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五子
人老了走不了远路,只能赶上流行,成为家里的老人,窝在窝里。
昨儿后晌,几个“老宅”在街头儿聊咸扯淡。“结吧李”刚旅游回来,闺女出钱儿,让他随“夕阳美老年旅游团”天南地北的转了一圈儿,听他回来一侃,直起冷痱子。景点儿一个门坎儿一买票,一个山头儿一要钱不说,下了车什么没瞜着那,先带你去购物。不买?没门儿!没购物小票就不带你玩儿了。
吃的不好贼贵是自找,玩儿的不好贼累你乐意,这都无所谓。让人肝儿颤的是,随时都会有三灾四难,大祸临头!
大白天就敢明偷暗抢,天一黑走单了就许给你一闷棍,戴耳环上来就揪耳垂儿成了豁齿儿,走国道楞冲出一拨儿人打劫,跟说书的差不多: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牙嘣个不字,管杀不管埋!”
还有“碰瓷儿”的,“放鹰”的,“釣鱼”的;半夜来电小姐找老头儿的,枕头底下都是光屁股的小广告儿……说实在的,这话要不是出在费劲吧啦的大结吧之口,我还真不敢相信。
这是怎么啦?老祖宗编的三字经一开头儿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怎么现在变的这么“王道”呀?
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北京先闹狼,后闹流氓。闹狼家家门上画白圈儿,闹流氓天一黑就不敢出家门儿。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就说朝阳门外这一片儿吧,那阵儿叫东郊区,流氓就不少,还都有绰号。什么“黑麻头”,“小旋风”,“矮脚马”,“草上飞”。
还有“小五义”,“小八义”,“四大天王”,“八大金刚”,“一脚震朝阳”……
还有“七狼八虎”,“九龙一凤”,“十三太保外加一枝花”。听说“凤”和“花”是女流氓,行话叫“圈子”,打架也挺厉害,听着就让人慎的慌。
不过那会儿官面儿上管的紧,罪过儿重的投监入狱,轻点儿的就发配到了新疆、茶淀、天堂河儿“劳教”。不论判刑还是劳教,都统称为流氓。
流氓是指不务正业,为非作歹,放刁,撒泼,耍赖 ,调戏妇女,施展下流手断的人。旧社会江湖上有八大门儿:“金、皮、彩、挂、评、团、调、柳。”另外还有两小门儿:“荣家门儿”和“穷家门儿”。
这些行当都不包括流氓。所以说流氓是无门无户,无宗无典的特殊物种。
为了社会安定,惩治流氓份子无可厚非。但是细一琢磨,和今天这些路霸,土匪,恶棍,骗子,动不动就要人命的阎王,小鬼儿一比,忽然觉得过去的“流氓”,好像有点儿“六月雪。”
我不是为流氓开脱罪责,只是觉得那会儿流氓好像够不上流氓,就是打架。
前几天“串子”在小文“照眼儿”中说“照眼儿”要具备四个条件:“第一、年少气盛 第二、肾上腺素分泌正直峰期 第三、多余能量无处释放,第四、没正事干闲的五脊六兽。”
我为串子总结出的四条儿拍手叫好,真可谓隔皮儿断瓤,说的在行。我觉得五,六十年代的“老流氓”也都是这“四个条件”闹的,大多是一些“小玩儿闹”。
“照眼儿”是用挑衅的眼光上下打量对方。我小时候好像没听过这个词儿,就叫“照”。
我见过甲照乙,乙则一手握空拳,另一手掌往空拳上一盖,意思是:“甭照了,早给你照进去了。”
俗话说久病成医。老參加公审大会,聆听警察叔叔宣读流氓罪行,因而有关流氓的内幕也就略知一二了。
流氓之间用“照”,“递葛”,“犯葛”,“叫份儿”,等手段来“找茬儿”,“炸刺儿”;原因就是相互“不份儿”。就是找茬儿打架。
记得那阵儿流氓的打扮儿也非常标准,统一。
即:一身毛儿蓝。上身小翻领制服,下身儿六寸半至七寸的瘦腿儿裤;裤子要双屁兜儿,讲究的右手屁兜里还要塞一块白手绢儿,但只露出白手绢一角儿。(不知穿西服上衣口袋露出手绢一角儿和流氓有何不同涵义。)
脚下是白袜套儿,配小圆口儿黒布鞋。
那会儿买双白袜套儿不容易,经常穿的是前边露脚趾头,后边露脚后跟,仍舍不得扔,反正穿在鞋里也看不见,可袜筒儿仍然保持的倍儿白。(有的还掉白粉。)
流氓走路喜欢晃膀子,行话叫“抖起来,显的威风。讲究“脯子肉翻着,翅子肉亮着,颏了嗉绷着”,得有“剋七个,打八个,放屁崩死十六个”的那股子横劲儿。
流氓还要会吹流氓哨儿,十个手指个个都能吹响,脆生,婉转,拐的弯儿多。有的还会打“匪子”(响指),透着那么洋气。
更有哏儿的是,那会儿流氓打架还有很多规矩,这些规矩细一咂摸,好像还有点儿“京味儿”。
规矩如下:
首先说,打架不叫打架,叫“玩儿玩儿”。
甲:(似笑非笑的)“怎么着哥们儿?不份儿呀?
玩儿玩儿唄。”
乙:(不屑一顾的)“玩儿玩儿就玩儿玩儿。”
甲:“哥们儿打算玩儿那(音:乃)部?”
所谓玩儿那部,就是说都许打那儿,也就是打架前事先规定好允许击打的部位。
头为“上部”,胸为“中部”,小腹和阴部为“下部”。一般都玩儿中、上部,不许打下部,因为下部有危险区,不扛打,据说打了后果很严重。
定好了“玩儿那部”,还要定好是“单练还是带人?要带人,还要讲清能带几个人。”因为那阵儿讲究公平茬架。单练就是俩人一对一的打,旁人不许帮忙,不能以多欺少。如带人必须明确带几个,还不能说话不算数儿,来回“拉抽屉儿”,“玩儿不局气的”。
然后还要讲好带不带家伙——也就是说好能不能使用凶器?要玩儿明的,不能玩儿暗的。
那时讲究的是“动铁为凶”,只要沾铁器,就算使凶器,一般都是玩儿不带凶器的。据说只要一沾凶器,雷子抓着就要判重刑,肯定进“炮儿局”,那就彻底“折了”(音:舌了)。打架不带凶器,兴许“二屁有缓”,吃几顿窝头还能放出来。
说不带还真不带,因为那会儿流氓也讲“信誉第一”玩儿“不局气的”,传出去“丢份儿”,“栽面儿”,今后再在街头儿混,让人瞧不起。
那时宣判被审对像罪行时常说:在其家中搜出如攮子,飞轮儿,七节鞭,甚至还有菜刀。这些凶器有的有,有的根本就没有。有也是藏在家里或身上给自己壮胆儿用,没人的地方拿出来显摆显摆,比划比划,抛抛光,打打油儿。真敢用的很少。
谈好了上述规定,最后还要商定打架地点。
甲:“甭炸唬,这儿人多,打的起来吗?”
乙:“那你说在那儿打?”
甲:“我说几个地儿,你随便挑。公平不?”
乙:“行,你说吧,那儿?”
一般都选较远的郊区或人烟稀少的地方。如天桥的四面钟,城南的龙潭湖,城北的积水潭,城西的玉渊潭,城东的鬼子坟地;还有什么八宝山,土城儿,南窑,串儿窑,大北窑,城根儿豁子,护城河,烂丧岗子……反正那儿偏辟,那儿人少到那儿去。
甲:“道儿远没事,车钱没有我给你出”。您瞧瞧,北京“流氓”多“仁义”。
乙:“用不着!算的(大)爷我借你的,事后再还。”您瞧瞧,北京“流氓”多“义气”。
那会打架还不能瞎打,主要分两种,一,摔跤。二,玩儿拳。
抄起沙板儿砖就拍,抽出大片刀就砍,没有,决对没有!电影“老炮儿”说的不是那会儿的事儿。
摔跤讲究是三跤两胜,玩儿拳也是“点到而已”,“不许封眼”。(即不能把人打成五眼儿青)
那位问了,这架还打的起来呀?您说对了,那会儿“较完茬吧儿”再一“盘道”,多数打不起来。就是斗斗嘴,斗斗气儿,逞逞强,亮亮份儿。
所谓盘道,也和旧社会江湖上盘道不大一样。
江湖盘道要盘三代,即:“师祖是谁?师爷是谁?师傅是谁?”“北京老流氓”盘道程序简化了,就是相互“探探底”。
甲:“你说你是齐化门的?”
乙:“怎么这?假了管换。”
甲:“齐化门外南下坡儿的马二把听说过吗?”
乙:“废话!马二爷能不知道吗?!”
甲:“那豫王坟儿边四爷见过吗?”
乙:“这你可撞在枪口上啦,那是我四叔儿!”
甲:“三截儿塔的狗立子认识吗?”
乙:“我管叫三伯。”
甲:“你叩的谁呀?”
乙:“儿不言父姓,徒不言师名,今儿小的不尊了!”
甲:“你师傅谁?”
乙:“大号韩来財,小名二德子,外号寒半截儿!”
甲:“哎哟!我操,早说呀哥们儿!”
乙:“现在也不晚啊!”
甲:“我师傅是寒半截儿的师弟,论起来我得管你叫师哥,管你师傅叫师大爷!”
乙:“是吗兄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啦?”
甲:“走吧,找地儿喝点儿吧!”
乙:“得来!我请客!”
甲:“大蝎子告诉小蝎子儿——就这么蜇(着)!”
这就握手言和,找地方吃饭,几瓶烧刀子入肚儿,就“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了。您说是不是有点儿“北京味儿”?
(注:文革以后,直到现在,不同了,干仗是真下黑手啊!)
这说的还是二十啷当岁儿的大小伙子。
受流氓的影响,七,八岁的崽子——“老小流氓”打架,好吗,更局气,更有北京味儿。
打之前的递葛——找茬儿——叫份儿——开场白就不赘述了。由“逛(音:广)拳”说起。
所谓逛拳,即两人都把双拳紧握,左手放前,右手放后。(左拳为轻拳,右拳为重拳。)
两人先用轻拳轻轻相碰叫“逛”(广)拳,就是先斗火儿。
逛拳逛起来又轻又快,有如小鸡啄米。重拳藏在身后,随时可能出击,置敌于死命。
您甭担心。从早逛到天黑,重拳也不出击。因为北京孩子实诚,你不玩儿损的,我也不玩儿阴的,你不出重拳,我也不出重拳。谁给谁打伤了,家里都得花钱给人家瞧去。您琢磨能打的起来吗?
我真见过胡同里俩小哥们儿逛拳,由日出逛到晌午, 又由晌午逛到日落,晒的四脖子汗流,后脊梁晒的都爆皮儿了,眼瞅着俩小脸儿晒的越来越黑,小牙儿变的越来越白,俩腿站在那儿都打哆嗦了,还不出重拳那!直到双方家长揪着耳朵带回家吃饭,小哥儿俩才散。
要是遇上人多茬架,用不着雷子,随便儿那个老太太一嗓子:“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呀?吃饱了撑的!”
就听“呼啦”一声!俩丫子加一丫子——(仨)撒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