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第九天。
我站在老张的床头,看着他那双因为车祸后颅底骨折造成的熊猫眼,听着那些来自于老张肺部却在气管和喉咙之间来回奔涌的痰液,竟然开始对他有些意见起来了。
与其说是意见,不如说是不满。
“你怎么能打人呢?”我开始教训起这位刚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58岁男性病人。
老张努力抬起头想看看我,却最终又耷拉了下去,只能侧着头警惕看着站在一边手拿着细痰管的护士。
他想说话,嘴巴里咕嘟了半天,除了吐出一口粘痰之外,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能够说出来。
“要不是我们救了你,你就没有命了!”我一边示意护士暂停吸痰一边继续对老张说了起来。
老张继续看着我,我继续说着他:“救你不容易,你自己也要努力,不配合治疗怎么能治好病?”
护士接过话去继续劝说道:“是有一点难受,你忍耐一下,等吸完了就好了。”
“是的,你要是再不听话的话,我就把你的手脚都绑起来,到时候更难受。”事实上,对一些烦躁不能配合的病人进行手脚束缚也是很常见的医疗行为。
谁也没有想到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拔出呼吸机不到三天的老张竟然会袭击了正在为他吸痰的护士。
看来老张恢复的很快,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
听完我和护士的威逼利诱之后,老张开始安静下来,再也没有对护士手打脚踢了。
“喊他的家属进来帮忙翻身。”护士让我去喊老张的家属帮忙一起为老张翻身排痰。
然而,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家属出现了。
“家属好像说,要回去商量一下,可能明天就回家了,不看了。”护士向我透露了一条重要的信息。
回家后的老张又怎么办?
我替他担心,是因为我知道一旦回家后他便不仅不会得到精心的治疗,甚至也得不到基本的护理。
但是,面对家属的决定,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2
第八日。
老张的神志状态明显要好转许多,不仅能够完成指令,而且会能够有力气转动头部了。
现在对老张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已经不是头面部的骨折和失血性休克了,而是感染。
事实上,在抗生素的保驾护航之下,即使是严重的感染也已经得到了明显控制。
然后,对于老张这种长期卧床的危重病人来说,营养同样至关重要。
“家属喂饭了没有?”我追问道。
此刻已然是上午九点四十分,然而家属却依旧还没有出现。
“喂什么?人到现在还没有来呢。这几天基本上都是我们喂的。”护士有些感叹道。
“电话打通了吗?”
“没有人接。”
现在老张的家属只是两个并不怎么露面的妹妹,总是要等到日上三竿甚至傍晚时分才会来到医院。
家属不怎么露面,但病人却总是要吃饭的,所以病人的进食问题常常都是由值班护士帮助解决的。
“不行,等还是由我来吧,总不能眼睁睁看他饿死。”值班护士带着口罩面无表情的自言自语说着。
或许,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吧。
中午一点钟,老张的两个妹妹终于出现了,空着手来到了急诊室。
看着这两个已经年近五旬的家属,一股无名之火顿时涌上了心头:“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我实在忍不住质疑了两位家属:“你们不知道他要吃饭吗?”
没想到家属却回答我:“我们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吃呢,都是饭店老板好心,免费给我们吃了饭。”
家属的回答让我立刻有些偃旗息鼓了,甚至内心有些不忍,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你们我不管,我只知道病人是要吃饭的。”
将要换班之时,老张突然说了一句话,仔细辨认却是:“我想交钱,卡里没有。”
这句话让我这些天来的疲惫一扫而光,它是最温暖的一句,也是最能激励继续前行的一句。
“没钱能怎么办?先看病再说吧!”我笑着对老张大声说道,虽不温柔,却也是对他的鼓励。
3
第七日。
老张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他完全没有力气动弹一点,甚至因为长期卧床,已经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压疮。
同几日前相比,他的病情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
最起码复查的CT已经提示着颅内出血得到了明显吸收,就连肺部感染也得了明显控制。
原本我还在为要不要再次气管插管而纠结,没想到此刻病人的动脉血气结果竟然并没有几个箭头。
虽然老张依旧不能动弹,但神志状态却已经从昏迷转变为嗜睡状态了。
“医生,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好人。”老张的妹妹双手捂在一起感谢着。
听着家属感谢的话,我的内心却并没有接受,甚至还在想:“要真是感谢的话,你倒是去把费用交了呀?”
虽然心里这么想,嘴巴里却又这样说:“我们都是希望他能够好起来,毕竟是一条人命,这不也是你们家属的愿望吗?有些事,只要尽力就好,听天命,尽人事嘛。”
我不知道两位家属能不能听明白我的话,但我知道老张一定听见了我说的话。
两个妹妹一左一右坐在了老张的身边,老张则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
一个妹妹哭泣着说:“我知道你痛,我们也痛呀。你是躺在这里痛,我们是为你的事跑来跑去痛。”
另一个妹妹紧接着说:“别人都不看你了,都要放弃你了,只有我两还来看你。”
坐在几米之外的我不难听见两位家属的话,忍不住看了看她们。
同前几日相比,两个人的态度似乎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4
第六日。
老张的病情在好转,今天准备拔出气管插管。
虽然有着仔细的准备,但依旧有拔管失败,二次插管的可能,这一点需要同家属做好沟通。
然而,正当我准备我医疗文书要向老张的家属沟通时,却发现已经找不到了她们。
明明告诉她们在抢救室门口等待一会,我准备好就会出来找她们沟通签字,她们却依旧不辞而别了。
“她们不会走了吧?”实习同学说的不错,家属确实有不辞而别的可能。
但是,仔细想来又似乎不可能。
因为她们的诉求还没有得到满足:让对方付钱!
“这事需要她们同意吗?她们一分钱也没有出!”实习同学还在气愤不平。
他说的不错,老张被送入医院以来,家属没有交过一分钱的费用,完全都是由医院绿色通道垫付。
即使如此,有些重要的事情依旧要取得家属的同意。
毕竟法律上没有规定说,对于病人的治疗,谁出钱便由谁做主,唯一的原则便是做出的医疗决策要对病人有利,最起码是利大于弊。
打通了家属的电话,得到的答案是:“我们暂时不能做主,要商量一下。”
好不容易盼回了两位家属,她们却又只在哭泣,不肯答复我了。
其中一个年级稍长者哭着喊道:“你怎么不死呀,要是死了,就不受罪了。”
“他们都不看你了,都回老家了,只把我留下来了,我也没有办法,没有钱,还要住宾馆,还要吃饭,你知道吗”
“你能听见我的话嘛,我知道你一定能听见,不是我狠心,你怎么不死掉呀。”
“医生,不是我们狠心,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他没有孩子,我们也不能做主啊。”
等到家属的情绪发泄完后,终究还是签了字,为老张拔除了气管插管。
5
第五日。
“你们去把费用交一下吧?这些天来都是医院垫付的费用。”我找来了老张的家属,两个妹妹,一个哥哥和嫂子。
老张已经欠费很多,却一直没有家属缴费。如果不是由绿色通道交费,老张或许早已经没有了性命。
即使已经催了很多次,家属却依旧不为所动。
“我们没有钱,对方也不来交。”老张的妹妹始终强调自己没有钱。
另一个妹妹也说道:“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也只是姊妹,我们也要生活。”
老张的哥哥倒是没有说话,他的嫂子却说道:“帮我们治治吧,不会欠钱的。”
其实她说的完全是废话,因为即使在没有联系到家属的时候也已经为老张积极治疗了,更何况现在老张的病情已经在呈现好转的迹象。
“你是他的哥哥,你心里怎么想,总要有一个意见吧?”看起来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由老张的哥哥做决定。
面对我的质问,他却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诉我:“再观察观察,再治疗治疗,要是不行的话,就带回家。”
几个小时以后,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抢救室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厮打辱骂的声音,兄妹几个人竟然打做了一团。
“啪!”手机被摔在了地上。
“啪!”巴掌打在了脸庞上。
“对方不是给了三千块吗,你怎么不交费?”被撕住了头发的妹妹哭着喊道。
恼羞成怒的嫂子委屈着说:“三千块管什么用,吃饭住宾馆都不够,又不是三万块!”
保安很快便将兄妹几人分开,却依旧引起了围观。
看着病床上昏迷着的老张,看着厮打过后头发凌乱的家属,我竟突然想到:“如果他们的父母看到了这一幕,该是要多么的悲伤。”
没过一会,妹妹来告诉我:“他哥哥不要他了,回来家了,我也要走了。”
这是一个让我错愕的消息,不仅是因为家属在治疗上存在分歧,更是因为家属们竟然先后要撂挑子了。
老张还在昏迷着,呼吸机还在低滴作响。
他的妹妹来到床边,似乎要做永远的告别了:“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也没有办法,我要走了,他们不给你看了,把我手机也打坏了。我也没有办法,没有钱,我知道你能听见,你自己努力,要活下去。”
家属这语无伦次的话,竟像一次又一次的重拳一般打在了我的心口。
因为我知道老张还有着希望,并非已经被死神宣判了死刑,而家属们先后撂挑子的行为则有可能要断绝老张的性命,以及我所有的努力。
“他现在还没有到哪一步,努力努力也是有希望的,你们再商量商量。”我安抚家属。
家属却没有回答我,而是哭声更大更凄凉了,因为老张的眼角流下了泪水。
“医生,你看,他能听见,他什么都知道。”
“我看见了,我说过了,他还有希望。”
6
第四日。
老张的家属终于赶到了医院。
一行四人,哥哥、嫂子、大妹、小妹。
他们来到了老张的病床前,而昏迷中的老张全身已经被插满了管子。
从千里之外赶过来的哥哥第一句话便是:“医生,还有救吗?”
说实话,车祸后全身多处骨折,尤其是颅脑损伤的老张,虽然还有着一线希望,但病情很重,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尚且未知。
介绍完病情后,我让家属去把抢救费用结一下。
没想到却被拒绝了,他们的理由是:“我们没有钱!”
这是一个难以让人信服的理由,家属们从千里之外赶过来的目的不正是拯救自己因严重车祸而命悬一线的亲人吗?
难道他们不知道病人病重急需要钱吗?
不带钱的话,他们来做什么呢?
护士还在开心道:“终于找到了家属,这下子要好很多了。”
听见护士的话后,我却并不开心,反而却又替这位夫妻离异,没有子女的老张担心起来了。
不过好在从家属口中得知了老张的基本情况,独自一人在本地打工,已经十三年没有回过家乡,平日里同家属极少联系。
几个家属并未多做停留,而是不知了去向。
打了电话,却又没有人接。
搭班的同时问:“家属会把他带回家吗?”
我看很难,不仅因为路途遥远,更何况回去后又会有谁来负责照顾病人呢?
7
第一日。
深夜十一点多钟,抢救室里人声鼎沸。
120送过来一位男性病人,体型壮硕,头发发白,皮肤黝黑,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
当时病人头破血流,意识丧失。
120急救人员描述,患者是骑着电瓶车追尾大卡车,当场昏迷。
同危重的病情相比,患者的身份信息缺失,他的身上既没有身份证医保卡等证件,也没有钱包手机。
检查发现病人存在着严重的脑挫裂伤和颅内出血,以及全身多处骨折。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三无病人。
汇报领导后,第一时间为病人开通了先抢救后付费的绿色通道。
那天,几乎抢救了一整夜,才终于将病人的生命体征勉强稳住。
但,同危重的病情相比,我更担心的是发生在病人身上的那些社会问题。
毕竟,这样的病人在急诊经常出现。
他们要展示给我们的,绝不是危重的病情,而是人世间的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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