远,直到她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自己再也看不见她在哪里,才一个踉跄,跌倒在钟昀身上。
他神色寂寥,却又坚定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阮阮,我做到了。
我们的含珠奴,要像小鸟一样快活。
她此生,一定顺遂无忧。
番外三
却琅知道,自己只是骊阳公主的小玩意儿。
可是他看见她真的来为他出气时,心还是跳漏了一拍。
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身体病弱,平时都不会随意走动,如今为了他,却亲自来了太学。
她裹着雪狐披风,小脸苍白,陷在一团毛乎乎里面,猫咪似的嘴巴只有一点点粉色,却好看得要命。
却琅乖乖地拉着她的手,心里想:无论如何,她待我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讨厌苏秩看向她的眼神。
更讨厌他们之间曾经并不存在的婚约。
他怎么敢呢?
于是却琅想着,不仅要抢了他太学第一的称号,还要比他更强壮善武。
公主喜欢什么样子,他就会是什么样子。
她喜欢温柔小意的男子,他就温柔地同她说话,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的喜好。
她喜欢哄人的滋味,他就偶尔露出利爪。
她喜欢同女孩儿一起玩耍,他就扮作女孩儿的模样,果然换得了她的喜爱和亲密。
他能满足她所有的想法,是她最好的玩伴,什么程嘉和伶人,他们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她待他,和他们是不同的。
可他慢慢觉得,不够,还不够,他想要更多更多。
为什么她眼里不能只看到他?
他真的好嫉妒白姑,他也嫉妒皇上和太子,嫉妒他们能得到她的亲近与重视,而他只能藏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朝着他们撒娇痴缠。
他和她明明就是天生一对,他们生来便是要同用一颗心脏的,她怎么能不最爱他呢?
却琅不想再只能偷偷地亲近她,他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于是他说要去岭南,其实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宫殿。
那个全大黎最尊贵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长长的母蛊爬入他的心脏,他眼里全是漠然。
却琅知道,他要亲眼看见母蛊入体,确保不会出现任何风险。
这个男人很爱他的女儿。
可,那又怎么样?他做的也不会比他差!
却琅忍着心碎欲裂的疼痛,阴鸷开口:「若想要我心甘情愿,我有条件。」
那个男人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能为含珠奴做这些,已然是你的荣幸。」
是啊,却琅想起她那张可怜又可爱的小脸,确实是他的荣幸,这个世上会有哪个男人忍心看着她心疼,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捧给她呢?
若是可以,这个男人,以及守在宫殿外面的那个太子爷,怕是都会让母蛊进入自己的身体的。
在他们眼里,含珠奴是这世上最好的小姑娘,又有谁配和她共用一颗心脏呢?
可偏偏,只有他能。
「我要公主。」却琅眼球暴凸,像是一头发狂的野狼,整个人十分可怖,「这不过分吧?」
「呵。」头上传来一声冷笑,「若含珠奴答应,倒也不是不可。」
「痴心妄想。」
皇帝笃定自己的女儿不会嫁给他,却忘了他是最狡猾的狼,他也最是了解小公主的脾气。
她那么贪玩儿,肯定想要尝尝当新郎官的滋味儿的。
却琅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于是他在做了她五年的小狼崽儿后,终于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小狸奴。
从此以后,他的妧妧,只属于他了。
山高路远的岭南,他们会有一个只属于彼此的家。
番外四
萧迩抱着怀里扮哭哭脸的小姑娘,已经哄了好几个时辰。
每当他一低头,怀里就会传来轻轻的呜咽声。
听见她小肚皮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他觉得有些好笑。
温声道:「妧妧饿不饿?」
怀里的小姑娘还是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口是心非地说不饿。
下一秒肚子叫得更欢快。
「妧妧不饿。」萧迩顺着她,保住了她的自尊心,只温柔地说:「可是哥哥手麻了,妧妧先吃饭,哥哥再抱你好不好?」
小姑娘哼唧一声,终于愿意落地了,还贴心地帮哥哥揉手臂。
侍女们把温热的菜品摆在桌子上,萧迩端起碗,先喂了她一口药膳汤,又拣了些小姑娘爱吃的菜,一口一口喂饱了,才就着剩下的菜解决自己的晚食。
他知道,八岁的萧妧刚失去母亲不久,同她要好的长姐又突然嫁去了南禹国,最近她正黏他的紧。
虽然她本就黏他这个哥哥,只是最近,更是要时时都同他待在一起,要他抱抱。
「哥哥真好,我以后若是能嫁人,就要嫁给像哥哥一样温柔的男子。」
想起她孩子气的话,萧迩低头浅笑,看了看昏昏欲睡的小姑娘。
原本从前,他同自己的这个妹妹是不熟的。
她身体不好,父皇看得紧张,很少允她出门玩耍。
他甚至有些不愉父皇对她的偏心。
可后来她年幼失怙,母后便对她多有照顾,连带着和他也熟了起来。
谁能不喜欢含珠奴呢?
萧迩觉得,自己若是有妹妹,那也只能是她了。
萧家人的薄凉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但偏心这件事情,也是一脉继承。
但凡他们真心疼爱一个人,必定是含在口里,放在心尖,那是可以把人溺死的温柔。
萧迩也不例外,他从生下来便是太子,皇室的骄傲冷情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得到他的疼爱的。
他摸了摸萧妧的头,小姑娘枕在他腿上睡得正香。
妧妧是不同的,旁人跟着他只会让他厌烦,但她这般依赖他,却叫他满心疼惜。
这,就是当哥哥的感觉吧。
看着他的妧妧,恨不得把世间的好东西全捧到她面前。若是谁敢伤害她,定要将伤害她的人碎尸万段。
只是没想到,还真的有人敢伤害她。
陈阿璇,那个爱慕他已久的女子,想要成为他的太子妃无可厚非,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碰他的妧妧。
陈丙这个老狐狸,手里不仅有证明父皇弑父的东西,竟还有父亲找寻连心蛊的证据。
巫蛊之术,乃是大忌。
萧迩垂下眼睫。
对妧妧有威胁的人或物,都不该留存于世。
陈阿璇成了他的太子妃,妧妧果然同他生气了,萧迩摩挲着属下从冼墨池捞起的白玉鞶革,侧脸冷硬如刀。
妧妧讨厌的女人,怎么配做他的太子妃呢?
他连看一眼都觉得肮脏。
……
「殿下!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如何能这样对我?」水牢里,陈阿璇看着走进来的萧迩,只觉得心神俱碎。
她的家族,竟然是覆于自己的夫君之手,甚至,她自己也做了内应,偷走了祖父的密件。
「我与你,从未亲密过,谈何夫妻?」
萧迩仍旧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却无端让人齿冷。
陈阿璇当初迷恋上他,便是因为看见了如同谪仙一般清冷的太子,对着骊阳公主却温柔怜爱,任由她胡闹痴缠。
她希望有一天,他也能用这般目光看着自己,所以她才不择手段地成了她的太子妃。
他不碰自己,却温柔以待,让她以为是因为他不能人道,她从不觉得委屈,只是心疼他……如今看着他的神情,她才明白了,原来他不碰她,是在惩罚她,惩罚她将手伸到了骊阳公主身上。
「被撞下池子的时候,我的妧妧该多疼多冷呀……叫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怎么敢?」
萧迩厌恶地看向陈阿璇,「泡在这寒池里的滋味想必不好受。」
「妧妧受过的苦,你得还回来。」
「妧妧,妧妧!你心里只有你的妧妧,从来不肯看其他人哪怕是一眼!」陈阿璇突然癫狂地挣扎起来,嘶吼着:「我恨,我恨你的目光不在我身上,就算我知道,她是你的妹妹……可,可你那样温柔溺爱的抱着她哄她,我还是嫉妒得发狂!」
「就算是妹妹,也不可以夺走你的目光!」
「哪怕是一点点……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冼墨池。可她命大,居然有宫人走过,我不得不下去救她洗清我的嫌疑……倒是误打误撞成了您的妻子。」
她眼睛里满是痴迷与偏执,萧迩只是冷淡地看着,如同高高在上的仙人,在陈阿璇眼中,他确是仙人了,否则怎么会引得她这般爱恋于他。
「殿下,骊阳公主午睡已醒,此刻去昭华宫,不会扰了公主清梦。」
一个小典簿跑进来,向萧迩禀报。
陈阿璇便看着仙人脸上露出纵爱的笑,温柔地低喃:「小懒猪,总是这么贪睡。」
而这副模样,永远都不会属于她。
这个认识叫陈阿璇绝望至极。
「呵。」萧迩转身离去,他没心情在这里跟她耗费时间。「若她死了,尸体便剁碎了喂狼吧。」
「殿下!」陈阿璇在身后发出凄厉的嘶吼声,随即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人的背影。
「我陈阿璇……是真的喜欢你……」
萧迩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他很久很久以前便许诺过,若是有人胆敢伤害妧妧,那他们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碎尸万段。
毕竟——
妧妧的哥哥,最护短了。
……
萧迩站在门外,他的妧妧还没有发现他,只顾着捉弄木车里的小姑娘,故意当着她的面吃糖葫芦。
小人儿或许已经唱过甜滋味儿了,眼巴巴地瞧着娘亲,却又还不会说话。
萧迩看着她活泼调皮的样子,只觉得一阵恍惚。
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有见到他的妹妹了。
即便如今,他已是大黎的君主,但疼爱他的妧妧,已经成了萧迩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盖追先帝遗德,大丧之事一概从简,守孝一年便可除服,这才让他能早早巡视岭南,来看妹妹。
作为交易的代价,父皇此生再不能和妧妧相见。
但,他是可以的。
「妧妧。」
温柔一如从前。
萧妧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时候,太子哥哥应该在皇宫里才对。
可她转身,便看见温润如玉的男人站在门外,噙着笑容看着她。
「哥哥……哥哥!」
萧妧快活得像只小鸟,扑进自己哥哥的怀里。
「你来看我了,爹爹是不是也来看含珠奴了?」
眼里含着希冀。
萧迩摸着妹妹的头,他的妧妧被瞒得紧,还不知道爹爹已经……
但她总是要知道的。
「妧妧,父皇一年前,便已仙去了。」就由他来做这个恶人吧。
「你骗人!」小姑娘凶巴巴的,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是一团孩子气。「爹爹他很厉害的!」
「爹爹他能抱着我飞!」
「还能让我骑大马……把我举得那么高那么高。」
「爹爹他还……」萧妧说不下去了,声音带上哽咽,她想起了离开之前,爹爹那花白的头发。
萧迩把她搂进怀里,像她小时候那样给她拍背,安慰着她。
「哥哥,含珠奴没有爹爹了,爹爹走了,妧妧怎么办啊?妧妧都没见上他最后一面,爹爹,我想爹爹……」萧妧语无伦次,她抓紧哥哥的衣袖,眼泪大滴大滴地砸下来。
她不敢相信爹爹真的离开了,她的爹爹,都没有见到他的含珠奴,就这么孤零零地走了。
爹爹他该有多难过?
「爹爹不难过。」萧迩似是读懂她心中所想,「爹爹说他知道含珠奴过得很好,含珠奴好,他就好。」
萧妧只觉心痛如绞。
「爹爹有话要对含珠奴讲。」萧迩想起父皇临终前,手里抚摸着含珠奴的泰阿冠,眼神慈爱絮絮叨叨的模样。
「含珠奴要坚强一些,爹爹知道不能伴你一生……迟早是要走的,我的含珠奴不许太难过,也不许掉眼泪。」
「好,含珠奴听话。」萧妧忍住哭声,只是眼泪还是不听使唤。
「含珠奴还要好好穿衣,好好吃饭,不许做伤身体的事情。」
萧妧在哥哥怀里使劲儿点头,拼命地憋住眼泪。
萧迩叹了口气,他怕再说下去,妧妧真的会哭晕过去。
他指尖轻柔,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最后一句。」
萧妧抬头看他。
「含珠奴不许吃太多糖,若是吃了千万要记得刷牙——就是漱口。」萧迩顿了顿,接着说完。
萧妧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病榻上的爹爹。
他说——
「毕竟还小呢。」
「含珠奴若是不刷牙……」萧屹吃力喘息着,想起白阮鼓着脸颊说难受的模样,眼角弯起皱纹。
「是会长蛀牙的。」
番外五
今无山巅。
黑袍男人看了看手中的罗盘。
下一颗帝王心在——
殷氏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