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武汉。”
这是二十月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2020年11月7日8点左右,从武昌站到西安的Z138列车晚点一个小时后,慢慢进入西安站。
李十月躺在铺位上,鼾声如雷,睡得很沉,被学生叫醒后,他说,“我不行了”,恍惚中他让学生一定要将他送回武汉。李十月因脑溢血倒在了出差途中。经历一次颅内减压术,一次开颅手术,在深度昏迷中被救护车送回家乡武汉,完成了他最后一个心愿。
武汉中南医院重症监护室外,李十月的家人、同学、同事和学生轮流守候了十余日。老同学李家福医生说,“他总是半目睁开,半张口,似有未说完的话。”
2020年11月22日9时50分,武汉大学健康学院护理学系主任、湖北省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防控专家组成员李十月,走完了他60年的一生。
他的骨灰将于2021年1月9日落葬湖北咸宁。那里是李十月父母下放的地方,也是他下乡的地方,有着他童年、少年和知青岁月的回忆。
新冠疫情期间,李十月作为专家接受访谈。受访者供图
适应他不在的日子
李十月的办公室还是多年没变的那个样子,普通的沙发,普通的书架,略显杂乱地摆着和工作相关的流行病学方面的书籍,还有他爱好的哲学书。
燕虹对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共事二十余年,她与李十月一起做课题,一起带学生。李十月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间办公室度过的,给学生上课或者出差开会调研时,拎着个保温杯,里面泡点茶叶。那个杯子还是一次开会时统一发的,上面印着“中国疾控中心”的字样,李十月一用就是很多年。
李十月去世后,学生和课题都落在了燕虹肩上,燕虹正在逐步完善交接手续,继续培养学生,完成课题。
彭民金QQ列表里那个个性签名写着“万物都是自己的心”的头像再也不会亮起。他从2008年大学期间就上李十月老师的课,研究生入了李老师门下,毕业四年一直保持着联系,请教问题、倾诉心事,每年都会回校一两次看望李老师。
他还记得李十月带队下乡调研时的样子,总是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背着一个灰色双肩包,脚穿一双骆驼牌户外鞋。“在路上看到,就是一个普通大叔”,同为湖北医科大学(武汉大学医学部)88级研究生的老同学李家福总是“吐槽”李十月不像教授的穿着,“但你跟他谈话三分钟,就觉得他是个睿智的老人。”
在同学聚会中,李十月侃侃而谈、风趣幽默,是“氛围”担当,“缺了他不行”。在课题组聚会中,李十月和学生一起冬天包饺子、夏天做小龙虾,是一位平易近人的老者,“像家人一样”。
李十月跟学生一起包饺子。受访者供图
曹越在李十月去世后,不断翻看过去的照片,照片里李十月一边揉面,一边对着镜头笑得像个孩子。作为李老师的硕士生和博士生,这样的场景在他们相识的十年间再平常不过,没有刻意去留意,也不会刻意去记录。
“我们的李老师就是这样子”,就像每个人身边都有的一位朴素、平和的师友,“他好像渗透在你生活的每一个方面”,用曹越的话说,就是“润物细无声”。
适应他不在的日子,彭民金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再也听不到的唠叨
“他陪伴在我们身边的日子,可能都超过了他陪伴家人的时间。”李十月就住在武大家属院,办公室距家走路不过十几分钟,他每天十点多到办公室,晚上十点左右下班,“基本上以办公室为家”。
曹越毕业后有问题还是会去请教李老师,“你这个文章写得没有逻辑线”。李十月是个很重视逻辑的人,“他最喜欢说的就是,我们先看框架,框架找准了,后面就好说了”,然后耐心地给曹越画出框架、拉出逻辑线。在讨论中,曹越觉得自己的思维越来越清楚,问题迎刃而解。
“他带学生不是说直接告诉你,就这样去做,而是在讨论中教你怎样去思考问题。”燕虹透露,他和学生的微信群就叫“逻辑思维”,李十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逻辑线没有,就连灵魂都没有。”
李十月注重培养学生的宏观思维、逻辑思维,让彭民金觉得,每次和李老师聊完,“总是很心安”,他会抓住事物的本质。
这或许跟李十月喜好哲学、涉猎广泛有关。“他会跟我们分享人生道理,那个时候我们不懂,总会觉得老师有点啰嗦。”直到进入社会后,曹越才发觉,李老师的话很有道理。
讲座中的李十月。受访者供图
“现在想再听他唠叨也不可能了。”刚刚接到李十月生病的消息,曹越很乐观,觉得脑出血手术后醒过来就会好的,没想到病情进展得这么快,“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太突然了,不能接受。”
从11月13日被救护车送回武汉,到11月22日去世,李十月没有清醒过。他的家人、学生、同事、同学轮流在重症监护室外守护,等待着一个奇迹。
曹越每天都会在医生查房后去询问情况,越来越多的坏消息,越来越多的学生从外地赶回武汉。11月22日早,李十月从ICU被推出去做CT,六名学生赶来帮忙,那是曹越和彭民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最后的日子,李十月的生命体征全靠仪器和药物维持,李家福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半目睁开,半张口,似有未说完的话。”
对彭民金来说,他不只是失去了一位可以无话不谈的良师益友,更像是失去了一位亲人。李十月给过彭民金切实可行的工作指导,也给过他和他家人真切的关心,曾为彭民金的父亲联系医院、推荐药方、亲自探望。
曹越还记得,2012年她和同学去斯里兰卡参加国际会议前夕,李十月气喘吁吁送来他提前垫付的差旅费时,头上亮晶晶的汗珠。
“最后记得的都是老师的好。”
大灾大疫前总能看到的身影
李十月去世后,媒体多有报道,他的“严谨踏实、谦虚随和、认真勤奋、淡泊名利、严于律己”,他在“1998年洪灾、2003年SRAS暴发、2008年汶川地震、2009年甲型H1N1流感暴发等突发事件的卫生防疫与疾病控制中的重要贡献”,新冠疫情期间,他作为“湖北省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防控专家组成员”对疫情防控策略和防控系统建设的贡献。
“光鲜”,是燕虹对报道中李十月形象的概括,她不知道现实中的李十月“喜不喜欢这样”。哪怕是最亲近的学生,也对奔赴灾难一线的李十月知之甚少,“他很低调,每次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2003年,SARS暴发,他和中科院教授专程跑到云南,研究蝙蝠、追踪SARS源头。
2008年,汶川地震,他在一线帮忙运送物资、搬运尸体、指导消杀、进行心理辅导。还曾遭遇余震,差点被石头砸中。
2020年,新冠疫情,身处疫情最严重的武汉,在全城封闭、居民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他独自一人、早出晚归。
作为湖北省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防控专家组成员,他参加了武汉和湖北的疫情分析和疫情防控策略的讨论和文件起草工作,向湖北省政府提出了湖北省防控系统建设建议并被采纳。讣告中对他这样评价,“为政府正确判断疫情和采取恰当的防控措施提供了依据。”
面向公众,他积极科普。2月初,他主审的图书《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公众健康管理手册》面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为大家科普防疫知识。他还做线上演讲,答疑解惑,告诉大家“不要恐慌,理性应对”。
下乡调研中的李十月。受访者供图
从事流行病学教学科研工作多年,李十月认为自己只是在擅长的领域做了些“微不足道的、该做的小事”。
燕虹觉得,“新闻里不管怎样光鲜,过一段时间慢慢就淡化了”,但李十月和学生之间的感情,还有他对学生、对学科的热爱和负责会永远留下,“他真是凭着一股热情在做他该做的事。”
2014年,为做“贫困地区儿童的营养干预的效果评价”的调研,李十月一头扎进了秦巴山区、武陵山区。走悬崖边的盘山公路,车胎被扎破,险象环生;住乡镇小旅馆,四五十块钱一天,环境艰苦,他一直亲力亲为。
“李老师很接地气,可以很快跟调研对象熟络起来。”曹越在李十月带领下做“男同性恋群体的艾滋病预防”课题,她明白,这类在世俗观念中被误解较深的小众群体,让他们打开心扉接受访谈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李十月对他们圈层的文化和用语十分了解,能很快融入其中,更重要的是他真诚,平和,乐于倾听,不带一点偏见,“共情能力很强”。
在李十月眼中,人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岗位也不分三六九等,燕虹经常看到他和学校的保安、办公楼的门房坐在一起拉家常,“有时候,还带点东西给他们,跟他们说辛苦了。”
李十月常对身边的人说,“对人要有敬畏感”。学生们形容他是,“心里面有大爱的人。”
60岁生日愿望:祝大家一切都好
2020年12月,是李十月原本计划退休的日子。彭民金觉得惋惜,“上半年那么黑暗的时刻都熬过去了”,等到这个学期结束,忙碌的李十月就可以停下来歇歇,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了。
退休前的最后两个月,李十月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原计划11月6日去西安参加学术会议,8日返回武汉;11日去洛阳做营养干预报告,13日还要给学生上课;手中的疫情防控体系课题,年底要出报告,李十月还要带着学生写方案、去卫健委和疾控中心访谈,忙得连同一个课题组的燕虹都经常看不到他。
2018年之前,李十月一直是公共卫生学院的教授,后来成为武汉大学健康学院护理系的系主任。他曾向燕虹透露过,自己马上退休了,不想当主任,但既然学院推荐了,他就去做,“既然做了,就要做好。”
刚上任的时候,他每天抱着本子拿着笔,到护理系的大楼去,在各个老师的办公室找他们谈话,了解学科建设情况,听取他们的建议。
哪怕退休,他也会站好最后一班岗,或许会接受返聘,帮助团队将一个“出生队列”项目的现场搭建起来,“李老师是大家公认的现场经验很丰富的老师。”年轻教师申报课题,他会提供建议,帮助评审,燕虹评价他,“站得高,提的意见比较宏观”。
下乡调研中的李十月。受访者供图
在旁人眼中,李十月总是精力充沛的,走起路来速度极快,手脚摆动幅度大,轻快得像在跳舞,燕虹总是跟不上他的步伐。
燕虹不知道的是,发病前的一个月,李十月曾经摔过一跤,但他没有跟同事们说。“摔一跤应该引起很大注意的”,燕虹很后悔,如果早知这样,就不让李十月去西安了。
李十月有家族遗传性高血压,两三年前,因高血压头疼住过一段时间医院。“医生说病情比较严重”,李家福记得,医生诊断,李十月那时候的心脏差不多有正常心脏的1.5倍大。医生叮嘱他,劳逸结合,规律生活,不要熬夜,“但我觉得这几句话他可能一句没听”,李家福深知老同学只操心别人,从不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的脾性。
彭民金曾听李十月提起过,他觉得自己的年龄越来越大,血压越来越难以控制,有时候会头晕。但在彭民金印象中,李十月的精神状态还是很饱满的。
“也许他也觉得累,但他以为自己还能够支撑。”燕虹猜测,李十月这样一个“做起事来很容易兴奋的人”,可能因此忽视了身体疲劳发出的警告,悲剧的端倪就此隐藏了下来。
李十月去世时刚刚过完60岁生日不到一个月,距离他退休不足一月。学生送给他的新钓竿还没来得及用上一次,今年生日时收到的皮带,也还没来得及替换身上那条表面早已破碎、掉皮的旧皮带。
若能按计划退休,他或许会去东湖中游泳,经常洗冷水澡的他,说不定会尝试一下冬泳;也或许会在夜里三四点钟起床,开车去长江边上野钓,找个风景好的地方甩下鱼竿,一坐就是一天;钓上来的鱼可能带回家,做给学生们吃,也可能随手放回江里,兴之所至,尽兴而归。
2020年10月23日,李十月吹灭蜡烛前,许下了60岁的生日愿望,“祝大家一切都好。”他所珍视的家人老友、同事学生一切都好,只是他们失去了李十月。
新京报记者 汪畅 吴采倩
编辑 刘倩
校对 李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