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丨视觉中国
迄今为止,在大量或真或假,或夸大或错误的网络信息冲刷下,如今大众即便不知道半导体是什么,也不会再有一个人对芯片于我国经济发展究竟有多大的意义提出质疑。
但是,鲜少人愿意对运行在芯片与硬件设备上的基础软件投注过多目光。
中国基础软件到底有多薄弱,关注开源操作系统的开发者很清楚,大名鼎鼎的Linux操作系统CentOS 社区就在2020年12月发生了巨大变故——
广受开发者好评的CentOS 8 将于 2021 年底被提前终止,今后将只有 CentOS Stream 版本,不再会有 CentOS。太多人不满之余,纷纷疾呼“CentOS 已死”。
究其原因,有人猜测由于CentOS的核心技术其实来源于美国红帽公司(RedHat)商业版操作系统RHEL 。红帽在2014年买下了CentOS,而红帽公司又在2018年被IBM收购。
而包含了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以及编程语言的基础软件产业,很遗憾,在国内虽有生根发芽,却迟迟不见壮大。与国内不可小觑、甚至风靡国外的应用软件势头相比,它就像另一只晚发育10年的腿。
以操作系统为例,我们熟悉的安卓、苹果OS及Windows,掌握了全球移动及PC设备的绝对话语权,这才有了时代大幕落下后华为被困、鸿蒙突围的一系列故事。
而在普通人无法触及的2B基础软件市场,现实则更为骨感。
在这里讲个鲜少人知道的小故事:
2020年,一家知名的信息提供商因特殊原因,不得不在6个月内迅速更换一批不受限制的新服务器和操作系统。负责人曾告诉虎嗅,硬件倒好说,最难的其实是要更换系统软件和应用系统,这里面包括非常核心的大数据、容器云和数据库。
“当前是基于原有的大数据产品做了很多开发。而在1个月内做大量更换,一个很多系统运行比较久,要做数据迁移麻烦就很多;另一方面,大数据的组件比较多,需要进行软硬件兼容性适配和重新部署,同时,需要在不中断业务情况下进行替换,并且性能要高于原系统,技术要求很高。”
没办法,他们跟业界IT专家一起日夜梳理出了需要做调整的百余个系统,然后发现,在这种急迫的情况下,必须客户需求方、操作系统厂商、ISV厂商一起配合做应用层的兼容,才能艰难迈过这个卡口。
以中间件市场为例,根据CCW Research一份2018年调查报告显示,IBM 和 Oracle 在这个细分市场的占有率分别为 30.7%和 20.4%,形成寡头垄断,几乎是企业级中间件产品的代名词。
而他们能在基础软件许多品类扼住全球市场命脉的根本原因,无非是体量巨大、产品生态丰富,超过50年的漫长积累,以及相对集中的巨量人才。
譬如,IBM早在20世纪60年代,也就是计算机产业发展初期,企业级硬件产品竞争最为血雨腥风的节点,他们就做出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大胆决定——在推出一款名为360计算机的同时,历尽千百种麻烦设计出了配套的系统软件,并开了软件兼容的先河。
“IBM做基础软件耗费了血本,但却做了一个延续它后来几十年IT辉煌的决定。
因为那时候编软件实在太贵了,而且企业用户也不愿意轻易更换程序和系统软件。“好用的软件还可以敦促企业用户再换台同品牌的新计算机,而可兼容的软件则又可以像传染病一样把越来越多的开发者联系起来。” 《新机器的灵魂》作者Tracy Kidder这样描述上世纪60~80年代崛起的美国计算机软件产业。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与世界顶级产品至少20年的时间与速度差距,决定了我们没有任何空间和底气说出所谓“弯道超车”这种观点。而更残酷的是,由于国内技术标准的缺失,整个基础软件产业的绝大数评判标准,掌握在西方发达国家手中。
根据市场分析机构statista提供的数据,截至2019年6月,在全球服务器操作系统市场中,Windows占据了72.8%的市场份额,而Linux与Unix的市占率则分别为13.2% 与 5.4%。
此外,2020年,全球数据库市场规模为671亿美元,而中国数据库市场规模为35亿美元(约241亿元人民币),仅占全球5.2%。
因此,与半导体产业一样,那块排布上亿只晶体管的硅片之上、应用软件之下的关键衔接处,在过去几十年里一直位于大众意识觉醒过程中的“盲区”。
“芯片上肯定要有操作系统、数据库、中间件以及编程语言,否则芯片根本无法工作。” 一位业内专家告诉虎嗅,业内说的“缺芯少魂”,“魂”指的就是基础软件,它在体系里重要性无法比拟。
“而这种东西一旦受到钳制,对整个行业的影响也很致命。芯片如此,基础软件也是如此。” 他指出,2020年,Linux发行版操作系统CentOS开放策略发生重大改变——原来的开放版本已经不再支持正常的商用发布,而这一点无疑会影响国内用户,需要企业和开发者们寻找替代方案。
如其所说,虽然很多商用软件产品的“核”都具有开源的特性,譬如Linux,就是一个由荷兰学生在1991年通过一封邮件开启的伟大开源系统。此后,平均每3个月,就会出现一款以Linux为核开发出的商用或开放操作系统,而上面所说的CentOS,此前就是开放版本。
也就是说,在特殊的时代条件挟持下,无论开源与否,命运只要一刻掌握在别人手里,就要承担可预计的后果,而这种滋味,再没有人比华为等中国硬科技公司更懂了。
然而,即便现在满天都是“搞芯片、搞工业软件”的呼唤声和资本聚拢大势,但IBM与甲骨文的发展史仍然能给我们最理智的借鉴——单凭一家公司或一个开发者,不可能做出可媲美Oracle和微软等数百家企业上千种商用产品性能的替代品。
“我们做过一些调查,目前国内真正做基础操作系统和数据库的人应该不超过1万人。” 上述专家说出了这个对比中国14亿人口略显离谱的数字。毫不夸张地说,这个领域的人才珍稀度,堪比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原因就在于,对比应用软件产业数十、上百万的软件工程师,基础软件的人才投入实在太少了。” 他指出,由于产业太小,支付不起这么多高水平人员的工资,人才向互联网的流动趋势已经变成一种倾泄状态(这种情况,其实普遍存在于工业领域)。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没有人干这行;没有高级人才干,就会导致我们在基础软件的关键技术无法取得突破;没法取得突破,就导致基础软件的水平低;而水平低了,就越没人用;越没人用,整个市场越起不来,就越没人来。
此外,受历史文化、产业结构以及教育体系等综合因素影响,“重硬轻软”、“重应用轻基础”,一直是国内工业与IT产业的主流思想。作为一位媒体人,从文字撰写和表达描述中,其实也能深切感受到,相比硬件的“有形”,无形的软件知识与学术论点,通常更难被正确输出给大众。
当然,对于需要养家糊口、以实现商业成功为目的的软件开发者来说,软件知识产权环境与国外的天壤之别,也许是他们最无奈——
“很多公司要靠软件出海才能赚钱。在国外,假如你搞盗版,可能会被告到狗血淋头、倾家荡产;在国内,甚至有做软件的公司自己用盗版都用的不亦乐乎。”这是一位软件创业者对我们说出的愤懑感言。
直到2019年,操作系统、软件生态频频被卡,戳到中国数字经济发展痛处的 “缺芯少魂”才终于被看见。
我们看到无论是麒麟芯片、鲲鹏芯片、鸿蒙操作系统,还是欧拉操作系统(openEuler),单凭一个华为是远远不够。我们真的需要整个产业以及大众,哪怕形成一个初步的认识。大家先有意识搞起来,才能把真正重要的软硬件基础设施垒起来,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慢慢做起来。”
以欧拉操作系统为例。早在2019年,华为把十多年在服务器操作系统领域的积累开源为欧拉。经过近两年的发展,欧拉社区已吸引6000多名开发者、超过100家企业加入,国内操作系统领军企业纷纷发布基于欧拉的商用发行版,在政府、运营商、金融、交通等领域规模部署。
不仅如此,建立一套完整的人才体系,对于缺少基础软件开发经验的中国来说尤为重要。2020年,华为曾跟教育部一起启动了涉及72所高校,未来将扩展到2700所学校的育人项目,也在积极联合一流学府出版系列教材。不过,这一类人才联合培育项目,也经常出现在包括人工智能、云计算以及半导体企业的大会宣传手册上。
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2021年4月的一个山东地方技术宣传活动上,一位最后出场,几乎无人问津的职业学院校长,称华为在给他们做一些技工人才成长培育方面的协助工作。
“优秀的工人也缺嘛,我们都是体系里的一环,没有谁更重要,谁不重要一说。”
我们觉得,有一句在年轻人中非常流行的“名人名言”,特别适合来形容“中国过去没有,现在仍然骨感,不知道未来是否会好转但还有人在做”的基础软件生态——
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