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年,苗寨银匠潘仕学上传了105条短视频,从一名传统手艺人,触网成为抖音玩家。他捶打雕琢银饰的声响,通过网络传递到大山外的世界,手艺人创造的精美物什,连同他们的技艺和匠心,都成了视觉奇观。而这种注目,又为濒临消失的传统技艺带来新生。
被年轻人追捧的匠人
银匠潘仕学第一支视频上线,是在一天深夜。他乏了,手一滑,赶紧抓住滑落的手机查看,原本显示为一长串彩条的视频素材缩成了一个小方块,两头出现箭头提示。潘仕学拖动箭头,消失的段落又舒展开来。
他略微反应,确认自己意外找到了久寻不得的剪辑视频按钮,于是,趁热继续钻研手机视频剪辑,直到两点才睡下。
那是2018年秋天,潘仕学用手机剪辑视频的第一个夜晚。那之后,这位贵州东南部深山里的苗族银匠,日程里挤进了名为“制作并发布视频”的项目。他将视频发到网络上,希望更多人通过它,看到他与他所掌握的苗族银饰锻造手艺。
初玩短视频,潘仕学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一开始,这些视频风格极简,第一个视频,潘仕学拍摄自己在手掌间翻转展示一个纹饰精细的银质首饰盒,一镜到底,后期只加配乐,连文字说明都被忽略。后来,视频日臻繁复,有时候,他多次变换镜头展示打造银饰的过程,后来又开始用手机录制并插入旁白,将一件银饰的创作灵感和盘托出。
越来越多匠人出现在镜头前。从事陶瓷塑像第41年时,长沙望城的刘坤庭在儿子请求下出镜了。很快,以“铜官窑_刘坤庭”为名的账号注册下来,成功认证了“非遗长沙铜官陶瓷烧制技艺传承人”头衔。以刘坤庭制作泥塑为主题,孩子们拍摄了30余条视频发布到抖音上。
这些匠人的光影,真的能在年轻人扎堆的抖音上得到认可吗?很快,刘坤庭通过这些视频收获关注。他在抖音已经有了21万粉丝,那之后,刘坤庭又收到去上海参加抖音创作者大会的邀请。
观看过刘坤庭视频的年轻人,惊诧于刘坤庭将泥团塑成人像的手艺。许多人将刘坤庭与中国神话中的女娲作比:“女娲娘娘捏不动了,让您来捏娃娃。”流传最广的一条视频中,还有人调侃道:“女娲要是有你捏得一半好,我不止长这样。”
帮竹编工匠们拍摄视频的年轻人毕锦华,也看到了年轻人对手艺人的敬重。他拍摄过一则展示数位匠人做竹编工艺品的视频,附文:“‘爷爷,您的手艺过时了!’难道传统文化和网红文化相比起来差距真的这么大吗?”评论中很快来了“护短”的年轻人,大多数人不吝啬地夸赞视频中的老篾匠,也有人义正言辞地说教:“传统怎么可能过时呢?”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是我们买不起,不是人家过时。”
借助抖音等短视频平台,近几年国风逐渐兴起,传统文化和技艺再度受到年轻人的喜欢,并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流行趋势。沉寂的手艺人开始逐渐走到台前,他们打造出的精美物件,连同他们的技艺与匠心,都成了一种视觉奇观。
这种注目,又反过来滋养了传统技艺和手艺人。
技艺行里的师与徒
在传统技艺行里,师与徒是一种特殊传承关系,然而,社会经济的极速发展使得师徒制渐渐式微,这背后,技艺也有消亡的风险,坚守手艺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王子是一名专工老生的京剧女演员。12岁时,她参加“小梅花”大赛——你可以将之理解为京剧小演员的奥斯卡——赛前,已逾70岁的老师张庆良给王子说戏,逐字抠音准、咬字和唱腔,可王子意兴阑珊,屡次犯错,张庆良急了,往自己脸上打了几下嘴巴子,把王子吓呆了。
发觉失态,张庆良转身平复情绪,叨叨说:“我真的很着急。”王子读到老师的苦心与疼惜,内疚推着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松懈。离开戏校20余年,老师张庆良时常出现在王子脑海中。与德云社合作演出,王子偶然间听郭德纲向人介绍她为优秀、谦逊的京剧女老生,她颇为高兴,觉得没有辜负老师的教导:“台上如猛虎,台下似绵羊。”
受访者供图|王子的老生扮相
王子的童年玩伴王梦婷也是一名京剧演员,如今师从京剧“荀派”表演艺术家孙毓敏。2019年,王梦婷进行专场巡演,孙毓敏几乎每场都在台下观看。已逾80岁的孙毓敏随身携带笔记,随时记录对台上王梦婷的表演的点评,这样的言传身教,在当下社会几近凋零。
2019年5月份,王梦婷在视频主页上传了3段视频,孙毓敏对着镜头,用中、英、日三种语言演唱《苏三起解》选段,粉丝惊诧于这位国内京剧名家的身段和唱腔,在评论中表示大开眼界。
受访者供图|王梦婷
严格意义上讲,苗寨里的银匠潘仕学没有一个传袭给他技艺的师父。
2018年是潘仕学当银匠的第10年。听闻故乡“银匠村”——雷山县麻料村里几无银匠,他搬离定居近10年的凯里市,回到深山里的故乡。童年时与父母同住的吊脚楼成了落脚之处。
麻料村未通公交,也无物流。好在村旁几年前修了条直通县城的公路。每周,潘仕学驱车1小时进城,将做好的银饰交付物流发货。
网络是链接外部世界最快的方式,一条时长1分钟左右的视频,数秒钟即可抵达观众眼前。
潘仕学以自己的苗名“春富”命名自己的抖音账号。这个格调质朴的名字从父的名字中继承了“富”字,到春富有了孩子时,他又取从苗名中的“春”字传给儿子。苗族人的名字带着传承的意味,春富一并继承的,还有父亲“银匠”的身份。
和寨子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春富的父亲同时拥有两项谋生技能——务农、打银。80年代,秋收之后,父亲和村里的其他银匠就相继上路了。男人们往往在天亮前出发,步行去到分散在大山中的各处苗寨兜售手艺,数周后满载订单回到家中。
春富童年时,麻料村的吊脚楼里尚未通电。结束了整日劳作,父母在木质吊脚楼里点上煤油灯,在昏黄灯光下叮叮当当地敲打银条,赶工做银饰。完成订单之后,春富的父亲再从黄历里挑一个好日子,天亮前出发,四处到各苗寨交货。
到春富成为银匠时,父辈通过走访获取订单的方式已被淘汰。初入门,他先到县城堂哥家的银饰作坊帮忙,给自己两年时间,要求自己从入门学徒到出师成为成熟工匠。出乎意料,两个月后,他便掌握了堂哥所能教他的基础技艺。
苗族银饰繁复的纹饰背后,大都是各家工匠不宣的独门技。不满足于简单纹饰,春富起意向行内的老师傅学习。一开始,他诚恳地上门请教。“师傅不轻易教人的”,连番奔波后,他无奈地得出结论。老师傅们知道他为手艺而来,对他严防死守,有时,对方宁愿浪费数个小时与春富闲话家常,也不愿拿出工具示范一番。春富理解,这是人吃饭的功夫,年轻人所说的“竞争力”。
他不得不耍点小聪明,依旧托人带着上门拜访,但不再提前打招呼。如果撞见对方正在赶工,他看一两眼就能领会窍门。后来,他真通过这样的方式,学到了几项技巧。比如花丝焊接,一个小巧的部件有时可以藏进上千个焊点,他一个个点,密密麻麻的焊点将花纹焊成了高度模糊的样式。上门“偷师”那天,他假借上门拜访老师傅的兄长,一进门,就看见老师傅在焊一个花丝焊接的部件,看一眼便领悟了关键窍门,不着痕迹。他高兴得招呼兄弟俩吃了顿饭。
有心传承老手艺的匠人,有时不得不独自走完革新的历程。
油纸伞匠人闻士善是另一名四处寻艺的匠人。他生长在浙江富阳,山中一处由两栋楼组成的院落就是他的家。左边一栋作日常起居用,右边一栋如今被用作他的油纸伞工作室。
受访者供图|闻士善和他的油纸伞
闻士善的父亲是当地一名小有名气的油纸伞匠人。上世纪80年代末,钢骨伞出现在富阳人的生活中,稀释了一部分油纸伞需求,闻士善的父亲便舍弃了老行当。
上世纪90年代,闻士善发现,富阳城下雨天路上再没有撑油纸伞的人,便决心重拾父亲的手艺。他舍弃了正如日中天的毛笔制造作坊——这门手艺帮他捞到人生第一桶金,转而用父亲的技法复刻了父亲制作的油纸伞。
钢骨伞面前,这些油纸伞的坚固程度相形见绌。闻士善不甘心作罢,他在临近村庄间来回奔波,走访与父亲同时代的制伞师傅,终于逐步摸索出门道,设计出在伞架中嵌入更多根伞骨的新结构,解决了坚固度不足的问题。
制作问题解决后,销售就成了新的拦路虎。如果没有销路,油纸伞这门手艺就会成为脆弱的活化石。国内市场打不开,闻士善便多方打听门路,摸索着将自己做的油纸伞销往海外,语言不通,他还学会将中文介绍通过网络工具翻译成英文,再放到英文购物网站的介绍栏中。
凡此种种,你可以说闻士善是一名聪慧的商人。但他的合作伙伴提出相反意见:如果是合格的商人,当初便不会放弃正走上坡路的毛笔生意,苦苦坚持做油纸伞的生意,老闻恐怕不是合格的商人,而是一名痴人。
寻找手艺继任者
刘坤庭是一名泥塑工匠,铜官窑陶瓷烧制技术的传承人。他笑称自己从小到大都在玩泥巴。
上世纪80年代,刘坤庭跟在爷爷身后长大,父母工作忙碌,把他交给爷爷看管。他的爷爷退休后,被湖南省陶瓷研究所返聘,继续从事陶瓷塑像和陶瓷制品研发,职业生涯一直持续到83岁。刘坤庭从小就泡在研究所为爷爷工作开辟的工作室里。
时至今日,刘坤庭依旧觉得那是个幸运的暑假。1978年,刘坤庭15岁,初中毕业放暑假时,当时湖南省陶瓷研究所的所长到他家拜访爷爷,发现了刘坤庭捏的陶瓷小物件。他颇为欣喜,特地将刘坤庭叫到办公室,问他是否愿意进入研究所,跟随爷爷学艺、工作。
“这相当于端上铁饭碗了。”刘坤庭说,印象中没有任何犹豫,他应承下来,被特招进入湖南省陶瓷研究所工作,领每月21元的工资,成了跟在爷爷“刘嗲”身边的徒弟“小刘”。
正式学艺之后,刘坤庭正面体会到一种枯燥的艰辛感。
有段时间,刘坤庭被曹操的笑脸困住了。爷爷说,曹操的笑,不能是大笑,得带点心机,靠眉毛和面部肌肉微妙的走势显现。小刘捏了一遍,“刘嗲”过来一看,用竹签削下来,让他重做。比照着爷爷捏的样板,刘坤庭反复重塑几十遍,耗时约一个月,才勉强过关。
上世纪90年代,陶瓷研究所迎来市场经济,所长带着职工出门找订单。
客串推销员的半个月,刘坤庭辗转多个省份,上门拜访以前主顾的单位,一无所获。世界一夜间变了,刘坤庭带来的旧款式没有销路,人们再不需要带有文革时期审美的塑像。半个月后,刘坤庭接到通知:回家放假。他知道自己下岗了。
受访者供图|刘坤庭
掌握了手艺,刘坤庭并没有被困住。一年后,他被一名台商聘用,到广东执起老本行。新工厂的产品销往西方,刘坤庭被要求捏圣诞老人和天使像,薪资也在那一年飞涨到每月2000元。
经历市场化的捶打,刘坤庭相信并尊重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到广东淘金10年后,他带着所有积蓄回到长沙望城开设了自己的工作坊。
现在,他让佛像暂时退位——那是他与爷爷一同钟情的品类——开拓了新产品。他将路上擦肩而过的着红裙女孩,工作室旁玩捉迷藏的蒙眼男童等形象记在脑中,造出一批展现稚童、年轻男女生活的泥塑。
这些泥塑在刘坤庭的视频中频繁出镜。他相信,比起自己喜欢的佛像,这些新品类的塑像更能博得当代年轻人的认同和关注。
需要担心的,只剩下手艺传承的事。
想成为刘坤庭的正式徒弟,需要经过严格挑选。除了技艺、能力,刘坤庭还会考察一些意想不到的方面。不宜透露太多,当刘坤庭开始翻看一个人的社交账号时,可能想从他的关注和动态中找到有关泥塑的蛛丝马迹。如果让刘坤庭一无所获,那他便会委婉拒绝。
刘坤庭教徒弟的方式,仿照当年爷爷教他的步骤和规矩,一般耗时3年出师——在这个把效率挂嘴边的时代,刘坤庭感慨,想要留住好苗子越来越难。有几次,他认定对方是个好苗子,但对方找了其他赚钱更快的路子。这无对错之分,刘坤庭只是感慨,想找到愿意沉下心来,一辈子靠这门手艺生存的年轻人,越来越难。
叮咚,传承的响声
2019年,朋友送了刘坤庭一个智能音箱。它取代了收音机在刘坤庭工作台上的位置。刘坤庭很快学会用口令呼唤智能音箱播放古筝曲和钢琴曲,每当想换音乐,刘坤庭再也不用停下来,用沾染泥巴的手去按收音机。
刘坤庭想让孩子们帮自己拍一系列教学视频,仿造爷爷授艺的顺序,逐个展示泥塑技巧。按照他的设想,这些视频将替他在互联网上做一次大范围普及,吸引来足够多对陶瓷塑像感兴趣的年轻人。这像一个起点,当年轻人预先感受学艺生涯,依旧选择上门学艺,这样找来的人,刘坤庭认为一定天然地多几分沉稳。前段时间,两名武汉来的大学生找到刘坤庭,她们依照网络视频寻迹而来,希望刘坤庭指导毕业作品,收她们为学徒。刘坤庭思索一番,应承下来。这是视频对创作者的反哺。
不吝在视频中展露工艺的,还有银匠潘仕学。他不避讳拍摄焊铸银饰,他相信展示这些繁复工序,可以帮偏居祖国西南一隅的银匠村招来关注。
图|苗族银匠潘仕学和他的儿子
他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和银匠村,有时难以掩藏这种迫切的心情。“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怎么才能让更多人看到我的视频?”两小时交谈中,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解答我们的疑问,这是他唯一提出的问题。事实上,他之前已经提问过很多人相同问题。
潘仕学勤奋且高产。2019年8月15日,潘仕学上传了第105个抖音视频。在时长41秒的时间里,潘仕学带儿子出镜,引入旁白和字幕,讲述了家中祖孙三代人间,孩子陪伴父亲打银饰的故事。
取景地还是在父辈留下的吊脚楼。铁锤落在银条上“叮咚”作响,执锤人慢慢变成35岁的潘仕学,对面的稚童,也已换成潘仕学的孩子琪春。
这种传承关乎手艺,也关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童年时,父亲对潘仕学说:“打银饰,是用手传递温暖,赠福与人。”他将这句话继续往下传,说给孩子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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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林森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