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博同时身处两种边缘。28岁的他身高1.4米,是个“袖珍人”。他也是个皮影艺人,是中国龙在天皮影艺术剧院的成员之一。
很难说哪种边缘让他更寂寞。据推算,目前全国跟孔令博一样罹患垂体柄中断综合征的患者数量约为20万人,专业的皮影艺人大概不到1万人。两个数据都不是由权威机构经过详尽调研后发布的,只是来自各自领域从业者的估算——或许由于数字微薄,还不足以被严密统计。
最近几个月,孔令博的生活似乎开始从边缘向主流游移。他以龙在天皮影演员的身份开设了一个抖音账号,用传统皮影人物的形象和动作配合当下的流行段子,做成小视频发布。截至目前,他已经收获了33.7万名粉丝,249.7万个赞。
他的视频中点赞量最高的一则,配乐是搞笑版的“唐僧取经路遇女儿国”,孔令博从以往表演的剧目里选了两个皮影人物,一个是身披袈裟的和尚,一个是头挽发髻的古典女性。他和同伴操纵两个人物做出各种动作,拌嘴嬉闹,最终“唐僧”一屁股坐在地上。现在,这则视频已经获得了153.7万个赞。
视频刚发布后,他的抖音账号一夜之间涨了5万多个粉丝,“连续涨了四五天”。在那之后,他在其他视频中也频繁使用和尚的皮影形象。“这个和尚现在比我都火。”孔令博是河北人,却跟长期相处的同伴学会了一口东北话。
龙在天皮影剧院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演员们吃住都在一起,像学校宿舍。因为身高原因,孔令博只有初中学历,在剧院即将待满6年,跟在真正的学校度过的时间差不多。做皮影艺人之前,他是个修车工。有一天,他在修车时听到广播里正在介绍龙在天皮影艺术剧院,当晚就到网吧搜索这个全是跟他一样的“袖珍人”的地方。
后来再修车,他就“老想着这事”。几个月后,他只身去了北京,找那个剧院。
艺术在博物馆蒙尘
2006年剧院刚成立的时候,只是一家小型的“皮影博物馆”,地点在前门大栅栏。团长王熙和丈夫从河北请了几个皮影艺人,有游客进来买票看戏,老师傅们就给演上一段。大栅栏是北京有名的景点,终日熙熙攘攘,走进这家皮影博物馆的却寥寥无几。
团里是八九个平均年龄60多岁的老人,有的操纵皮影,有的摆弄道具,有的在旁配乐,十分卖力。皮影艺人通常都在幕后,看不到观众,有时老艺人们热热闹闹地演完一场,出来一看,前边就坐着俩人。
“老人们受不了这个,”王熙说,“原来他们在老家,要去各个村子演出,虽然辛苦一些,但是人多,热闹。”很多老艺人受不了这份寂寞,没多久就回老家了。剧院创立的头一年里,皮影戏团总共换了3个。
王熙想找一些年轻人来传承这门老手艺。“我们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徒弟。现在的年轻人都适应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很多人已经静不下心来从事这种传统的艺术。皮影戏需要长时间地锻炼手法,学习唱腔,学习民乐和打击乐,而现在的年轻人跟这些有点格格不入。”王熙说。
在一次活动中,王熙偶然结识了曾获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的“第一袖珍女歌手”吴小莉。“我们觉得由‘袖珍人’来传承皮影戏会有很好的效果:一方面由于身高的限制,他们可能在就业方面会比较受局限,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天然的小孩的样子,会更容易和小孩亲近交流。”
吴小莉时任中国袖珍人联谊会的会长,据她了解,身边有很多“袖珍人”朋友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介绍了4位“袖珍人”到剧院参观了解情况,经过3个月的免费培训,他们都留了下来,成为剧院的第一批年轻传承人。
李晓爽是最早加入剧院的成员之一,齐刘海,马尾辫,娃娃脸,像个小学女生。别人问年龄时,30多岁的她“一般不说实话”。原来她在老家守着一个玩具店,10年前听说剧院招人,就写信报了名。她不懂皮影,只是觉得剧院里有很多跟她一样的“袖珍人”,“有共同语言”。孔令博的东北话就是跟她学的。
早期的训练比较枯燥。要操纵一个皮影,主要通过一根“脖杆”(操纵头部动作的木杆)和两根“手杆”(操纵手部动作的木杆)。新人刚开始训练时,两根杆之间简单的分合就要练上至少一周,每天重复五六个小时。李晓爽记得自己手上磨出了不少坑和茧。3个月后通过考核才能上台表演。剧院要求演员们8点起床,每天6点,就有人起床练习了。
对于“袖珍人”们来说,辛苦练习不只是因为热爱皮影,也是证明自己的过程。王熙记得,剧院刚开始招募“袖珍人”做皮影演员时,遭受过不少质疑。有人觉得他们是残疾人,演不好。每次演出都是演员们自己把道具搬上台,没人帮他们。还有人觉得剧团雇他们就是为了宣传自己,“玩儿呢”。质疑的人中,有不少是做皮影的老艺人或者非遗专家。
这些声音在“袖珍人”的生活中早已不新鲜了。刚到剧院时,他们都不怎么爱说话,身上的自卑显而易见。有的“袖珍人”说自己上学的时候最想听到上课铃声,因为一下课,就有同学来“围观”怎么也长不高的自己。有人因为自己的病,父母离婚,母亲跟继父生了一个健康的孩子。有一次他在照顾弟弟,不小心摔了一下,母亲就把他打了一顿,说他“没用”。
有次演出结束后,王熙在回程的车上跟司机聊天,觉得工作辛苦,抱怨了几句。一位“袖珍人”坐在他俩中间,听了半晌,轻轻跟她说:“王姐,你知道吗,我十一二岁时知道自己永远也长不高了。对我来说,你这些事儿都不叫事儿。”
短视频让皮影活在身边
很多人在看过“袖珍人”演出之后,对他们改变了态度。有人开始在他们下台时帮忙搬道具。还有人邀请剧院过去演出,专门要求演员是“袖珍人”。“他们说,这些小个子能跟孩子们玩儿得很开心。”王熙说。
“袖珍人”加入后,剧院作出了不少调整。早先剧院里操作台的高度是按照成人的标准设计的,快到李晓爽的下巴那么高,艺人们表演时总要把皮影举过头顶。后来专门根据他们的身高设计了台面高度,从80公分降到了60公分,手杆长度也加长了。
传统的皮影戏里,艺人并不上台表演,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力,龙在天皮影剧院加入了舞台剧的部分,皮影戏和真人表演交替进行,舞台两侧摆放着为“袖珍人”演员们量身定做的服装和道具。
道具也更新了。孔令博懂一点电器知识,把剧院里用来布置雨雪效果的灯全都修理了一遍。以往人少,灯坏了也没人会修。他把灯光变换成红的、黄的、白的,分别用来表现火、雷、雪。为了让“火”更逼真,他还把红色的光调得一跳一跳的。“比修车容易一点。”
“以前要演炸房子的时候,就是把皮影放倒,观众会觉得太假了。”孔令博跟同伴们商量,把房子形状的皮影先切碎,在幕布后面拼好,等到上演爆炸桥段的时候,再把碎片突然拉开。
剧目上也有所创新。除了一些传统剧目,王熙和演员们还设计了关于垃圾分类、野生动物保护、儿童安全等实用性更强、更贴近现实的新剧。从2009年开始,龙在天皮影剧院就开始在中小学开设皮影课程,如今已经跟五六十家学校达成了合作。
剧院当前的主要收入来自演出。王熙算了一下,去年一年的演出大概有三四百场,除了每周二休息之外,他们平均每天有两场演出,每逢节假日还会加场。一场演出的费用并不固定,通常是几千块钱。2012年之前,剧院一直处于负债状态。如今收支勉强平衡,年前接受采访时,王熙说:“不怕你笑话,我这现在12月份的工资还发不出来。”
按照王熙的设想,剧院以后主要的收入来源是周边产品。她拿出了几个自己设计的钱包、化妆包、单肩包,都是淡黄的底色,上面印着一个女性皮影形象。“钱包已经卖没了,”王熙摆弄着嵌有皮影的镜子和壁灯,“我们的想法是‘让皮影戏活在身边’。”
皮影周边产品目前实际的设计、销售情况并不乐观。“我们没有专门的人在设计、推广产品,只是演员们在业余时间做,有时顾客在网上下单,我们很久也没人注意到订单,一直不发货,顾客都着急了。”王熙说。
抖音播放量超14亿的奇迹
新的传播平台为他们带来了意外的机遇。2018年年底,抖音发起“皮一下很开心”挑战活动,邀请用户跟龙在天皮影剧院的演员们一起“皮影尬舞”,模仿皮影人物的动作,或者用皮影表演时下热门的小视频。截至2019年1月,该挑战的总播放量已超过14.6亿。
王熙算了一下,如果他们剧院每场演出的观众能达到500人,想让十几亿人看过他们的演出,需要500年。
她出生于皮影世家,小的时候却从没碰过皮影,只是偶尔看见爷爷一个人摆弄过。那时的皮影个头小,颜色也深,跟现在经过改良的皮影很不一样。后来,爷爷的皮影被毁得差不多了,再没演出过。
家里没人学皮影了,“不挣钱”。王熙现在家里的家具还是20年前结婚时候买的。只有需要参加大型活动的时候她才不得已买几件“好衣服”。
玩抖音之后,她时常接到陌生电话,有小县城的饭店老板,也有村里的支书。他们希望剧院到当地进行一场演出。还有某知名快餐连锁品牌找剧院合作制作了一支广告片。
王熙希望皮影不只是“搞笑的东西”,“但是没办法,现在是过渡阶段”。她希望团队尽快有能力生产优质的原创内容,除了博大家一笑之外,还能有多余的力量传递积极、向上的传统美德。
还有很多人想来学皮影。孔令博记得有人在抖音上找到自己,想让他教皮影,用于艺考时的才艺表演。他给对方录了好几个视频,耐心地解释怎么用筷子练习木杆的运用。后来,对方考上了“四川的大学”,孔令博特别高兴。
他跟剧院里的很多“袖珍人”一样,在皮影中找到了尊严和价值。有人在老家买了房子,从父母的负担变成了骄傲。还有人在剧院里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相爱结婚。他们觉得,身高正常的人能做的事,他们也能做,而且做得更好。
“一开始我总爱把他们当孩子,什么活儿也不让他们干。”王熙说,“时间久了,我发现他们不喜欢被当成孩子。他们也不是孩子。”
孔令博喜欢跟网友们互动,几乎每条评论都会回复,多的时候一天要发两三条短视频。有的时候在演出的火车上,没机会表演,他就在纸上画一个皮影形象,用笔抠下来,贴在车窗上。窗外的风景一路变化,人物看起来好像腾云驾雾一般。
他一直记得一条评论:“小时候总害怕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没有人传承。”孔令博在底下回复:“有我们在不用怕,我们会让它跟上时代一起前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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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抖音非遗合伙人计划」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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