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灵巧的手,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准确地敲击穿过八度的键盘,每秒30帧的画面无法清晰捕捉到那个动作。这也是一只老手。白色但皱纹爬上手背,零星的斑点沉淀在皮肤上。
这双手属于杨诉,一位即将年满60岁的“老人”。他喜欢独居,与3只狗和两只猫相伴。一次偶然的机会,自己弹钢琴的视频被上传到抖音,意外获得237多万个点赞和近3万条评论。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在“耳顺”之年,自己闯入了一个属于年轻人的世界,也在这世界里重新找了自己。
“钢琴生产队”
两年间,这个ID叫“钢琴生产队”的老人在抖音上一共发布了近500个作品。很多视频都是自己录制,没有补光灯,没有外接麦克风。如果把手机调成静音,除了主角会换身衣服,这些视频就像在重复播放,看不出太多区别。甚至有粉丝留言,他脚下那双白底黑面的鞋子,重复出现了93次。
尽管作品如此质朴,只要琴声响起,很多人依然会“1秒沉醉”。现在,超过220万人成为了他的粉丝,贡献了1400多万个点赞。
杨诉很少在镜头前说话,他与粉丝交流的方式,更多是通过琴声。
金庸逝世时,他弹了一首《铁血丹心》。在钢琴宽厚的声场中,熟悉的旋律骤然而至。一位70后的粉丝想到了自己小时候,挤在邻居家满头大汗看电视剧的场景,他说自己依然没有忘当年“仗剑走天涯”的武侠梦。
2018年世界杯时,他演奏了一首激昂高亢的《克罗地亚狂想曲》,带着恢弘与诗意,和球迷一起见证这支战斗不止的队伍不断前进。那一年克罗地亚队最终闯进决赛,获得了亚军。
有时他也会忽然沉静下来,黑暗中在钢琴上燃起一支蜡烛,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二乐章缓缓响起。有人留言:“不知为何,曲终已泪流满面。”
这些或激烈或舒缓的曲子,杨诉都能弹得“行云流水”。很少人知道,对于一个马上60岁的演奏者来说,想要完美的呈现,需要付出多少。
他首先要抵抗的就是不断下降的记忆力。弹奏前,要先把谱子背下来,这绝非易事。因为连最简单的剪辑都不会,又坚持每次都要把一首曲子完整弹完,拍摄视频时,只要弹错了一个音符,就要从头再来。最多的一次,他一首曲子录了30多遍。
“有次一首半小时的曲子,录到最后一分钟弹错了一个音,最后只能重新再弹一遍。”杨诉活动了下手指,笑着说。
他还要抵抗不断下降的视力。他的视频绝大部分都是在晚上拍摄,白天光线太强,谱子看久了,“眼睛受不了”。
最后,还要抵抗已经有些生疏的手指——在接触抖音之前,他已经近30年没有系统地练过琴。
“找回感觉”
小时候,家里买不起钢琴,父亲就像电影《钢的琴》里那样,在硬纸上画上黑白琴键,让他练习。后来,他在哈尔滨零下20多度的礼堂里练琴,弹一会儿,就要起身在屋子里跑上几圈,暖热身子再练。
对少年杨诉来说,钢琴就像枷锁,牢牢拴住了自己。他甚至从朋友家借了把斧头,决心毁掉它,斧子举过了头顶,却因为想到了父母,最终又缓缓落下。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钢琴成为了他的谋生手段。在剧团领工资,接商演、当家教,日子一眼看到头。上世纪80年代末,他终于迎来机会离开这个行业,那时他以为自己已经与钢琴道别。
如今,曾经的少年轻狂,人至中年后的坎坷沉浮,都逐渐归于平静。他回到只有一个人的房子,写作、会友,发现身边的很多朋友已经没有了“自己”,生活只剩下带孙辈和广场舞。
屋子一角的钢琴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尘。一次不经意间的弹奏,在抖音上“爆红”,他仿佛找到了当年在舞台上表演的感觉。“没有想到,曾经作为枷锁、技术和谋生手段的钢琴,再弹起时,竟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虽然已经“离开”钢琴30年,但找回肌肉记忆的过程并不算困难。
“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后,技术上一般都不会有问题。”杨诉说自己对钢琴有种与生俱来的理解力,“有人一个月不摸琴就生疏,我隔了30年,练几首后就逐渐找回了感觉。”
年轻时,他喜欢弹一些激昂的曲子,现在逐渐平静下来,甚至对同一首曲子,也有了新的理解。
每当手指触碰到琴键,音符从琴弦里流淌出来,他的思绪也开始在心中翻涌。视频里,他顶着满头白发坐在钢琴前,把岁月和说不尽的往事编织在琴声里。
他对自己的“老态”毫不掩饰,相信这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坐在钢琴前,他的腰弓到和身边落地灯一样的弧度。头发花白,即使只是能看到侧脸,观众也会注意到他松弛的皮肤。但只要指尖触碰到琴键,他整个人就瞬间充满力量感。
“琴声如诉”
让他在抖音“火”起来的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父母在那个特殊年代,冒着危险偷偷哼唱的歌曲。现在再弹,他会想起父母的爱情,以及和他们一起生活时的场景,自己的情愫也会融入到演奏中。
“琴声如诉。”粉丝在一条视频下留言。
少年时期在文革中度过,12岁就独自一人坐邮政火车从哈尔滨到北京学琴。恢复高考后,成为第一届上海音乐学院的大学生,毕业后在众人的不解中离开体制,南下当时还是“一大片工地”的深圳。世纪之交时,他又回到北京,近距离见证了这个国家剧烈的转型与巨变。
这些经历是现在很多年轻人难以理解的,但他相信音乐是一种可以穿越时空的力量,也是一种交流的语言,让两代人找到共鸣。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也喜欢听《喀秋莎》呢?”他有时会思考这样的问题,“首先旋律是熟悉的,然后这首曲子讲的是二战时苏联女兵的故事,不管老人还是孩子的人,对这段历史是有共同记忆的。”
除了用琴声交流,在抖音上与粉丝直接互动也成了杨诉的新乐趣。他会翻看每一条评论,有时抱着手机忽然笑了起来。
一开始直播时,他嫌留言太多,影响他看画面。现在,他几乎只看留言,因为“实在太好玩”。
有一次,有人发了一句“妈问跪”。他完全摸不到头脑,后来粉丝告诉他,那是“妈妈问我为什么跪着看手机”的意思。坐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他抱着手机哈哈大笑。
在接触抖音前,他并不太了解现在的“95后”“00后”,甚至觉得这些互联网时代的“原住民”比较肤浅。
现在,他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留着长发,满脸络腮胡子。那时还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回到家妈妈甚至不让他出门见人。当时他也无法理解父辈们的一些想法,就像现在一样。
互联网只属于年轻人么?这个曾经困扰他的问题,如今已经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