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宋佳抢衣服
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天下有四件事刺激不了他，刺激了脑袋，对他绝对不好。
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弓、闲汉、牙婆。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金瓶梅》一书，西门庆是主角，次之书名上的三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再次等，便是帮闲的男人与做媒的女人了。媒婆之于女人们，比起应伯爵于西门庆，只怕还略胜一筹。吴月娘少了媒婆文嫂等人没了好丫头，至于西门庆，没有王婆、薛婆这些中老年妇女，他只能和李娇儿李桂姐这种级别的女子混成烧糊的包子。而潘金莲春梅等人，没有媒婆，就难以在人肉市场流通。
小说塑造了几个颇能干的媒婆。王婆自然是其中翘楚。武松出远门，先学孙悟空，给哥哥嫂子就地划了一个辟邪圈，凭他什么虎豹狼虫，妖魔鬼怪，俱莫敢近。但王婆细过一番神操作，将发现的淫媒机会落到了实处，最后害武大丢了命，潘金莲从武家媳妇变成了西门爱妾。王婆不愧是清河第一媒婆。
比起王婆，薛嫂不够辣手，也不够血腥，但也是行业翘楚。
薛嫂和别的媒婆一样，她有别的职业，让她可以认识各色女孩妇女，在清河穿门入户。于是她获得了第一首资料，孟玉楼守不住寡要再嫁。
按说孟玉楼和西门庆不可能。因为另有媒婆介绍孟玉楼给尚举人续弦做正室。而西门庆是有正妻的，还有小妾，还有准备娶的潘金莲。
但薛嫂和王婆之所以是媒婆界的大佬，就在于能无中生有，没有市场也能创造市场，在死路中杀出一条生路来。
薛嫂大约是这样盘算的：继室大都不敢像正室一样嫉妒，吴月娘恰不敢多管西门庆。给西门庆说个妾，吴月娘那儿没问题。而西门庆正好死了第三房妾卓丢儿，可不需要人填窝吗？就李娇儿孙雪娥这两样的货色，怎么可能满足潘驴邓小闲呢。何况还一个蠢一个胖。
薛嫂看到事情的另一面：既然尚举人家没落定，那就有说媒的机会。
一般人以为西门庆独爱女色，大约只有薛嫂知道，比起女色，西门庆更懂财与才的重要性。薛嫂找到了正在生药铺里辛勤算帐的西门庆，她先说守寡的孟玉楼有钱：
“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
嫁钻石王老五是女人的捷径，娶有钱的寡妇也是男人的捷径。美国国父华盛顿娶的便是有钱的寡妇，17000英亩土地的巨大庄园，无疑为成为国父创天下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通过娶白富美实现阶层上升，也是西门庆独在的本事，比起他的床上功夫更胜一筹。娶继室吴月娘对了，孟玉楼、李瓶儿先后入门，带着箱笼，都为西门庆成为清河首富添砖加瓦。
说完了财，薛嫂才说色。孟玉楼打扮起来美得像个灯人儿。最后说孟玉楼有才，会弹月琴。
这个顺序，太了解西门庆。不先说有财，正和潘金莲打得火热的西门庆不一定上心。不将会月琴放在最后，西门庆不会风风火火地行动。
然而，这个白富美，凭什么嫁给西门庆？
只传递男女信息的媒婆不是好媒婆。要想不丢媒人的脸，至少得有“排忧解难”的本事。王婆解决了武大抓奸、武松武力威胁两大难题。孟玉楼则有前夫家亲戚阻挠，谁想有钱的寡妇离开呢。
薛嫂之所以是能和王婆比肩，不仅因为对西门庆吃得透，说话能一语中的，句句打在西门庆心上。还因为，薛嫂干脆利落地解决了所有的障碍：
找杨姑娘做同盟。
杨姑娘“爱的是钱财，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随问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几两银子”。利字当头勇者上。西门庆是商人，自然秒懂薛嫂的主意。隔天，买了见面礼，穿得像暴发户一样的来到杨姑娘门前。
薛嫂深知人情世故，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先窜掇着将西门庆的礼物抬进了杨姑娘家。收了礼，杨姑娘不好给脸子，于是开始面试西门庆。
薛嫂再次显示了她对客户需求的准确把握，杨姑娘要钱，那便介绍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开个大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这既是用钱压杨姑娘，也暗示她可大胆向西门庆提要求。只是比起王婆的舌灿莲花，薛嫂少了文采。看王婆怎么形容的：“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放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改成rap必火。
杨姑娘顿时被征服，于是提出几条当保山的条件，西门庆一口答应，并且，本着他商人舍小本求大利的原则，马上献上三十两白银，并答应事成之后再给七十两。这远超杨姑娘的预期，喜得心上开花——不得不说西门庆日后生意兴隆，迅速成为清河首富，与他行动绝不拖泥带水、舍得本钱有关。
杨姑娘不会和一百两银子有仇，孟玉楼到西门庆家是做大还是做小，她不管了，是不是有尚举人这个更好的去处，也不管了，她那才十岁的侄子要如何安置也不管了。孟玉楼犹豫时，她安孟玉楼的心：“我就做硬主媒，保这门亲事。”
孟玉楼出嫁时，张四舅带人拦截孟玉楼，杨姑娘兑现承诺：“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两人吵架的语言极活泼，生动地展现了不受礼教束缚的劳动人民的创造力：
姑娘道：“张四，你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到明日死了时，不使了绳子扛子。”
张四道：“你这嚼舌头老淫妇，挣将钱来焦尾靶，怪不得你无儿无女。”
姑娘骂：“张四，贼老苍根，老猪狗，我无儿无女，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养和尚，肏道士，你还在睡梦里。”
中国的国骂一是器官，二是问候先人和祖宗。在这个回合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国骂，书中多得数不清。《红楼梦》里，将国骂发挥出水准的，男有薛蟠、茗烟，女有在大观园工作的柳嫂子与何婆。用“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博得雅骂的鸳鸯，也是以国骂开头。
以孟玉楼的富撬动了西门庆，用钱搞定了杨姑娘，搞定了孟玉楼，薛嫂则用西门庆的势力。
当孟玉楼私下细问时，薛嫂道：“就有房里人，那个是成头脑的？”这话，既像否认有正头娘子，又像说只有不管用的正头娘子。薛嫂一张口说两套意思的话，人精。
不待孟玉楼犹豫，薛嫂开始了财与势的诱惑：
“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知县知府都和他来往。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谁人敢惹他！”
有官府做靠山，白富美为何不嫁，何况还年轻帅气。完全就是基本面好得不得了的绩优股。
二
“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这等捣谎。”越是说谎的人，越声称自己不会捣谎。
这桩婚事，薛嫂向西门庆谎报年龄，向孟玉楼模糊做大做小。但对孟玉楼捣谎的始作俑者是西门庆。
如果说潘金莲和西门庆是两个性欲特别发达的原始人相遇，天雷勾地火，注定以交欢偷情开始，那孟玉楼和西门庆是两个社会人的相遇了，自然以长辈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开始。
孟玉楼在杨家理家算帐，其实骨子里是一个女商人。她的精明沉稳贯穿始终，相亲时盘问西门庆和薛嫂周到谨慎，阻击张四舅破亲从容不迫，发现被骗后隐藏了不甘和委屈，再嫁李衙内后持重而有谋略。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说，“你的气质里藏着你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以及你爱过的人。”同样，原生家庭和做过的工作也反应在相貌上，军人与常低头弯腰的农夫，对比显而易见。
商场打拼自然也在脸上留下痕迹，操持家务的正室与以色侍人的妾，气质也是不同的。西门庆流连花丛，不用高智商加持，也能看出眼前的孟玉楼和潘金莲是两个世界的女人。
都很精明，但孟玉楼的精明是品德加持后的机谋深远，潘金莲的精明用来咬群儿；
都很美，但美得很不同，一个性感，另一个端庄。
潘金莲若生在现代，必走浪漫性感、先锋时尚路线，化身范冰冰、张雨绮，不放过秀女人事业线的机会。孟玉楼的时尚路线，会向三星集团的长公主李富真看齐：优雅简洁、端庄精明下透着隐隐的女性魅力。
西门庆get到了孟玉楼的气质，抢道：“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
孟玉楼追问：“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
西门庆将谎言进行到底：“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
用真话装饰的谎言更骗人，西门庆真是深谙此道。对孟玉楼来说，做大是重要的，管家理事赚钱是重要的。长年流连花丛中的西门庆，开口就直接满足孟玉楼这两样内在需求。再加上西门庆的帅哥形象，孟玉楼沦陷。
自己是他人的镜子。诚实的人吃过大亏后，才对人心叵测有彻骨之痛。三观很正的孟玉楼没质疑西门庆，回答西门庆的问话很诚实，她三十了。对西门庆捣谎才二十五六的薛嫂赶紧圆场：“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这话，孟玉楼三嫁时，薛嫂又说过一次。都是骗，但这一次孟玉楼错过尚举人，下一次则是觅得良人，获得幸福。这幸福不仅仅是再嫁竟然做了正妻，逆袭了失宠中年小妾注定要被贱卖的命运。更是当公公要休她时，这良人没让孔雀东南飞的悲剧发生，而是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放弃孟玉楼。这是真爱，是天下女子都想要的终极幸福。与此相比，错过做尚举人继室实在不算什么。或许，生活的真相就是这样，所有的磨难都可能是你通向更好生活的养料。
三
对人品的考察是日久见人心，但一个人能干不能干，只要几件事过手便知。
西门庆沾过的女子，孟玉楼三观最正，也最聪明能干。从她怼张四就看得出来，将来只有她，能在复杂的西门府，看得清、拿得准、稳得住。
张四劝孟玉楼改主意，理由有几条，用现在的话就是：
1， 恶霸+家暴男；
2， 有正室，你做小，吃亏；
3， 小老婆多，关系难处不说，何况还在外面嫖；
4， 西门家有青春叛逆期小孩，过去受气。
一般的姑娘，任何一条，都打退堂鼓了，但孟玉楼没有。
一，她有X光，眼光准，看出张四是来破坏她与西门庆亲事的。因此，她坚决不入套。
二，她看得开；
三，她有应对之策。
这是孟玉楼的成熟：事在人为，事好事坏全看自己如何行动。比如，做大做小，她先是认可社会的秩序：男人有妻有妾很正常。比起做大做小，男人的宠爱更重要。不得宠，当正妻也没幸福可言。
提到男人外面风流，孟玉楼不是纯洁的小姑娘，她的想法和红楼梦里的贾母差不多，男人都猫儿馋，年轻时都一样，睁只眼闭只眼，不给自己找气受，也不给自己拈酸吃醋的理由。
说到西门庆家爱家暴，孟玉楼心态更好，男人不会无缘无故打人。所以，勤劳谨慎是硬道理，说话过脑子，行得直，坐得正，自然不会招来家暴。果然，西门庆辱骂过吴月娘，暴打过孙雪娥，长年雪藏李娇儿，鞭打过潘金莲、逼李瓶儿上吊，但对孟玉楼，绝无轻慢。
至于如何当孩子的后妈，孟玉楼心态更是好到爆表：我像个长辈，晚辈自然敬我。
比起其他几房，孟玉楼独有的好处就是三观正，西门府就缺这个。这在过去，不仅是男人的福气，也是一个家族兴旺的根基。若孟玉楼是正妻，潘金莲不敢兴风作浪，李瓶儿的孩子会平安长大；宋惠莲不敢有非分之想从而招致性命之灾；西门庆的女婿不会长年被冷遇积了一肚了怒气，从而逼死西门大姐儿；若是孟玉楼治下，陈敬济也不可能自在出入后院。西门庆的生意更可能从不干不净，转向取之有道。可惜，西门庆一生不识孟玉楼的好处，在外又贪又酷，家中则后院时常起火，爱妾和儿子被害死。待西门庆离世后，没了金钱和官府势力，朋友背叛，伙计拐骗，女儿惨死，爱妾风流云散，家财散尽，遗腹子出家赎罪，几乎落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果然是“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但，恰恰是孟玉楼的能干，让她误嫁西门庆。不介意男人有妻有妾有熊孩子，脾气暴躁偶尔会打老婆，但作为白富美，至少怕别人劫财劫色吧，面对张四舅抛出的最后一条，“又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孟玉楼怼道：“世上钱财傥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张四舅前面说的几条，句句应验，恰是这条没应验，西门庆越来越富贵，但这份富贵和孟玉楼没有关系，出西门庆家时，不是她的嫁妆，一个子儿都没有多带走，吴月娘在门口看着呢。
但作者又能如何呢，他不敢替人物选择，而明末《金瓶梅》的时代，生活就是在一团乱糟糟中，摧枯拉朽地奔向未知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