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晚报齐鲁一分记者郭春虎李佳水
李幻影看起来像最普通的女人。37岁,个子不高,头发往后仔细梳理,身材匀称结实。
每天在太阳底下工作,皮肤晒得黑红,笑起来声音嘹亮,眼睛眯成一条线。(李焕英在景区工作。)
随着电影《你好,李焕英》的热映,在济南青铜山景区工作的“李焕英”也跟着火了。相比电影里演员演绎的李焕英,真实世界的李焕英更平凡。在她身上,你很容易找到自己母亲或者家人的影子:利落、热心,亲切——一个普通的女人,在普通的日子里,无怨无悔地燃烧和奉献。
火了呀,焕英
见到李焕英的时候,她正在景区门口负责检票。她一个个地数着游客,提醒他们小心门口检票的栏杆。有游客想在门口拍照,姿势都摆好了,她又忍不住提醒一声:往旁边靠靠,照的景更好。
(李焕英在自家盖的新房里收拾。)
她长得并不算美,穿着景区工作服,左胳膊上套着“森林防火”的红袖章。来来往往的游客没有人注意到她,要是有人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她工牌上的名字:李焕英。
最早发现她名字特别的正是游客。有对小情侣来玩,男孩在前头检票,一抬头,发现了“李焕英”,当时正是《你好,李焕英》最火的时候,男孩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喊女友来看,并问李焕英能不能让他拍张照片。李焕英不明白他说的是啥,反正带着口罩呢,就笑呵呵地站好让他拍。
李焕英不知道,她的名字当时已经在微博上创下了好几个热搜。她平时太忙了,家里公司两头转,既不看电影,也不看新闻。等小情侣走后,李焕英跟同事打听,才知道电影上有个“李焕英”,特别火,她就想,原来自己跟电影明星重名。
陆陆续续地,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给李焕英发微信,“李焕英,你火啦!”随着电影的票房大卖,上6年级的小侄女也给她发微信:“姑,你现在火了,你知道不?”
(李焕英跟母亲在一起。)
李焕英看到信息,觉得很好笑:“火的那是人家明星。”
小情侣走了没多久,一次李焕英在青铜山的溶洞做讲解的时候,有个带相机的男人找了过来,自称是做“自媒体”的,要给她拍视频发到网上。拍摄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让李焕英说自己叫“李焕英”。
李焕英没弄清楚“自媒体”是啥媒体,觉得这不算个事,回家谁都没告诉。带相机的男人走了没几天,李焕英突然接到了电视台的电话,说要来采访她。一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事大了”。
电视台的记者“长枪短炮”地过来了。摄像机往跟前一架,黑黝黝的镜头像个眼睛,盯的李焕英心里发慌。李焕英回想第一次接受记者采访的场景,说当时“脑子成了一团,嘴也不听使唤了,平时背的特别熟的景区介绍,一句都说不出来”。那几天赶上济南降温,山上都下雪了,但接受完采访,她手心里全是汗。
不停有媒体找过来。李焕英是个开朗的人,只要是不正面对着镜头说话,她就不紧张,她平时就挺能说,也挺爱说。等到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采访的时候,李焕英已经可以在衣领口别麦克风了。
景区的领导特别高兴。青铜山景区开业时间不长,又加上疫情的影响,游客一直不算火爆。李焕英火了,景区领导就让她录了一段介绍景区的视频,视频发到微博上,连带着抖音、快手等都有了李焕英的身影。不少人评论里说她“蹭流量”,李焕英觉得挺好笑:“我都叫这个名37年了,又不是专门去改的名,我咋去蹭流量。”
不过“流量”效应真是有用。有个大哥从济南市区打车到了景区,点名要见见李焕英,还要看看李焕英介绍的溶洞;不少游客只要发现了她的名字,就会拍照,有的还要合影;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从微信上发来短信:“火了呀,焕英。”
成为主角
“李焕英”的效应也蔓延到了现实生活。在景区,同事老徐看见她,远远地打招呼:“你好,李焕英!”他是李焕英身边为数不多看过《你好,李焕英》电影的人。他说,“李焕英”火了以后,大家都爱拿名字跟她开玩笑。“你厉害了啊,你现在火啦。”在此之前,能记住李焕英全名的人并不多,老徐说得对,“她又不起眼,谁注意到她呀!”
第一次上电视,李焕英不知道播出时间,错过了;第二次上电视,李焕英正在姐姐家里陪孩子玩。有亲戚打电话来,让她抓紧看电视,说正在播她的采访。李焕英想让孩子把动画频道调到新闻频道,三个围在电视旁边的孩子一口拒绝。李焕英给丈夫打电话,丈夫打开电视,找到了正在播出的节目,给李焕英拍了一张她接受采访的照片。
这也是唯一一次,李焕英从电视上看见自己。丈夫跟她打趣,“你现在火了啊,有能为(本事)了。”李焕英就顶一句,“我火啥?我本来就叫李焕英。”
到现在为止,她从来没有给家里人提过上电视的事情,儿子周末从学校回家,李焕英在儿子身边也未提一句。接受采访时,李焕英说的都是父母、丈夫和孩子,很少主动提到自己。女儿、妻子、母亲三种身份交织下,“李焕英”成了那个她自己都会经常遗忘的存在。
就连“焕英”的由来,都透露着随意。李焕英的母亲武忠美解释,“焕”是辈分,叫“英”就因为李焕英是女孩。当时的女孩取名,“英”“霞”“红”是最常见的几个字,解释不出具体的意义。
如果在全国范围里检索,会发现有552个“李焕英”。跟着电影“火”之前,李焕英并不算自己生活的主角。一下子因为名字而站在聚光灯下,李焕英最大的感受是“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拿不出手。
“人家大衣哥会唱歌,拉面哥会做拉面,我啥都不会。”李焕英说,自己五音不全,也不会跳舞,什么技能才艺都没有,愧对“火”这个词。
有人给李焕英支招,让她“趁着有热度,去直播卖货。”李焕英觉得这事干不了:“我不会这些,让人家看我啥呢?挣钱还是得踏踏实实的,干自己会的。”
不过,经过“火”这个事。李焕英有了两个打算:第一个打算,要把小女儿送去学舞蹈,自己没机会学习的才艺,得让闺女去;第二个打算,就是带着老妈和孩子,一起去电影院看《你好,李焕英》。
一张电影票要30多元,李焕英不舍得买。她记得上次看电影还是在谈恋爱时,距离现在已经快20年。
这次,就为了“李焕英”这三个字,她也要去看一场。
李焕英长成记
电影里的李焕英过得不容易,现实里的李焕英好像更难一点。
李焕英的家在济南南部山区的仲宫邱家村,家里姐弟三个,李焕英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大两岁的姐姐,下头有个小一岁的弟弟。家里的收入除了种地,主要靠父母在附近各个乡镇赶集卖水果,三个孩子三张嘴,日子穷得叮当响。
李焕英13岁上初一,姐弟仨的学费每人300多,一起交就得1000块。看父母愁得睡不着觉,李焕英主动说讨厌读书,不想上学。
李焕英当时的成绩在班里排中上游,班主任舍不得这么一个好苗子浪费掉,在她退学后三番五次来家访,但李焕英就是铁了心不再读书:姐姐读初三,马上就能毕业拿初中文凭;弟弟上小学,自己做姐姐的不能让小的辍学。
家里父母也劝,李焕英不说真实原因,就说一读书就头疼。父母当时没想到一个小孩能有这么深的心思,还怨李焕英不争气。
退学了,就剩打工一条出路。托家里亲戚出去打听,到了济南市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家里当保姆。工作内容除了给两个老人做做饭,打扫一下卫生,就是送老干部的孙子上学。
李焕英13岁,老人的孙子11岁,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一个是保姆,一个是雇主。不过李焕英心大,从来不去想这些问题。雇主家是回民,习惯吃牛羊肉,李焕英不太会做,老人的女儿就在家教了她一个星期。李焕英怕记不住,就把上学时没用完的本子带着,记录做菜的步骤和老人的口味。
“我是笨鸟先飞,11点半吃饭,我十点多就开始准备。”回想当保姆的日子,李焕英想起来的全是好事。当时一个月工资260块,一个月能回两次家,回家时雇主会单独给她10块钱的车费,李焕英就把这260块钱一分不留地给家里带回去。
雇主对李焕英挺好,时间长了,李焕英也改口叫“爷爷,奶奶”。“爷爷”劝李焕英留点钱攒着,但李焕英从来都是笑眯眯答应,发了工资就全交回去,“我吃住都不用花钱,留钱干啥用?”
一直干了整三年,李焕英成了个大姑娘,雇主的孙子上中学住校,不需要人接送。李焕英就辞职到亲戚介绍的饭店干起了服务员。
饭店是典型的“夫妻店”,不大,生意红火。虽然平时活挺多,但李焕英干得挺高兴,因为饭店管吃管住,工资还有1000多。
一晃又过了好几年,饭店里有个厨师对李焕英挺好,干完活帮她一起擦擦桌子拖拖地,李焕英明白对方的意思,回家跟妈妈委婉表达了一下情况,没想到妈妈一下子开始警惕:这个厨师家在外地,还是著名的穷苦地,绝对不能嫁过去。
家里不同意,李焕英就死了心。在她心里,父母的话是第一位的。
家里开始张罗着给李焕英说对象。经过亲戚介绍,在大姨、婶婶、姐姐等十多个亲戚的簇拥下,地点选在大姨家,李焕英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相亲。
“特别不好意思的。”李焕英说到这,笑得弯了腰,用手捂住脸,“他说,你喝水啊,又说,你吃瓜子啊。我想这是在我姨家,怎么你比我还客气,应该不好意思的人是你。”
一场让李焕英直扯衣角的相亲结束,这个小伙子——也就是李焕英后来的老公得到了全家的认可。人个子挺高,长相周正,看着还挺大方。
到了结婚时,老公说起李焕英那天相亲的场景,李焕英说,“全程没好意思抬头,哪好意思看你”。老公说,为了那天相亲,专门穿了一身西服,还特地抹了一头的摩丝,“白抹了。”
李焕英问起老公对她的第一印象,老公说“觉得挺老实,能过日子。”听到这个回答,李焕英觉得挺好:“俩人处,不就是图个人好,会过日子嘛!”
实诚人
相亲后俩人开始正式处对象。男朋友不仅带她看了电影,还买了一束玫瑰,直接送到李焕英上班的店里。
这一束玫瑰,打开了李焕英的心。直到后来男朋友带她去见父母,李焕英才觉得心里一下“哇凉”:男方家住在大佛寺村,村里没有一条好路,当时进村最近的公交点都要步行5、6公里。家里住的还是土坯的茅草房,值钱的物件没一个,穷得叮当响。
想起当时的场景,李焕英的公公王传生说,当时是家家户户都穷。山上的几亩地一年打不了多少粮食,王传生在工地上做建筑散工,从天擦亮干到点灯,一天才挣10块钱。
“焕英心眼好,不嫌我们家穷。”婆婆陈立云说起过去就抹眼泪,“就是她嫁进来以后,家里的日子才一点点过好了。”
打动李焕英的,除了男朋友的好,还有公婆的好。为了迎接李焕英“莅临”,公公出去买了肉,婆婆在家炒了好几个菜。李焕英坐在饭桌前心里感动——他们平时都不舍得吃肉,为了自己做这么多菜。这是个实诚人家。“过日子嘛,不能指望老人给挣下,靠自己挣都能有。”
就这样,处了一年的对象,李焕英披上红盖头,吹吹打打里嫁人了。
婚后的小两口感情好,很快就有了娃。为了能多挣点,老公辞去了原先给领导开车的工作,去跑长途开大车。家里老人帮着带娃,李焕英就在镇上打点零工,补贴点日常花销。
李焕英是个实诚人,在哪干都能处得好。当保姆时认识的雇主,现在还像亲戚一样来往;在镇上内衣店干售货员,老板跟她处成了姐妹,过年都要互相走动;帮着弟弟卖水果,跟弟媳妇从来没红过一次脸;现在在青铜山景区干接待,经理刘方霞说她人实在又厚道,走到哪都能带来笑声一片。
实诚人也会被骗。大儿子7、8岁的时候,李焕英载着他出去玩,看到路边有老人讨钱,说是丢了回家的路费。李焕英就掏出20块钱给了老人——当时她的工资才刚1600块。
娘俩做了好事,高高兴兴回家,不料第二天路过,李焕英看见这个老人还在讨钱。李焕英气不过,上去质问:“奶奶,我昨天不是给你路费了吗?你咋还在这?”
老人自觉羞愧,灰溜溜地走了。李焕英没把这个事跟儿子说,她教儿子,做好事,也要注意甄别,保护好自己;但李焕英又嘱咐儿子,还是要多做好事,“得保持着善心。”
过好日子
婆婆陈立云对儿媳妇特别满意。结婚这么多年,婆媳没红过脸。一家人劲往一处使,日子就能越过越红火。如今,赶上二胎政策,夫妻俩又要了个小闺女,小闺女嘴巴甜,哄得一家人笑声不断。村里通上了公路,李焕英家门口有条小河,小河的源头有个泉眼。泉眼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打水就能直接喝。
茅草房也变成了两层小楼,大大的玻璃窗,崭新漂亮,在村里属于中上水平。最令李焕英欣慰的是,儿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房间。
李焕英和丈夫实现了当初结婚时“自己挣都能有”的誓言。新房子落成后,丈夫花了一万块钱购置了一套全木的家具。他平时不喝酒,不抽烟,平时过得特别省,但这套家具没省钱。李焕英把锅碗瓢盆都换了一遍,小茶杯是她亲手一个个挑的——透明茶盏上带着黑色的杯托,倒了热水,不烫手,还好看。
日子过好了,但李焕英始终是个节俭的人。今年过年她就买了一条能当工装穿的黑色裤子,镇上商店买的,花了不到70块钱。这么多年,她买的衣服很少超过100元,化妆品也几乎没有。为了见记者,她穿了最喜欢的一双靴子,当时买的时候花了100多,买了两年很少穿,只在“有正事”的时候才拿出来。李焕英喜欢这双鞋,因为这双鞋带鞋跟,能显得她瘦点,好看。
给孩子买衣服,李焕英从来不心疼钱。儿子今年15岁,猛蹿个的年纪,她给孩子买一件羽绒服就要400多元;4岁的女儿还是小不点,李焕英给她买小裙子也花了200多。
这么多年,在济南城打工,夫妻俩却没能在城里安家,他们盘算着未来一定要让儿子变成“城里人”。年前俩人连借带凑,付了首付在济南新东站附近买了一套新房,每个月要还4000多的贷款。李焕英说,这些都是丈夫下苦力气挣出来的钱。
在李焕英看来,丈夫是个好人。村里有个小铁桥,因为常年风吹雨打生了锈,丈夫不仅用砂纸磨掉了铁锈,还上了一层油漆。丈夫忙活这些事的时候,李焕英在旁边数落:有这个功夫还不如给家里多提两桶水。但对着镜头,李焕英又指着小桥夸赞丈夫的细心:怕路人沾上油漆,丈夫大夏天在桥边守了半个多钟头,一直等到油漆干。
说起丈夫,李焕英语气里全是骄傲。俩人结婚的时候时兴“三金”: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但当时丈夫的钱只够买一对小小的金耳钉。如今,俩人已相伴多年,金手链、金项链丈夫都给补上了。
每每提起这些,李焕英总感到特别知足。
“现在的日子特别好。”在李焕英的生活信条里,过日子不是和谁比,只有自己觉得好,才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