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来源:2000年6月《深圳画报》
写作:宋康明
我家对面,武昌洪山公园,山坡上立着石碑,中国铁路工人革命时,因“27”大罢工牺牲的喜羊羊烈士墓,可以上纯石楼梯。
儿子学步时,常带来玩,一次将他扔在坡下,任他一步一个台阶向上攀爬,开始我还满心欢喜,快接近终点时,我突然想到没劲,儿子千心万苦登顶,看到的却是人生的终结——墓地。
我突然感悟到了人生。
无论你是英雄还是贩夫,你活到120岁也得来这里。
人一出世,就开始了通往死亡的旅程,也没有回程票。
过去的时间是我们生命的死亡,刚开始的时间又是我们的新生。世间许多事不公平,但时间不会因为你贫穷而克扣你十天半月,也不会因为你富有而恩赐你一分一秒。
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有保尔和雷锋似的回答;也有一杯清茶一张报纸的无奈;更有麻将桌,歌舞厅的迷醉......
既然无论怎样折腾,都是一个结局,我们还活个什么劲?
2000年的春节我在珠海过,电视台的朋友请我一聚,他现在有房有车,还有漂亮的女朋友,早年他曾劝我来特区干一番事业。吃早茶时,他对我说:幸亏你没来,没劲。
我到深圳,一朋友摆上满桌的海鲜,望着窗外栉比鳞次的大厦,他说这地方啥没见过?没劲!
我问:你一月拿多少钱?
他说:八千。
他拿八千一月还说没劲,那内地拿八百的呢?那些下了岗拿不到一百八的呢?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奈?还是言不由衷的活的没劲?我就犯糊涂了……
春节过完,忽然收到一封信,寄自上海。我从未收到过上海的来信,很惊讶,猜不着是谁,拆开一看,原来是他——一个残疾人。
别人走路,他只能爬行
认识尹小星纯属偶然。1995年4月的一天下午,我在湖北省老河口一小村采访,忽见公路上远远的有一团火样的东西滚动,我架上500毫米望远镜头一瞄,是一辆三轮车在行驶,那火焰般燃烧的东西,是插在车上的两面红旗,残阳照耀,流血生辉。
近前一看,车上坐一人,旗上写着,“手摇轮椅万里行”。
我想,我是碰到稀罕事了!腿都没用了,还能到处窜什么?
我跟了他一段时间,知道了些底细。
尹小星是江苏徐州人,1970年7月23日出生在徐州一个偏远农村,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
在他扶壁学步的年岁,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儿麻痹症夺去他的健康双腿。尹小星说:“长长的银针布满了我童年的记忆,那时我看见穿白大褂的人就害怕。8年求治,终究没能站起来。”
他给我讲的童年故事,让人锥心的痛。
尹小星上学的第一节课,下课了,同学们蜂拥向厕所跑。而尹小星只能爬着去,不谙世事的同学像看怪物一样将他围在中间,冷不防一个同学骑在了他身上,他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他心里痛:我也是人啊!
在这之后,他为了不上厕所,早上和中午不吃不喝,晚上回家暴吃一顿。开始很难熬,时间长了,竟成了生活习惯。
为了找回做人的尊严,尹小星学习特别刻苦,第二学期就当上了班长。读到初中毕业,由于每年冬天下肢都被冻的溃烂,不得不离开了心爱的学校。
我要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尹小星很诚实的承认,当年他走出家乡的万里行活动,有个很重要的动机,就是“谋生”。
正常人谋生,不是什么崇高的追求,而对一个残疾人来说,却往往是一个壮举。尹小星选择的是他最缺憾的:不用腿,走天下。
1991年12月8日,尹小星至今还记得,天阴阴的,他手摇轮椅离开家乡,村口只有他大堂哥一人送行。
几年下来,他走遍了祖国大陆的31个省、市、自治区,翻越过被称为“生命禁区”的唐古拉山,穿越了号称“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徒手攀登了华山、泰山、嵩山、黄山等18座大山,跑坏了4部轮椅,60多条轮胎,行程6万余公里。
美国有部电影叫《阿甘正传》,演的是腿有残疾的少年,通过奔跑和不懈的奋斗获得成功的故事,片中有一情节,阿甘女友离开他之后,为了排解痛苦,他又开始跑步,越州过市,开始只是他一个人跑,跑着跑着,跟随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发展成一个全国性的运动,在他的身后,是一队长长的跟随者。
《阿甘正传》
真实生活中的尹小星比好莱坞讲述的故事更激情,孤身上路的他,攀越华山时,身边簇拥着成群的大学生;穿越“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时候,当地县委和政府的领导亲自为他送行,身后跟着大批电视台、杂志报纸的记者。
阿甘不过是美国佬虚构出来赚钞票的人物,而尹小星则是中国大地上鲜活的生命。他创造了令阿甘也会自叹不如的奇迹。他不光证明了他的信念:“我能行”。更重要的是他通过战胜一个又一个的艰难险阻,赢回了做人的尊严,赢得了人间真情。
六万里路风和雪 手摇轮椅勇前行
残腿人艰辛自知。尹小星是从青藏公路进藏的,这条路上的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原的30%。2000公里的青藏路,平均300公里才有一个兵站。
平原,尹小星每天可以摇行160公里,而在青藏高原,他每天只能移动三十来公里,从一个兵站到另一个兵站,得走十天左右,兵站之间,苍茫戈壁,少有人烟,其间食宿都是问题。
青藏公路上素不相识的司机的无私援助,使他不至陷入绝境。过往司机见到他时,都主动停下来,邀他上车,被他谢绝后,就将自己带的吃的喝的东西留给尹小星,返程时还不忘给尹小星买些生活用品。
尹小星轮椅上的红旗,成了众多青藏线上司机的目标,有的司机好言相劝:“上车吧,没关系,就你和我们几个人知道,还算你自己摇进西藏的”。尹小星说:“那就更不行了,我不能欺骗自己。”
唐古拉,涅槃的地方
从格尔木翻越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尹小星整整摇了42天。
高原的天气,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狂风、冰雹的袭击,几乎是家常便饭。
在昆仑山口,风刮得人站不稳,尹小星想照张纪念照,三脚架支不住,只好自己下来拍一张无人的轮椅。还没等他爬上轮椅,突然之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路上停不住人,尹小星将轮椅推到路边的沟里躲起来,人卧在沟底,用军用棉袄包住头,不断地左右挪动身体,这是格尔木的朋友告诉他的,如不动,就有可能被沙石埋掉。约两个多小时,风暴才过去,轮椅被埋了三分之一,在过路人的帮助下,才将轮椅拉上路面。
路面上,一片狼籍,有的汽车被风掀翻,有的汽车挡风玻璃被石头碰得稀烂。
遇狼凶险时刻得救 感恩朋友们的帮助
长长的青藏路,高高的唐古拉山,无疑是勇者的路,过去只有长年生活在高原上的藏胞,朝圣时才行走其上。
无论尹小星万里行的初始动机掺杂了什么,在通过九九八十一道磨难,通过这条朝圣之路的洗礼,他已将人格升华到了新的境界,一个大写的人的境界。
往返青藏公路的司机,无不为尹小星的精神所感动,遇见他都鸣笛致意。有时过车队,几十辆车不见首尾,齐声鸣笛从他身边经过,这是最崇高的敬礼,尹小星不禁热泪盈眶。
而更让尹小星印象深刻的,是那些体贴入微、不事声张的帮助。在赴拉萨的途中,一天晚上赶路,尹小星发现戈壁上有一群眼中放着绿光的东西尾随着,近前时他才发现,那时一群狼。
尹小星毛骨悚然。这时一辆大卡车从尹小星身后长时间鸣笛驶来,所有的灯全亮着,车驶过他的身边,在前面200—300米处停了下来,开始尹小星以为司机累了,或者车出了毛病,没想到等尹小星一摇出车灯照射的范围,车就跟了上来,在前面等着他,几次反复之后,尹小星终于明白,这位好心的司机也看见了狼,他是在为他照路,有了灯光狼就不敢上来,这一瞬间,尹小星心底忽地涌起一股暖流,当车轮再次与驾驶室平齐时,尹小星想高喊:“谢谢朋友!”“谢”字还没出口,他已呜咽不能言。
尹小星说万里行最大的收获是一路上结交了许多真诚的朋友,他原以为看尽了世态炎凉,这一路走来,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美好,人性的美好,如果没有这些素不相识的朋友的无私帮助,他不可能走到今天。
小星说:“我原来很自卑,尤其是我的行走方式,觉得很丢人。我曾经埋怨过命运,甚至埋怨父母为什么要生下我。在万里行的过程中,我逐渐感悟了生命存在的价值。人有千差万别,谈不上谁比谁高贵,谁比谁低下。每个人都有义务与责任,在自己所生活的环境中,发挥自己的潜能,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无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