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比 刘洪涛更能找到熟人。
3年来,他在抖音不间断地发布寻人信息,帮助超过100个家庭团聚。这一数字超过他此前12年找到走失者的总和。现实里,他是河南中牟县的一名村主任,农民,自称“文盲”。
他见证了无数的悲欢离合,也横遭质疑,但是抖音里的40多万粉丝理解他。在原子化时代,他15年孤胆英雄般的坚持,让人们重新认识到亲情的可贵。
以下是他的自述:
我是一位寻人志愿者,参与寻亲已经15年。从2018年到现在,我在抖音上累计发了1700多个寻亲视频。每一次寻亲的过程,都像是一场对话。那些走失者的心里,有我们不了解的世界。
2020年3月,正值疫情,有人给我留言,要给外婆找家。外婆叫姚鹏娥,当时已经93岁了,经历饥荒和战乱,只记得家乡是河北魏县,13岁被拐走,后辗转被卖到两三户人家,落脚山西宁武县。老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哪怕我死在这儿,只要一股风,也能把我吹回老家去”。大半个世纪过去,回家可以说是这位老人最后的心愿。
我发了视频,和志愿者朋友们忙活几天,一无所获。抖音上有个网友留言,河北还有个威县,发音相似,有可能是那儿。我立即私信威县宣传部的抖音账号,联系到了县政府和各个村的村干部,锁定在了“香花营村”。
一个村干部接到信息称,听老一辈说,以前家里有个姑奶奶,失踪多年,不知道去哪了。姑奶奶家里有一棵大椿树,邻居是地主。这些信息跟老太太说的全对上了。距离老太太被拐卖已经过去80年,用视频帮她找到家,前后却只用了7天。
认亲当天,家族20多口人从早上站到下午3点,队伍从村口一路排到村里老人曾住的地方。院子里摆着两桌热饭,姚家人翘首盼着姑奶奶回家。老人的一个发小也来看她,待认出了对方,两人情绪激动。两个老太太都耳背,只能在子女的帮助下沟通,边聊边抹眼泪。
图|姚鹏娥与幼时朋友交流
第二天,老人去父母坟前祭拜,她失声痛哭,被家人搀扶着回了家。我听她孙女说,回家当晚,老人一宿没睡,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就是睡不着。这大概就是“乡愁”吧,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还理解不了。
我今年41岁,也还在努力体会这些,试着去理解那些走失者。我平时的生活挺普通,也没什么文化。年轻时,我当过几年的司机,挖掘机、装载机、工程车,都开过。后来回家种地,虽然当上村里的主任,基本还是一个农民。
图|刘红涛在工作中
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会走上寻亲之路。这要从2007年说起。有一天,我正在田里浇地,发现水井旁躺着一个老头,衣服破烂,一动不动。我碰一下,问他饿不饿,没反应,便直接走了,走几步觉得难受,又买了一些吃的塞给他。
老人终于开了口,说是陕西安康人。村里信号不好,我打了十几个电话,联系上安康市紫阳县的村干部,最后找到老人的女儿。第二天女儿坐火车过来,见到父亲,瞬间就跪下了。她跟我说,父亲以前是一名教师,因妻子去世,精神受到刺激,过于悲痛,从她家里走失,在外流浪了好几年。因为父亲走丢,亲弟弟无法释怀,与她断绝了来往。
我能理解这些子女的心情,只是老头的经历还是改变了我对于这些流浪者的印象。我也开始花更多精力,跟走失者去沟通,帮助他们回家。
2014年,我加入了民间志愿者寻子公益网站“宝贝回家”。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我不想再单打独斗。在寻人群里,我认识了更多热心公益的志愿者。
不过,网络寻亲对我来说没有那么容易,毕竟没什么文化。一开始,我在网上编辑寻人信息,100个字里头,能出现15个错别字。我是30多万寻亲志愿者中,唯一一个被踢出群的人。有个老师看我挺活跃,又给我1个月培训时间,最后考核时,200字的寻亲文字,我憋了8个小时。话说回来,与寻亲成功时的喜悦相比,这些困难其实都不算什么。
图|刘红涛的寻亲笔记本
2018年,我开始在抖音上寻亲。当时10岁的侄女跟我说,可以在抖音上发视频。这个平台受众大,短视频的形式也方便一些。现在,我可以在5分钟内搞定一个抖音视频,一般是根据寻亲者提供的照片和细节,将图片制作成视频,输入一些描述性的文字和关键词,比如走失前后的信息。如果仔细看,有的句子都不太通顺,还是会出现错别字。
我研究过短视频制作,怎么配文字和画面才能推荐得多一些。寻亲关键词明确的视频,会更容易被话题抓取。基本上每条留言我都会回复,我也经常感慨,网友们实在是太热心了,经常给我提供线索。比如那位93岁的老太太,就是因为评论区的一个留言,让我找到了思路。
图|网友留言
当然,也会有遭遇误解的时候。有的网友说我发那些寻亲视频是为了挣钱,赚流量。有的人说我笨,找不到亲人,会骂人,拉黑我。还有人像是戳脊梁骨一样,说我不是在帮人寻亲,而是在“拆散别人的家庭”。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寻亲并不总与团聚有关。有时候一些结果和事实出人意料,由此引发了更多的矛盾。印象很深的是一个帮老公寻家的女网友,她说老公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亲生的。我来了兴趣,私信问她具体情况。她是河南人,老公没有妈妈,家里的父亲已经去世。生前老公父亲曾说,这个儿子是在外面打工时“带回来”的。
沟通几次之后,我给她老公发了一条抖音。巧合的是,另一个寻人志愿者发了某对老夫妇找孩子的视频。我一看,感觉很多信息都能对上,便追问情况。那个志愿者转述说,他们的孩子是被人贩子偷走的。女网友发来她老公父亲的照片,给老夫妇看。他们看完就哭了,说就是这个人贩子偷走了他们的孩子。前几天,他们的血样结果刚出来,对比成功。
当一个人得知养父母竟然是人贩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寻亲者有权利知道这些真相,具体怎么选择,还得看他们自己。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迈出那一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寻亲者,被各种因素影响。很多年轻人本来很有希望找到亲生父母,却一再拖延寻亲的步伐。即使最后确定需要我帮忙在抖音发布视频,也还要谈条件,比如不能用真名,不能用照片,不去采血入库。那还怎么找?我着急啊,亲生父母还能等几年?
有一个从小被人收养的小伙子,从2019年9月开始就找我帮忙寻找亲生父母,但一直不愿意采血入库。我教他纱布怎么折叠,怎么采血。他托辞了一句,“不敢扎,下不了手”。我让他找诊所,他半个月后才找到,结果又推脱诊所不会操作,无法帮忙采血。
到了2020年4月,这个小伙子看到一个被拐的寻亲者,觉得有点像他姐姐,又主动找我聊。我说赶快采血,他说,“前年我爸走了,我怕找到亲生父母后,我妈受不了打击”。因为他妈一直问他,“找到亲人是不是就不回来了”。他人都到派出所了,又回去了。
这大概是人的弱点吧,总是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徘徊。有时候我也会想,自己究竟是在帮人寻亲,还是在拆散别人的家庭?但更多的时候,我根本没时间想这些,需要寻亲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只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有人问过我,既然寻亲吃力不讨好,还可能被骂,那究竟是什么让我坚持下去的,是不是有什么好处?我媳妇说,寻亲比吃喝玩乐强多了,不仅帮助了别人,还能“省很多钱”,不然可能会把精力花在洗脚、喝酒、按摩上面。而且,这件事做久了,就跟抽烟一样,那种自豪感,让人为之痴迷,甚至“上瘾”。每帮助一个人,我都感觉自己特别“伟大”。
寻得亲人,有人当场给我下跪,有人在火车站告别时给我塞一沓钱,还有人给我邮寄锦旗。钱我肯定不会要,锦旗还可以接受。后来,旗子堆在屋子里,好像也没什么用。
图|刘红涛收到的锦旗
匹配成功、亲人相认的那几天,感谢的话一遍又一遍,但结束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逢年过节,只有个别人记得给我祝福和问候。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寻亲者可能是最不懂感恩的人。我后来也想了,我肯定不是为了人家的感恩才去做这件事,寻亲的意义可能就在于寻亲本身。
过去这3年来,我通过抖音找到了100多个走失者,超过此前12年寻亲人数的总和。从春节到现在,我已经找到了30多个走失者,平均每个月6个,可以说是我帮人寻亲15年来最好的一段时期。今年4月1日,我发布的一条重庆江津女孩寻家视频,被她的亲哥哥刷到。还有个贵州毕节女孩寻家的视频,被堂姐和表姐同时刷到。
我常常在想,这些巧合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家庭在某个时刻偶然转向,多年以后,又终于在另一个路口回到原来的轨道。当亲人重新相认,说起从前,很多隐藏在背后的情感被看见,不断刷新着我的认知。
图|刘红涛(右二)
今年2月初,有一个叫朱仁忠的小伙子找到我,希望能找到他的父母和双胞胎哥哥。22年前,他5岁,父母带着他们兄弟俩到莆田城里做生意,在一个天桥下摆摊卖鞋。有一天,朱仁忠被一个男子拐走,因为不停吵闹,最后被遗弃在泉州的路边。
朱仁忠当时还不记事儿,一直以为父母也在泉州。他经历过街头流浪和福利院的生活,后来被一个重庆的家庭收养。长大后,他回到泉州,一边打工一边寻找父母,找遍了所有的天桥,也试了很多办法,还是没有音讯。
我帮他制作了寻亲视频,发了几次抖音,最高的一条有上百万播放量。一个女粉丝发现,视频里的男子跟她闺蜜的老公长得很像,一问才知道,原来闺蜜老公就是朱仁忠的双胞胎哥哥。兄弟俩取得联系后,隔着屏幕视频,像是看着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回到老家后,朱仁忠才得知,父母为了找他,一直就在莆田城里的那个天桥下卖鞋,22年从未变过。父亲突发脑梗,母亲每宿失眠,头发掉了很多,瘦了40多斤,还落下一身的病。她经常不顾一切地做好事,买菜总挑老年人的摊位,即使菜坏了也买下来。她去庙里求佛,对儿子回来已经不抱希望,只希望他还活着,在外过得好一点。
图|朱仁忠与父母团聚
同样是在2月前后,有个女粉丝给我留言,想要帮老公寻亲,她怀疑老公是被遗弃的。她老公记得,小时候跟着妈妈一块儿走,好像是在牡丹江的火车站。我说,跟着妈妈一块儿走的话,不太可能是遗弃的。我感觉能找到,便让她把她老公的照片发过来,然后整理信息,在抖音上发布了寻亲视频。
第二天,我正忙着工作,看了下手机,发现那条寻亲视频底下有两条留言。一个黑龙江人说,这人看起来像邻居家外甥。另一个说是来自山东日照莒南县,是寻亲者父亲的邻居。相差1000公里的两家人同时给我留言,时间相差不到20分钟。
我赶紧让两边留下联系方式,山东那家人给我拨电话,然后把照片发过来。我对比后发现,他们真像一家人。那个寻亲者的父亲回忆说,1991年,他们夫妻带着小儿子从山东出发,去黑龙江丈母娘家探亲。走到了牡丹江火车站,妻子和小儿子先出了站。等他出站的时候,却找不到母子二人了。后来,他一直在找妻子,但渺无音讯。
在这个小儿子和周围亲属的沟通下,记忆慢慢被重组,更多细节浮出水面。原来,当时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就带着他离开了火车站,路过结冰的江面时,一下子掉进了冰窟。妈妈最后把小儿子托举了出去,自己却不幸离开人世。小儿子被好心人救起来,送到了福利院。直到这一刻,寻觅母子30年的爸爸才知道,妈妈早就死了,而且是这样死去的。
不管怎样,一家人总算团聚了。那个找我发寻亲视频的女网友说,她老公变了很多,以前不咋爱说话,现在整天像个“精神小伙”,经常跟他爸和叔伯们视频聊天。隔不了几天,家里的表兄弟和表侄就来请他出去吃饭。今年五一,小伙子自驾出行,跨越1000公里,从牡丹江回到山东日照,看望父亲和哥哥。寻亲30年,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不断折返的家。
对于我来说,这些寻亲的过程也像是旅程一样。每一次走失者与家属的团聚,都是生命的一次延展。我经历了他们的苦痛,与他们一起欢喜。认亲成功的那一刻,就宣告了这段旅途的结束。培训老师十几年前也跟我说过,“让他们回家,到这里就结束了”。
更多的时候,旅程漫无目的,没有终点。那些找不到家和亲属的人,每一个故事都太沉重了。我希望天底下所有失散的家庭都能团圆,有一天自己也不用再帮人寻亲了。但这条路还很长,我只能再快一些。毕竟每一次摁下发送键,都意味着找到的可能性多一些。
图|刘红涛的寻亲视频
*注:今年2月,头条寻人发起“dou来寻人”计划,依托抖音、今日头条等平台,和众多志愿者与机构一起,帮助更多走失者回家。截至2021年5月,头条寻人已帮助超过16000个家庭团圆。
- END -
口述 | 刘红涛
作者 | 杨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