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5月,突然下起大雨,又瞬间云散,比最紧迫的一晚更快荒谬。
我推门出去,满目泥泞,是升堂坐阶新雨足,却缺了一抹记忆中的、淡淡的解暑之香——北京,是一座没有栀子花的城市吧。我想念起我的江南五月来。雨后街道湿漉漉的,老妇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前面搁一个小篮子,篮子上覆一块干净的湿毛巾,是栀子花,不消叫卖而香扑十里。自有女子蹲下身去,挑一两朵,任是身穿宝姿、手提笔记本,此刻拈花插发的手势也袅袅婷婷,入得画。去年的价钱还是五毛一朵,今年初夏,我就不知道了。
韩愈诗里芭蕉叶大栀子肥,栀子花也真是腴白,花形大,花瓣肥厚,是肉嘟嘟的杨贵妃,出浴后扑了太多粉和花露水,扑鼻香。稀缺的才是资源,栀子花香得太慷慨,世人就有点看它不上,轮不着它净水插瓶,也不是花店的上宾。我妈妈姐姐有时买几朵回来,不过拿脚盆蓄满水养着,大朵白花水灵灵浮在水面上,入夜香得更甚。
汪曾祺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诗词里不过偶一提及,如敬陪末座,江南小调里却有风情:“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哥约我黄昏头,日长遥遥难得过,双手扳窗看日头。”是相思总与花争发呢。我见过的栀子,全是复瓣的,都是千瓣芳菲。
偶尔去陌生店里买一盒豆沙酥,配料上有栀子黄的名目。我以为能嗅到栀子的清芬,原来是色素。栀子果实是天然染料,染出微泛红晕的黄,叫做栀子黄。在汉代,栀子花一种千亩,染了多少件黄衣裳。我当下想起《菊豆》里的染坊,那些铺天盖地、艳丽的粗布,有哪一匹是与栀子有关?我倒是见过栀子果实的,小小扁扁长椭圆形,一圈都是棱棱角角,秋后渐渐变成金色。据说它的形状像酒杯,酒杯是卮,渐渐得名栀子。这样说来,栀子花,就是一只一只的金酒杯,深藏不露。
栀子,廉宜、随和,粗生野长在民间。而中国文人喜欢的花,一向要纤细娇弱,适合吐半口血,由两个丫头扶着去赏的,因此栀子简直健康得可耻。但汪曾祺替栀子花立言,“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骂得真爽。
前段日子,有邻居约我去他家玩,看他一盆一盆的花草。有一盆还没含苞,只是绿叶长长,十分眼熟。他说:“栀子呀。”我居然认不出,可见我没有识花于未开时的好眼力。
我乡还有一首关于栀子花的歌:栀子花开六瓣头,三瓣正来三瓣歪;要正你就正到底,要歪你就歪过来,何必正正又歪歪。这说的只是花吗?
作者:叶倾城 来源: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