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自公元1276年元大都建成以来,绝大多数时间处于华夏中枢、国家都城之地位。山川绵邈,岁月悠长,中国人民心中形成了深厚的“北京情结”。人们对北京感兴趣,也对以前北平的风土人情、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兴趣浓厚,甚至眷恋不已。近年来,每一个京城飘雪的日子,相信你一定会听到一句:“一场大雪之后,北京就变成了北平。”
与“北京情结”相伴而生的是与北京相关的著作层出不穷。抛却《燕京岁时记》《帝京岁时纪胜》等明清笔记佳作,现当代名作亦足以覆盖社会生活各方各面。邓云乡先生擅写老北京日常生活,其《燕京风土记》《北京的风土》《文化古城旧事》均属佳作。去年新出版的由罗信耀著、罗进德译写的《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则通过一个北京娃儿的出生长大、送走老人再到成家立业的生长过程,将北京民俗以及民国风情做了精心的描绘,细节十足,可读性强。
提到旗人,自然也绕不开清史专家定宜庄先生的《八旗子弟的世界》《老北京人的口述历史》《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以及金启孮先生的《北京城区的满族》《北京郊区的满族》系列。
若把范围缩小到“吃货”喜闻乐见的口腹之事,则梁实秋、唐鲁孙、郑因百(郑骞)等先生一篇篇飘散着馥郁香气的北京美食文章,则令人食指大动,恨不能飞返当年。
新中国成立后,北京的风土人情与世事变迁,也浓缩在近年来致力此道的肖复兴先生的作品中,其《我们的老院》《蓝调城南》及近期问世的新作《咫尺天涯——最后的老北京》均融大历史与个人经验于一身,笔头有真情,文章因此动人。
可见,北京的现当代生活已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近一年来,出版界亦佳作频频。但由民国报人王柱宇所著的《北平艺人访问记》,却在其细化领域中颇为亮眼。王柱宇遍访的对象有金石画家齐白石、大鼓名家白云鹏、评书名家连阔如,以及梨园名家程砚秋、郝寿臣等。其记人观察入微,叙事不避琐细,写一人知一行,绘声绘色,雅俗共赏,笔墨间一派旧京风貌跃然纸上。
《北平艺人访问记》 王柱宇/张雷著 商务印书馆
平生自负“实、直”二字的王柱宇,以“无赖子”之笔名闻名北京报界,上世纪30年代起,在《实报》《世界日报》开辟访谈专栏,因其取材之精,采访之深入,深受欢迎,连载数年而不衰。王柱宇曾不顾北平警察局之禁令,率先披露了美军强暴北大女生沈崇一事,为世人敬佩。《北平艺人访问记》是王柱宇的代表作,他采访艺人有严格的标准,即为所在行业第一人。
为何如此?行业众多,各不相同,而执其牛耳者必然有眼界、有见识、阅历多、思考多,行业认识深刻,艺术造诣惊人,其所思所想所言自然大有可观之处。与其他描摹北京生活的著作相较,《北平艺人访问记》关注独特性,着眼于上层建筑,故而书中有民国风情、民国思想、各行业彼时之状况以及一些已消失的行业之情,亦有民国佼佼者与外国文化、思想、艺术对接后产生的思维碰撞,是中西文化接触后的真实反映。此外,也能看到部分仍存在的艺术门类的今昔不同,总体读来妙趣横生。
相声艺术的今昔对比
相声第一人焦德海为今日公认相声鼻祖“穷不怕”朱少文先生之高徒,艺术造诣在彼时不做第二人想,然而其口中所述的相声艺术,与我们如今的认知大有不同。
比如捧哏、逗哏之地位,焦德海称捧哏为上手,称逗哏为下手(上下乃是由台上站立地点而得名),凡是老前辈皆在下手,且上手挣钱少,下手挣钱多;上手变为下手称“升任”,下手变为上手称“降充”。与今日捧逗哏旗鼓相当,乃至“三分逗七分捧”的认知截然相反。
此中缘由,大抵由于彼时相声行业草创伊始,百事粗糙,主要受众又属受教育程度不高的老百姓,故而大有简单粗暴之嫌。今日之“三翻四抖”在彼时应尚未成熟,捧逗配合也尚未如如今一般精湛,观众们更是只青睐把自己逗笑的主力逗哏,捧哏纵然浑身本领,捧得严丝合缝,观众处也未能讨好。这自然又体现在了相声演员的经济与地位上。
相声的开山鼻祖是跑单帮出身,发展到捧逗分工已经是历史进程中的一大步,人数再多则非时人见识所能及。焦德海如此评论三人群口相声:“朱先生始创只先生一人,后因事实需要增设一人,盖相声之道以二人为归宿,无可增益。近来有用三人说者,嫌杂乱无章,失去精彩,画蛇添足,不可以风。”
时至今日,传统三人相声老段《扒马褂》历经推陈出新,饱受青睐;德云社另有多部群口相声,质量喜人。足见群口相声已经立稳脚跟,成为相声艺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今昔对比何其鲜明,艺术的不断进化,日趋完善的全过程尽在其中。
1900年中国城市街头的拉洋片,“新照各国美景”。
那些已消失的行业
前清时代,八旗各营每月例行有三次掼跤大赛,皇帝每年必亲阅掼跤。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掼跤行业因而大兴。在读者熟知的金庸名作《鹿鼎记》中,韦小宝与数十小太监们,就是在康熙授意下跟随掼跤武士“布库”们练习,然后成功力擒鳌拜的。
因有皇家外衣加持,掼跤行业单成一行独立存在。民国时,天桥摆摊掼跤之人为数众多,但终究逃不出街头演武卖艺的套路,譬如徒手断砖、断石、胸口碎大石、双风贯耳(太阳穴枕砖,另一侧太阳穴叠砖,另一人以大锤猛击砖面,上下砖块全碎而人无事)等。此行业第一人沈三甚至曾夺北平国术竞赛优胜,得到傅作义亲赠的巨型银盾一面。
今天,掼跤行业已经消失在了街头,但却又好像还活在抖音、快手等平台的众多短视频中,而拉大片这门艺术,应当已经就此绝迹,并没有什么复生的机会了。
所谓拉大片,也叫拉洋片,是将彩色画片放于木匣中,木匣前端有放大镜镜头数个,人们交钱则可从镜头中窥入,拉洋片者则时说时唱,不时换片。今日看来,这一行业极为简陋,但在老百姓识字率极低,非文字类精神食粮高度匮乏的当年,拉洋片已是相当不错的消遣。王柱宇所采访的拉大片第一人大金牙(焦金池),单靠拉大片,在新年时一天可以挣到一二十块大洋,并为自己赚到个“天桥八怪”之一的名号。
然而,过于简陋单薄的艺术终究难以为继。在当时,大金牙已经发现了对自己的洋片感兴趣的人少,而爱听自己唱的人多,于是他和与自己同为“天桥八怪”之一的卖药糖的大兵黄一样,纯靠着口才与唱腔吸引观众赚得钱财。
光阴流转,行业与艺术的兴起灭亡每天都在发生。那些消亡了的,最终凝固成历史木匣中一幅静止的画面,任后人观赏。
程砚秋寡言惜声
王柱宇著此书,旨在专访当世行业第一人,而彼时民国京剧界岂是“人才辈出”所能概括的。程砚秋虽功力超卓,亦绝难称公认“第一人”。笔者揣测,王柱宇选择程砚秋为采访对象,是因后者刚结束欧洲巡游之旅归国,其采访重点,也全在中西戏剧文化之对比。
可惜程砚秋似乎颇为寡言惜声,采访篇幅为本书诸篇中最短,寥寥几句,盛赞意大利在欧洲戏剧界之地位,盛赞欧洲各国经济远出中国之上,故而消遣文化亦发达,戏院建筑与布景均相形见绌。
程砚秋采访中篇幅最长、感情最恳切的回答,在于对中西戏剧精神的对比:程砚秋认为欧洲各国语言文字虽不统一,但戏剧精神却统一,纵听者不懂伶人歌词语言,亦可体会戏剧韵味;而中国戏剧派别林立,种中有派,派中又因人而异,无法统一。
这一采访发生于1933年军阀林立之时,中原大战战火方酣,四川二刘(刘湘、刘文辉)正杀得眼红,两广军阀割据一方与南京政府对峙,所谓“派别林立,种中有派,派中又因人而异,无法统一”岂是仅仅在说戏剧一事?
徐兰沅专访连载五十余天
1935年,梅兰芳应苏俄文化部门邀请赴俄献技,轰动一时,王柱宇觉得其他报刊文章多属宣传性质,为探求真相,他采访了梅兰芳的琴师“胡琴圣手”徐兰沅,连载五十余天。这一系列采访稿所受评价极高,被认为“对苏俄社会的观察竟然超越了许多欧洲著名学者的同期之行”。
在艺术方面,徐指出,对于梅兰芳戏剧艺术的欣赏,国内行家往往着眼于化装、嗓音、唱功、念白、做工、表情、台步、身段,而苏俄批评家反看重梅兰芳的手势,认为其妙含艺术精神,并指出中国戏剧包含歌剧、话剧、舞剧等三种特点,分析需从多种角度进行比较与批评,此类声音均为国内评判者所未尝道及,颇有参考之用。
游历异邦,亲身体验中西文化不同的徐兰沅先生,对中西文化有这样的评述:“中国方疑列强之强,原因在于种种文化,进而追步欧美,同时,东西洋人研究结果又公认中国文化历史最为悠长,发明建设足以雄长于世界,比较优劣遂难以一语断定。吾人平心而论,国家强弱贫富与文化之优劣各为一事,不能成正比例。吾国人士承贫弱不振之余,一方旁搜博采研究两洋之文化,一方对于我国固有之文化,尤应慎重保存,不然国粹既亡国魂乃灭。徒言摹仿外国,恐亡国之祸,不旋踵间已于洋化声中演成事实,此吾人不可不提前觉悟者也。”
如此言语,今时今日闻之,犹有金石之声。
《北平艺人访问记》尚有无穷趣味,不可一一尽数,譬如太极拳篇中列载的种种颇似传奇武侠小说的传闻;象棋国手那健庭一篇引发的国手大战;画家齐白石篇中,齐老招待记者的月饼居然没有放发霉,齐老从《芥子园画谱》开始的绘画生涯等等。王柱宇先生可谓倾尽心力,从若干行业顶尖人物处,为我们呈现出了一派活灵活现的民国江湖。(责编:曾子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