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送来了她亲手写的春联,仔细一看,我不禁感染了年的庆典气氛。
恰好老公回来,笑说哪有腊月廿三贴春联的,真不懂年俗啊!没错,印象中应该是腊月三十贴春联。腊月廿九是村里人赶的最后一个年集,鞭炮市和春联摊位最红火。而这两天是娘蒸炸煮炖的忙碌日子,廿四集才是娘必定要赴约的节日。记得我们小时候,娘都是和几家结伴同行,一起砍价为孩子们置办新衣服,再领着欢呼雀跃的我们把每个摊位都逛遍,直到过午时分才恋恋不舍地载着年集的热闹作为一路的谈资回家。
年来年往,那些渐去渐远的仪式感重回记忆,不由感慨——娘在,最是年味浓。
腊月三十贴春联,必定是全家总动员。记得每年都是娘亲自打浆——拿普通的面粉加水在火炉上熬成特制“胶水”,然后就地取材拿来几根笤帚苗均匀抹浆,父亲最先贴的必定是院门上的,然后是正房的,东厢房的,别说西厨房了,就算是南院墙的狗窝那边也跟着沾了喜气——大红的“福”字到,就像给小院缝上一枚枚红纽扣,农家小院焕然一新,忙碌的一家人在小院里穿梭,好不热闹!屋里炉火正旺,奶奶背靠床沿稳坐,她的老花镜跌到了鼻尖,手把红纸对折叠起,一把剪刀在手里娴熟地左右翻转,等我们贴完春联,她已经变戏法一般剪出各样窗花,这些大大小小的窗花被我和妹妹依次请到门玻璃窗玻璃上,娘出来进去都会多瞥两眼,不由得喜上眉梢!小院因为春联和窗花的点缀,连那几棵老枣树也有了生机。
在娘的心目中,年不是一个时间点,而是一个时间段,从进腊月开始的小忙碌到正月里的大礼节,娘时时刻刻都会念叨年俗的重要意义。耳濡目染,我也慢慢习惯并和娘一起沿袭着她从长辈那里习得的所谓“繁文缛节”,并乐此不疲。娘总是倒排档期,年前十几天左右就开始忙活,根据天气预报决定每天做什么,年年如此。在她的字典里,小年这一天非同凡响:不必说扫屋的头绪纷繁,房间重新布局的运筹帷幄,也不必说祭灶的隆重,单是为了一家人能在小年日舒舒坦坦吃上一顿团圆饺子,娘总是提前一两天就开始行动,扫屋不同于一般的打扫卫生,毫不夸张地说,一屋子的家什都被摊开挪移到院子里,该晒的晒,该洗的洗,该扔的扔。娘一边指挥我们一边嘟哝着“破家值万贯”,父亲拿一根长棍绑上笤帚,帽子口罩全副武装,来来回回把屋顶墙旮旯都清扫一遍,娘是最称职的监工,躲在角落的蜘蛛网也别想逃过娘的眼睛。照娘的说法,扫去尘埃,洗去一年的晦气,等到过年时鞭炮一点噼里啪啦全部勾销,所以,娘珍视每一个年俗背后的讲究,坚信并一以贯之恪守所必须遵循的原则,细致到每一个细节。娘虔诚地祭灶细节我有些淡忘了,印象最深的是除夕夜包完饺子,娘用黄表纸覆盖好,然后在院子里摆祭品烧纸,双膝跪地念念有词,看到灰烬随风飞舞,娘就会很开心,那表情和给外婆上坟看到纸钱刮起时一模一样,那应该是心到佛知的满足吧?我对娘近乎迷信的虔诚一直是理解的,只是这么多年她没有把我完全同化,我不知道我该遗憾还是庆幸。
年前年后这段时间也是庄稼人难得清闲的日子。辛苦了一年的人们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年终岁尾的幸福和快乐,娘一向好客,来我家串门儿的邻居们也多,至于谁家哪天做什么,谁家做的菜团子好吃啦,谁家的儿子从外地回来过年啦,几乎半个村子都一清二楚。
娘会拿出一天甚至两天的时间专门蒸馒头,蒸年糕,蒸包子,我们姊妹最拿手的活就是压面,长长的擀面杖,一头是妹妹,一头是我,与其说是压面,还不如说是玩七巧板游戏,快乐也一同被压进面里,蒸到馒头里。娘也会用模具蒸各种花馍,比如红眼睛的鲤鱼啦,枣花馍啦,寿桃馍等,一个个栩栩如生,让人不忍吃掉。只是那些模具后来不知所踪。朋友圈里偶有朋友晒抖音展示艺术品一样形形色色与面雕结合的花馍,如一枝梅,孔雀开屏等等,令人叹为观止。快节奏的生活已经让那些古老的模具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在博物馆里接受人们的膜拜,却又生发出更赏心悦目的新事物为蒸蒸日上的生活添一份诗意。蒸年糕的头绪复杂得多。自家枣树结的枣,父亲每年打枣前都会摘一部分上等鲜枣用酒泡上再用黄泥封坛,过年启封,特制的“醉枣”摆上桌子,年味更加浓郁。竹竿打下的枣被父亲放到房顶晒干储存,蒸年糕前,母亲要亲自挑选,清洗,煮枣,父亲烧火,娘趴在锅沿上把枣和年糕面的混合物做成窝头状的年糕,这个手艺我没有继承,实在可惜,年糕太黏,成型太难,我由衷地佩服娘,她做成的年糕像艺术品,尤其是黏米面的,晶莹剔透,父亲拿出去送战友格外受欢迎。母亲最拿手的还有年年必备的蚂蚱菜包子,晒干的蚂蚱菜凝聚了娘夏日炎炎里多少汗水啊,再加上辅料十数种,味道好极了。
娘爱干净,可做炸货这事少不了她亲力亲为。帽子围裙武装起来,炸鱼炸肉炸丸子,炸蘑菇炸藕盒炸茄盒,炸豆腐炸粉皮炸咸萝卜,仿佛只有在油锅里走一遭,年味才地道。一大盆一大盆的炸货出锅,也意味着年货基本备齐,娘可以从容地坐下喝茶,嗑瓜子了,边嗑瓜子边念叨各种禁忌,说得顺理成章,让你不得不遵章照办。比如和面包饺子,务必有剩余的面,寓意一年都能包容得下。其中除夕夜不许碰窗台是诸多禁忌里最重要的一项。为了避免我们违规,她务必把窗台所有物品一律“请”走。父亲对这些禁忌颇有微词,不过有一点他们俩一直是“同盟”,那就是过年时万万不可说“不够”“没了”之类的话。他们年年千叮咛万嘱咐,尽管我们都听出了茧子,也免不了偶尔违规一次,这时娘一定会小题大做,仿佛真会被说中似的。除夕夜不能黑灯瞎火,每个房间几乎都亮着,父亲是多年的电工,这一技之长每年都被他利用到极致。诸如大门口的大红灯笼提前几天早亮起来;冲门的大壁镜安上五颜六色的彩灯,窗户上成串的小彩灯也闪闪烁烁,五彩斑斓,像一曲流动的歌谣,吟唱着年的吉祥与美好。
“不出正月都是年”,这是娘的口头禅。正月初五的重要性在她心里不亚于年初一,除了早起放鞭炮吃饺子外,诸如不能对着人打喷嚏不能摸窗台等规矩又被娘念叨好几遍。
娘离开村子后在城里过了两个红红火火的年,不过,疾病折磨得她只能看着我们忙碌了,有娘在,年味儿依旧像在老家一样浓。
十几年倏忽而过,再也没有娘在我耳边念叨那些禁忌了,那些年俗却在我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父亲依然喜欢赶集,晚饭后他塞到我包里几张玻璃贴,嘱咐我回家用清水贴到窗玻璃上。
车来车往,城市的行道树上流水灯造型变幻多姿,色彩瑰丽,透过车窗,彩灯在我眼前急速掠过,那些流动的音符依旧在吟唱年的吉祥与美好。
回家取出玻璃贴,按照父亲的方法贴上,果然很熨帖,整个图案寓意花开富贵,连年有余——大红的福字连着可爱的大鱼和中国结造型,和“富贵有余”几个字组成一个圆形,像小时候奶奶剪的窗花一样红彤彤,似乎少了点温度,多了份精致。
透过阳台窗远远望去,城市霓虹闪烁,亮丽的彩灯烘托出年的祥和。那些亘古不变的年俗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些已经淡漠,有些又被重拾,宛若一首如约而至的变奏曲,蜿蜒流淌到时光深处,把夜幕徐徐拉开,温婉和谐,带给人不可言说的温暖,不由得让人和之以歌,蹈之以舞,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年来年往,昨日重现,吉祥与美好永在。
作者简介:刘晓梅,中学教师,滨州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