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是药神》在体裁和现实之间找到了平衡,《滚蛋吧!肿瘤君》在华丽的演出和真人故事的背景下击中观众,《送你一朵小红花》就成为了严重的脱节,变得又大又青春
文丨袁鑫
编辑丨雷伊斯
类型脱节:青春抗癌两耽误
说到以抗癌为题材的国产电影,《我不是药神》就像一座大山,挡在创作者面前。
韩延导演很聪明,你拍病人治病中,我拍病人手术后;你拍中年患者的哀乐,我拍年轻病人的悲喜。
但有一个问题:青春的桃面丹唇,和抗癌的惨淡现实,这两种元素虽不至于水火不容,可运用起来也得十二分警惕。
就像同样拍摄青春抗癌戏码的美国电影《星运里的错》,女主人公一上来就气色虚弱,走到哪儿都插着根鼻管。男主出场更是直接亮出术后的假肢。
这当然是导演让美术有意为之,就是要破除青春美好的幻觉,就是要简单、直接、有效地告诉你:我有病,我很不好。
可在《送你一朵小红花》中,尽管韦一航一开始就因为手术剔了光头,但是,你们的四字弟弟剃了光头还是很帅啊!气色看上去还有点营养过剩。
这让人怎么移情?你到底是想拍惨兮兮的抗癌戏,还是滤镜满满的青春偶像剧?
更别说刘浩存扮演的马小远,一直到电影的中后段才开始显露病症。导演当然是想用意外、反转推进一下剧情。但看到刘浩存剃了个大光头后仍然保持精致的妆容,我只想引用凯歌导演的名言:It‘s such a big surprise。
看得出来,韩延导演也在努力弥合这两大元素的裂缝。比如当爱情线走高时,韦一航或马小远的身体立马就会亮红灯。
这是符合基本剧作法的,但导演对复合类型的缺乏控制,仍然导致了整体剧作的脱节。
比如影片中那些参加病友群的患者,他们的社会背景是什么?都有医保吗?能报多少?没医保怎么办?
这些现实层面的问题,因为青春戏码的存在被极大削弱了。又因为导演对现实表达还抱有一丝残念,创作上的这种游移,导致电影一路脱节脱到北。
片中韦一航和马小远在大雨中有一场重头戏,韦一航借着酒劲,对马小远痛诉衷肠。
这场出现在预告片里的雨中戏,接下来的进展却“天雷滚滚”。马小远拉着韦一航走到街边,东指一下雨中吃泡面的聋哑人外卖小哥,西指一下小孙子被人拐走的街边老奶奶,用口播人物小传的方式,对韦一航进行了一场“震撼”的心灵教育。
这到底是在谈恋爱还是在上思想政治课?底层人物又为什么要被这么粗鲁地消费?
这场戏的症结,也是整部电影的症候。抗癌戏指向艰难现实,爱情戏通往浪漫青春,韩延导演总想两不耽误。但显然,类型失衡后,将拼贴而来的现实,强行嵌入电影的做法,是对现实与电影的双重不尊重。
这种拼贴一直持续到片尾。彩蛋中,导演将表现人间真实的抖音片段直接贴在大荧幕上,简直创造性地发明了“戏不够,抖音凑”的后现代创作手法。
脱节后的电影还能看什么?
类型脱节,剧本硬伤,导致这部电影其他部分跟着拉胯。
其实,韩延在《滚蛋吧!肿瘤君》中也暴露过故事弱的问题。但是,《滚蛋吧!肿瘤君》借鉴了美国电影《白日梦想家》中用酷炫特效,营造幻想场景的手法,多少用视听弥合了剧作的不足。
但到了这一部,韩延在视听上也显得有点技穷:大量的画外音,轰到顶点的音乐,再加上随处可见的升格镜头。
用何冰老师评价劣质国产电视剧的话说:只要一流眼泪这就齐,小提琴走你,往心里一扎,升上点格,走你。
连电视剧都应慎用的煽情方式,拍电影的人,不至于吧?
至于表演层面,片中两大主角的人物塑造,缺乏的是故事片最基本的人物弧光。
麦基在《故事》一书中提到塑造人物弧光的关键一步:“在揭露了人物的内在本性之后,故事便开始给他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要他做出越来越困难的选择......”
但因为类型的游移,《送你一朵小红花》中的戏剧压力很大程度转移到孩子父母身上。剧中马小远的父亲在人物设定上过于嬉皮笑脸,最后只剩下老戏骨高亚麟、朱媛媛所扮演的韦一航父母,贡献了一些扎实的、有现实感的戏份。
片中,当韦父加班开完滴滴专车后,回到家,他脱下外衣,露出白色背心和一身松垮的赘肉。
在儿子做的一碗面前,他开始动筷。导演从韦一航的视角出发,凝视着灯光下韦父吃面的背影。
这个镜头,这段表演,是高级的。高亚麟用一个不见正面的背影表演了生活之重,导演也用这个背影保全了重负之下,一位中年男人最后的尊严。
但这样的表演高光在两位真正的主角身上却很鲜见。
片中刘浩存的表演,一言蔽之:野性不够。
在电影《一秒钟》里,刘浩存被国师扔荒漠、弄造型,一番折腾,多少掩盖了她表演的问题。但到了《送你一朵小红花》里,她一开始就没有把马小远街头大姐大的气质诠释到位,导致剃头之后,这个角色很难出现令人惊喜的反差感。
至于很多人批评易烊千玺说台词时含混的口音,在我看来,这不是表演的问题,背后牵涉的还是导演本人的问题。
其实,韩延是个好导演
韩延导演有一颗非常年轻的脑子。从他前作《动物世界》中游戏化和天马行空的设定就能看出来,他跟年轻人一点都不隔。
包括《送你一朵小红花》中出现的网络社交细节,也有趣、真实地反映了年轻人的诸多心理。比如韦一航偷偷看马小远微博,不小心点了关注,怕被发现,又赶紧一通操作对其隐身。
许多文艺中年为了赚年轻人的钱,绞尽脑汁想弄明白年轻人喜欢什么。但韩延不同,他只用写自己的内心,就能写到年轻人的嗨点、痛点。
但,这也是韩延的问题。当年轻的韩延写关于年轻人的剧本时,笔下角色说的不是自己的台词,而是韩延的台词。
因为心理距离太近了,所以很难做到什么角色讲什么话,易烊千玺就这样成了韩延的提线木偶。
但我觉得这不一定是坏事。毕竟,在当下语境中,能懂年轻人,能拍年轻人,不仅是一门生意,也能是一门艺术。
当生意遇上艺术,意味着韩延极有潜力成为优秀的、拥有风格的类型电影导演。
我是喜欢韩延的,一方面是他对类型片有野心、有想法,即使前作《动物世界》在票房上扑街,我仍然认为那是一部能让观众对国产电影工业树立信心的电影。
另一方面,韩延两部院线电影中都关注到疾病这一命题,这无疑是触碰现实问题的切口。学者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提到,“仅仅是身体的一种病”,常常转换成一种道德评判或政治态度。
我们对病人和疾病什么态度,反映了一个社会和时代的症候。
韩延在用电影回应桑塔格的隐喻,也在努力回应普遍的、坚硬的现实。
尽管这次失手了,但我相信,年轻的他,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