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突然看到了勇敢和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流浪者。
作者 | 陈彬
编辑 | 沈丹阳 Tim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亚索，你马没了。九年义务教育让你在这打嘴炮？”一位亚索玩家表现不好，其队友开始打字发难。
玩过《英雄联盟》的人都遇到过这样的骂战。
在团队游戏中，一个人的失误可能导致整个队伍的失败，从而引起内部的相互责骂。亚索又是《英雄联盟》中争议最大的英雄：技能帅气，但操作极难，导致很多亚索玩家的战绩十分惨淡，更连累着英雄自身“不受待见”。
而这局游戏中亚索玩家的回复，令在场众人震惊不已。
“孩子，你是九年义务教育，我那会儿上学是要付钱的，你可以去问问爷爷辈的人。” 亚索玩家说道。
“七八十了还在打LOL？”发难者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攻击对方。
“没那么老，我才60，不信你来看我直播。”
图截自抖音号“疾风大爷和刘二弟”
屏幕外，一位满头银发、穿着白背心、身材略微发福的大老爷，看着屏幕中的骂战暗自心想，“都是些小孩子，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但他在接受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采访时表示，大多数人都拒绝相信这番说辞。
也有爱较劲的人去看了直播，然后向他道歉。“对不起大爷，真的没想到你这么大岁数在玩儿（LOL）。”
说到这，大爷咯咯笑了起来，像个老顽童。
疾风大爷本名姓潘，今年59岁，住在山东滨州这座小城市。但他的游戏经历，可能比许多LOL玩家都要丰富，如今他已在召唤师峡谷中迎来第七个夏天。
玩《英雄联盟》之前，潘大爷沉迷过《传奇》《梦幻西游》以及《跑跑卡丁车》等国民游戏。他的游戏列表，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网游史”。
潘大爷
2019年底的几个抖音视频，让他小有名气。因为多年来唯独中意“疾风剑豪”亚索这个英雄，所以潘大爷取名叫“疾风大爷和刘二弟”，其中“刘二弟”是他孙子的网名。
从今年开始，大爷做起了游戏直播，话题度更是只增不减。
虎牙在5月举行的一场娱乐赛中，他用亚索打赢了知名大主播“霸哥”，引得虎扑电竞区的JR们，用一个又一个帖子表达着自己的惊叹。
这些被生活敲打过的后浪们，在大爷身上看到了一种洒脱。不少网友在社交媒体上直言，“这就是我理想的老年生活！”毕竟，这个社会给了老人太多的枷锁与不体面。养育嗷嗷待哺的孙辈，照顾工作忙碌的子女，成了许多老人理所当然的晚年生活。更有甚者，被子女完全忽视，不得不孤独地度过余生。
在访谈之前，我们也和众多网友一样，从心底里钦佩着眼前这个洒脱的老头儿。访谈结束后，刘二弟又主动聊了许多有关大爷的往事。
在钦佩之余，我们多了一些五味杂陈。
流浪者
呼~呼~
潘大爷又睡着了。
太阳还没落山，潘大爷却缩在椅子上，歪着头打起了鼾，大肚子格外明显。在双手可触及的距离内，摆着一台电脑，屏幕久久停留在游戏《CSgo》对局开始前的画面上。不过，直播摄像头仍然开着。
他在直播打游戏的过程中睡着了。
图由刘二弟提供
他的侄孙刘二弟是个医生，正在滨州当地的某医院值班，他知道此事后，可急坏了，顾不上工作，立刻请假往潘大爷的住处赶。
刘二弟说，大爷十几年前做装卸工人，被伤到身体，留下了一种怪病。
“省中医我有老师，带着他去看了，问题倒不大，但白天不定时会睡着。他有时候玩游戏，摸着鼠标挺着脑袋就睡着了。”
刘二弟生怕潘大爷睡着时会发生什么意外。
好在这次有惊无险。不过，“疾风大爷”的抖音直播间被封禁了一天。
“抖音正在严打直播睡觉。我们后来去解释过，所以只封了一天，没什么影响。”刘二弟回忆说，当时抖音用户“圆三”直播睡觉一路走红，惹来了许多社会争议。
潘大爷一直是个特别爱“折腾”的人。他的前半生几乎没有一份稳固的工作，也很少会长时间待在同一座城市。
从山东至河南，再到云南，这些地方都曾留下过潘大爷的足迹，却无一能安放潘大爷“躁动”的灵魂。修电动车是潘大爷从事最久的工作，他自称“不管是两轮的，三轮的，还是四轮的，都能修好。”其他的工作，他一般都干得不长。
潘大爷开网吧的那三年，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稳定”的一段时光。
2000年前后，网吧如同当今的“比特币”“区块链”，被全民视为一种风口，更有着“想要富，开网吧”的口号。潘大爷自己爱玩游戏，在镇上开了一个网吧，一小时收三块钱。开了三年，潘大爷没赚到多少钱。
一是客人不多，二是有赊账的。“我没经营好，最后十四五台电脑，加主机加大脑袋那种显示器，五六百块钱我都卖了。”潘大爷说。后来，潘大爷还是回去修电动车了。
对比那些推崇“铁饭碗”的同龄人，潘大爷无疑是一个“异端”：他偏爱乱转，工作如此，生活也是如此。刘二弟回忆说，在他小时候，潘大爷经常会带他去青岛旅游，城市的角角落落都玩了个遍。
他长大之后，才发现爷爷的漂泊，背后有更深层的含义：他一直在寻找曾经的爱人。
刘二弟从长辈那儿听说，90年代初，潘大爷曾经爱过一个人，对方来自滨州阳信县。农业至今都是那儿的经济支柱之一，对劳动力的需求并不高。
当两人规划未来人生时，女方提出想先一步去机会更多的青岛打工。
两人约好了每个月都要互寄信件。彼时，刚引入中国的“大哥大”价格昂贵，书信仍是普通人唯一的通信手段。“结果连一次信都没寄过，人就找不到了。但分开的时候，其实是很恩爱的，两人还有规划。”刘二弟说。
潘大爷长久的漂泊，或许都在等待一个偶遇。可现实不是偶像剧，生活终究没有给他一个答案。
而他对抗命运的方式，是至今未婚。实际上，刘二弟并不是潘大爷的亲孙子，而是他哥哥的孙子。
因为十几年前的怪病，以及身体每况日下，他对抗命运的旅程不得不结束了。
“一个老头儿玩游戏有什么好看的？”
孑然一身的他，最终选择在老家滨州，一处远离家人的地方扎下了根。只有孙子刘二弟和孙女牙牙两人，常常会来看他。
“冒险”结束了吗？
并没有。新的契机出现了。
去年，刘二弟和牙牙去网吧找潘大爷取家门钥匙时，发现他竟喜欢玩《英雄联盟》。从此之后，刘二弟和牙牙经常找潘大爷一起开黑。两人游戏水平都不差，牙牙在游戏中是钻石段位，也会给潘大爷传授一些经验。
刘二弟希望能帮潘大爷做的更多，“爷爷从小时候就对我特别好。”
去年11月，他将大爷在网吧里玩亚索的视频录了下来，以“面对你大爷的疾风吧”为文案，发了一条抖音视频。结果该条视频收获了近70万点赞，与4万条评论。
从那之后，刘二弟开始帮潘大爷打理抖音号，如今粉丝已接近百万。2020年年初时，刘二弟还替潘大爷买了一套直播设备。“说是花了一两万，我给钱他也不要。”潘大爷说。
潘大爷眼神儿不行，看不清小兵血量，刘二弟最近还给他换了一个更大的4K屏幕。
但抖音没有《英雄联盟》的版权，大爷在播了几次后，开始转战虎牙直播。
来到虎牙的第一晚，直播间“疾风大爷与刘二弟”人气突破了200万，一下子收获了两万多订阅数。虎牙最具影响力大主播之一的“张大仙”，平时直播间人气大约是600万，“疾风大爷”的热度可见一斑。
当晚，弹幕都在感慨，“原来抖音里那个60岁第一亚索是真的。”
一开始并没多少人相信“疾风大爷”的存在
5月，虎牙举办了一场《英雄联盟》主题的“天秀杯solo（单挑）赛”，比赛双方分别是虎牙知名主播“霸哥”和潘大爷。
这场被戏称为“敬老局”的比赛，将潘大爷的人气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霸哥”是虎牙上最受欢迎的《英雄联盟》主播之一。4月8号，“霸哥”在虎牙举办的一场娱乐赛中，单杀了曾拿过世界冠军的职业选手“TheShy”。没过多久，“霸哥单杀TheShy”迅速冲上微博热搜，成为电竞粉丝津津乐道的一件趣事。
潘大爷最初却并不知道“霸哥”是谁。这场比赛，是孙子刘二弟帮他报的名，他只在比赛前特意练了一天的亚索。
比赛经过出乎所有人意料：面对“霸哥”精湛的技术，潘大爷被压到了防御塔下。结果“霸哥”过于激进，进入了防御塔的攻击范围，潘大爷立刻抓住了机会，实现了逆转。
潘大爷赢了。
单杀经历
“那小伙儿人是真的好，感觉让着我了，后来在我直播间还刷了一些礼物。”潘大爷回忆说。
即便如此，潘大爷依旧让许多电竞观众感到了惊艳。一时间，“大爷〉霸哥〉TheShy”的调侃，让直播间的各个角落布满了“快活的空气”；在虎扑上，JR们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潘大爷的技术究竟如何；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起了潘大爷的直播。
但潘大爷至今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火。
“我也很奇怪，一个老头玩游戏有什么好看的？”他反复说道。讲完，又咯咯笑了起来。
“不务正业”
游戏之余，潘大爷也会叫上住处附近的几个老伙计下象棋或者打太极，有着自己的生活圈子。他唯独接受不了广场舞，“我嫌乱”。
在刘二弟看来，他在这些老伙计眼中，依旧是个怪人。
“因为大爷心态一直比较超前，不会觉得到了时候，就该找个对象完成任务。所以很多老伙计都不怎么赞同他。”刘二弟回忆说，潘大爷曾经提过，这些东西都束缚不了他。可那些想法和行为超前于时代的人，往往是孤独且不被理解的。
潘大爷曾邀请过两位老伙来直播间。两位老大爷一进门，直截了当地问“你在干什么？”，他身边几个朋友，有时也说他“不务正业”。但在潘大爷看来，这只是些玩笑罢了。“这个东西我跟他们说也说不明白，他们也听不懂。”
潘大爷的“超前”，或许仍源于对生活的热爱。正是对生活充满了各种遗憾，他才无论是在感情，还是退休生活上，都不愿做一丝一毫的妥协。
他常去那家网吧的老板，或许是少数能够理解他的同龄人。
在潘大爷的记忆中，当自己坐在电脑前奋战时，老板总是拿着扫帚，在各处打扫卫生，从来没见他玩过游戏。那家网吧最高收费是6元/小时。不过，老板每小时只收潘大爷2元，为此他专门替潘大爷新建了一个网吧账号。
今年春节，一场疫情把潘大爷关在家里两个月。待到疫情过去之后，潘大爷第一时间就往那家网吧赶。结果眼前那个熟悉的网吧，却一台电脑都不剩，彻底倒闭了。
“你后来还见过老板吗？”我们问道。
“没有。因为他也过世了。”潘大爷有些感慨。“我当时问邻居有没有见过他，说是肝癌，查出来已经晚期，一两个月人就没了。”
在家族圈子中，也就刘二弟与孙女牙牙，乐意跟大爷往来。
如今，他每个月有3000元的退休金，这在滨州这座小城市里算是过得去的待遇。更何况潘大爷也不爱花钱，在游戏上更是一毛不拔。他仅有的一款亚索皮肤与提莫皮肤，还是刘二弟与牙牙偷偷给他买的。
祖孙三人开黑中
但潘大爷却是家族中混得最差的，刘二弟的父母就是当地的公务员。到老都没有成家的潘大爷，自然不受待见。
“亲戚家的孩子，经常会跑过来借钱之类的，挺心凉的。很多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爷爷，但他们不会去认。”刘二弟说，“因为一些事情，他也不会回到本村里去住。”
这对一个老年人来说是残酷的，但潘大爷又是幸运的。在如今这个时代，除了刘二弟与牙牙之外，他还能遇见那些隔着屏幕的善意。
曾经有一些喜欢“疾风大爷”直播的观众，私下联系到了刘二弟，希望能见潘大爷一面。“因为我住的地方挺偏僻，就约了其他地方见面。”结果一位观众给潘大爷拎了一个蛋糕过去，让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潘大爷走在路上时，也有被认出来的经历。“哎，你不就是那个疾风大爷吗？”
不论生活给潘大爷留下多少不完美，他依旧坚持着自己心目那些美好的东西。即便为此，他注定要流浪一生，折腾一辈子。
说来也有意思，在《英雄联盟》的故事中，亚索的背景也是一名流浪者：这位剑客曾被诬陷谋杀，出于自卫他失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这成了他一辈子的痛。后来真相大白，他依旧选择流放了自己。
这个悲伤的故事之余，亚索也有一句曾给了许多人力量的台词，叫“我命由我不由天”。
访谈的最后，我套路化地询问了潘大爷对未来直播的规划与目标，他的回答笃定了我的钦佩之情。
“这只是一个兴趣爱好，没什么目标。只要我还活着，玩得动，就会一直播下去。”
讲完，大爷又咯咯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