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文物古迹的故事“活”起来
文 | 叶徐彤
编辑 | 余乐
“秦王嬴政在13岁继位后开始修建陵墓，直到死后还没见着。修建的时间长达38年之久，耗资人力达到了72万，这一座陵墓它得有多大？”
9月27日早晨，西安市临潼区下着蒙蒙细雨。在兵马俑博物馆前，由导游张斌带领的一支30人旅游团即将进馆游览。他的摄影师在一旁，用稳定器举起一部手机全程直播着。在抖音上，还有近一万名网友一起跟随他的讲解参观兵马俑博物馆。
张斌从秦始皇陵的规模之大讲起，勾起了游客们的兴趣。“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参观面积是0.72平方公里，秦始皇陵的总占地面积为56.25平方公里，秦始皇陵的面积相当于70多个故宫博物院！”
张斌边导游边做直播 摄影/叶徐彤
初秋的北京故宫博物院同样被手机镜头记录了下来。胡政阳在前一晚刚冒雨爬上了景山，把俯瞰故宫的夜景拍了下来。过去几年来，他曾数百次造访故宫，拍摄了1200多个短视频发布在抖音上。
他拍下故宫的一年四季：初雪中静静矗立的角楼，初春时承乾宫盛开的梨花，以及冬至时乾清宫牌匾上被太阳光点亮的金龙。他专业而通俗地解说故宫里建筑的细节，比如保护了太和殿很多次的避雷兽、紫禁城里复杂的风水布局、御花园栏杆上石榴形状的望柱头。
看了他的视频，很多网友才发现原来故宫有那么多的讲究，也感受到这座600岁的宫殿所蕴含的文化内涵。
张斌正是抖音上知名的旅游自媒体@兵马俑冰蛋 ，胡政阳则是故宫科普博主 @只露声音的宫殿君。他们通过短视频和直播，以通俗、有趣的方式，把文物古迹和背后的历史轶事讲述给网友，让网友在充满趣味性的学习中，感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被搬进抖音的博物馆还有很多，@敦煌研究院 展示了不少平时不对外开放的洞窟；@宝藏猎人董臻 以轻快搞笑的风格讲解三星堆里各种神秘的器物；@河南博物院 带网友近距离观赏河南出土的文物......
通过抖音线上看展，亲近文物，感受人类文明精粹，正在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报告显示，截至2021年5月，抖音上博物馆相关视频数量超过3389万，播放超过723亿次，获赞超过21亿。根据播放点赞数量，故宫博物院是最受网友欢迎的博物院，秦始皇陵博物院也名列前十。
他是秦俑馆里的“相声演员”
现场有不少专门奔着冰蛋而来的游客。“抖音看了你两年来的！”一位年轻的女孩大声说。冰蛋咧开标志性的大笑，“看了两年终于被忽悠来了吧！”
冰蛋说自己是一名“俑三代”，爷爷是兵马俑博物馆的第一批建设者，叔父是兵马俑考古队的教授，轮到他则成了兵马俑的一名“讲述者”。
92年出生的冰蛋在兵马俑博物馆做了将近10年的讲解员。他对自己讲解兵马俑的技巧颇为自信：“讲解全程要两小时，我能在半小时内把所有的人，老老少少的眼光都抓住，让他们都听进去，边听边点头。”
冰蛋把这种效果比作“剧场效应”。他从不像普通导游念稿式地平铺直叙，而是像一个相声演员在“表演”，不断抛出有趣的历史故事和幽默的段子，并且有丰富的表情和肢体动作。
当提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北讨匈奴，南扩南疆的事迹时，冰蛋说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秦始皇的一生。接着他横眉吼出响亮的陕西方言，“额滴！额滴！都是额滴！”游客们瞬间哄堂大笑。
带领游客进兵马俑馆前，他神情严肃地提醒游客最好不要和兵马俑合影，因为兵马俑毕竟是陪葬品，紧接着下一句来了个转折，“各位美女们，请大家切记给兵马俑拍照片的时候，把美颜关掉。为啥？我见过有人拍出了瓜子脸的兵马俑，还磨了皮，这样真不好。”又逗得游客笑出了声。
在展馆间转场时，他向游客发问，为什么秦始皇祖籍在甘肃，出生地却在河北邯郸。随后他绘声绘色地说起嬴政的父亲嬴异人在赵国当人质，被吕不韦的妾赵姬迷住，后娶之为妻生下嬴政的故事。
张斌给游客讲解兵马俑 摄影/叶徐彤
冰蛋喜欢向游客提问，以鼓励游客主动思考，然后他会讲一个历史故事作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认为，说历史故事能激发游客展开联想，参与讨论，“百家争鸣的感觉‘唰’就出现了。”
有粉丝在视频下开玩笑“冰蛋之前是说相声的”。事实上，冰蛋的确向相声取了经。冰蛋经常看相声的视频，研究相声的“说学逗唱”，尝试着把相声的框架套在讲解词上。
作为博物馆里的讲解员，冰蛋拥有一种“演讲者”的自觉性。他格外重视“观众”的反应。他爱和现场游客互动，接游客的“梗”，遇上性格开放的游客，两人还能来一段对口相声。“看到游客开心了，我自己就有成就感。”
针对不同的游客人群，他准备了几种版本的讲解词，包括适合老人听的版本、小孩子的版本、高层次人群的版本以及通用版本。当游客人群中爷爷奶奶较多，他会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让老人听清楚。当青少年、小孩子较多，他会多说故事增强趣味性。如果来的都是知识水平较高的人，冰蛋会讲深一些，多加一些专业性的内容，甚至输出一些观点。
冰蛋这一套特别的解说风格，并非从做导游的第一天就自然形成，而是发源自2018年夏日里特殊的一天。
当时的冰蛋26岁，一个月只能挣四、五千块。愁于挣不到钱的他，琢磨着要做个彻底的改变。8月19日这天，他狠下心来买了一瓶西凤酒，请博物馆里两位有20年经验的老一代讲解员到饭店。“两个师父喝酒，我就吃饭看着，酒过三巡，他们的嘴巴就管不住了。”
冰蛋开始向两位前辈请教讲解的经验，细致到怎么和游客交往，一些历史典故该怎么讲，如何掌握讲解的节奏。两位前辈也毫无保留，尽力解答这位年轻人的疑问。这顿酒喝了将近六个小时，一直到饭店快关门。
当天晚上，冰蛋回到家，一宿没睡着，重新写讲解词，“从开头接到游客一直到最后的结束语，通通重写了一遍，包括中间留几个气口、该加什么样的梗也写了”。自那以后，冰蛋就创作出一套全新的讲解大纲。
做出改变的两个月后，冰蛋就火了。
2018年年底，一位游客用自己的抖音号拍下冰蛋讲解时的画面，该条视频的点赞量达到27万，这位“别人家的导游”开始走红网络。
“我那会就想，别人拍我能火，我自己是不是也能做一个账号对吧？”2019年4月，冰蛋开始玩抖音。刚开始还没什么头绪，花了两个月从0粉丝涨到了1.9万名粉丝。
逐渐熟悉短视频行业的门路后，冰蛋和团队开始调整视频的方向，研究如何拍出完播率和点赞比都很高、观众都喜欢的作品。他们发现，摆拍式的视频观众不喜欢看。于是采取了口述历史故事的形式，结合相声里的捧、逗等技巧，在恰当的地方甩包袱，让内容有爆点，同时融入地道的陕西方言。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爆款视频诞生了。2019年8月，冰蛋的抖音账号有20万粉丝。到了2020年7月，粉丝数涨到300万以上。2021年9月，粉丝数达到800万以上。
这些短视频以寓教于乐的模式讲述有考据的历史，观众嘻嘻哈哈一笑中还学到了知识。冰蛋对我们强调，虽然内容是欢乐的，但视频里引用的历史素材全都是真实的。“历史不能儿戏，不能瞎编乱造。”
虽然风趣诙谐是冰蛋的突出特色，但他认为自己更大的优势在于严谨。秦兵马俑博物馆每年组织专家教授给馆区讲解员讲课。冰蛋听过“秦俑之父”、考古学家袁仲一，兵马俑博物馆文物专家吴永琪的学术报告，他由衷敬佩这些学者，每听完一堂课，回家后都把内容记下来，并试着把学到的知识融入到讲解词和短视频里。
他还看考古论文报告和研究秦历史的学术书籍，从专业书中获取历史的真实细节。因此，他对不符合正史的历史剧持批判态度。比如电视剧《大秦赋》里的秦军作战时不戴头盔，说是参照了兵马俑的装束，因为秦军被称为虎狼之师，士兵们为了建立功勋不怕死。而冰蛋指出，兵马俑是一支特殊的军队，作用是护卫君主而非作战，所以不戴头盔。事实上秦军作战时是佩戴头盔的。
因为家中三代都和兵马俑有渊源，冰蛋把讲解员不仅当成一份工作，也视为一种使命的传承。
成名后，冰蛋的成就感来自于感受到游客和粉丝对他发自内心的尊重。一些无良的导游给这个行业抹了黑，而冰蛋通过精湛的技术让很多人改变了对导游的刻板印象，看到了导游行业的专业性。他证明，导游也能打造出个人品牌。
短视频的传播则放大了这份工作的意义。冰蛋希望通过短视频，让大家轻松愉悦地了解更多陕西的历史文化。他说，“历史已成定局，我只是一个搬运工。”
他熟悉故宫每一处“隐秘的角落”
宫殿君的另一重身份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副教授，教学的课程有《“戏”说故宫》、《故宫与中国传统文化》。在课堂上，他会用贴合年轻人喜欢的方式来授课，注重趣味性，比如《“戏”说故宫》这门课程就通过同学们熟悉的戏剧影视来讲解故宫文化。
在短视频里，这位宫殿君颇为神秘。他从不露面，只让故宫的景色做画面的主角，用旁白音缓缓而温情地讲述。他字正腔圆的男中音里有种播音腔的庄重，也不失活泼感，不少粉丝都说是被他好听的声音吸引而来的。
宫殿君所讲的故宫也与众不同。他喜欢去探寻故宫里“隐秘的角落”，解密人们平常容易忽略却暗藏玄机的细节。
他带网友看御花园里的各种奇石：形似诸葛亮拜北斗七星的石斑纹，长满海参的石头和一幅幅妙趣横生的石子画。他解答一个个新奇有趣的问题：紫禁城里的皇上几点起床？故宫的地下有什么？皇后坐轿子，太监为什么会叫？
除了看景和物，宫殿君也讲述这座古老皇城里的人物命运和历史往事。钟粹宫里住过最寂寞的女人隆裕皇后，因为和太监说笑玫贵人被降为了宫女，胸怀大志的光绪变法失败后永远也跨不进凤彩门了......
看宫殿君的视频，你会发现过去逛故宫可能只是走马观花，错过了太多值得留意的事物。
@只露声音的宫殿君 抖音视频
“一切都是随心情。”令人意外的是，抖音粉丝数超250万的宫殿君告诉我们，他的很多视频都是随性发的，并没有提前准备脚本或大纲。他在视频里说的内容，大都是在故宫流连时随机冒出的所感所想。“故宫里每个地方都有好多故事，有时走到一个地方，可能会想到，哎哟，最近看的影视剧里边是不是可以讲一段。或者看到某个景色突然很有感触，我就会给大家拍下来，然后讲讲自己的感受。”
宫殿君没有团队，只有自己一个人制作视频。原本他开抖音号的初衷就很简单，因为他平时经常去故宫，拍视频只是作为生活的记录，没想到收获了越来越多粉丝，所以也开始分享一些知识。同时，制作抖音视频的流程也很方便，“我可能2到3天就出一条，用‘剪映’剪辑特别快，配个字幕，调一下光亮度，然后加一点滤镜，剪一剪就出片了。”
随性做内容的宫殿君，对于视频的流量起伏也有豁达的心态。“我觉得做抖音必须得佛系，不能够特别去强求流量。”在他看来，不能为了流量，把故宫拍得花里胡哨，或做一些博眼球的内容。他对自己的要求是，能每周保持一定频率的更新，分享喜欢的东西给粉丝就可以了。
有时候也会因为缺乏灵感而头疼。这时候，宫殿君会回归到书本和文献资料中挖掘素材，比如《紫禁城100》《大故宫》、故宫博物院的院刊，以及故宫出版社出的系列书籍。“拍抖音还能敦促我看书，激发我不断学习。”
宫殿君自己也写作了一本《这里是故宫》。和短视频的风格一样，这本书突出介绍了故宫的冷门知识，从故宫建筑、摆设中发掘隐藏的学问，并且结合观众爱看的清宫剧，讲述后宫里发生过的爱恨情仇。
他爱看热播的清宫剧和明宫剧，一来拍视频能用上，二来也为了和学生拉近距离。对于历史剧和真实历史存在的差距，他很宽容：“影视剧首要是保证剧情能让观众看下去和收视率，如果完全按照真实历史拍，可能就没法看了。”
从2006年来到北京上大学开始，宫殿君去过至少上百次故宫。即使居住的地方离故宫有两个小时车程的距离，现在他仍然保持每周去一次故宫的频率。当故宫举办一些特别的展览时，比如近期的敦煌展，他会为了看展多跑一趟。
对故宫的痴迷源自高二来北京旅游时，第一次近距离走进故宫。他至今仍然记得从隧道般的午门走出来时，看见六大殿出现在眼前时豁然开朗的感觉。尽管那次只在中轴线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学文科的宫殿君还是被故宫的魅力震撼了，越看越觉得故宫里有无穷的宝藏。
虽然如今对故宫的每一处景色都熟悉得了若指掌，宫殿君每一次来到故宫，仍然觉得充实而饱满。“心境不一样，整个人的感觉也不一样。”有时他能在故宫里探索到从未发现过的新鲜事，有时他什么也不想，就在故宫里放空，随意逛逛，也很快乐。故宫既像他的一位老朋友，也是一个栖息和放风的地方。
他常和学生说，你们应该去找一个适合放松心灵和休息的地方，能暂时把社会竞争和人际关系这些压力抛下，静静地做自己。对宫殿君而言，这个地方就是故宫。
“中国文化其实有很多故事可以讲，但现在很多人对我们本国文化都很陌生。”宫殿君希望通过自己的讲述，将故宫真实的一面展示给大家，让更多人了解故宫所承载的中国文化。
不止是传播知识
冰蛋最喜欢看到的两种粉丝留言，第一种是“如果小时候历史老师是冰蛋，也不至于历史挂科”，第二种是“看完冰蛋的视频，又燃起了我想去西安旅游的热情。”看到这两句话，他觉得做短视频博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如今，冰蛋已经从一名普通的导游变成了陕西的一位“旅游大使”，通过短视频吸引全国各地的人去当地旅游，带动陕西的旅游业发展。他的视频团队也扩展到了14个人，包含了创意、制作、运营和客服等人员。其他景区也会邀请他去做旅游推广。
旅游业涵盖的范围其实很广，除了游览之外，还包含购物、餐饮、交通、住宿等各个方面。冰蛋在导游之外，开始涉足电商领域，做直播带货，成立“冰蛋严选”，自己把控选品和售后，专门销售陕西省的当地特产。
去年，“冰蛋严选”在陕西数百种特产里，精挑细选定下了八种土特产，包括西安市阎良区的甜瓜、宝鸡市眉县的猕猴桃、延安市黄龙县的核桃、临潼的白石榴和酸石榴、陕北榆林的米脂小米等等。其中，富平县的柿饼卖出了50吨，消费者的复购率达到21%。
“近两年，西安旅游行业被某些不法商贩带到坑里了，把不是陕西的东西挂了特产的名头卖，导致我们当地有好多东西卖不出去。” 冰蛋希望自己“不光在旅游行业可以做出贡献，也可以帮助农民把好东西卖出好价钱。”
宫殿君在故宫做起了公益讲解，义务带残障人士、临终老人、抗疫医护人员、自闭症儿童、环卫工人等特殊群体参观故宫。而这些对象都是从抖音私信而来的。
宫殿君带网友逛故宫 受访者供图
做公益讲解的契机，来自2018年夏天，他带几位有视力障碍的大学生一同游故宫。因为视力的问题，这些学生很难找到愿意接待的导游，于是从抖音私信了宫殿君，宫殿君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答应了。当天北京下起了大暴雨，但他们仍然冒着雨来到了故宫，生怕错过这次机会。神奇的是，他们开始逛故宫后，天就放晴了。宫殿君花了一下午时间带他们走了故宫的中轴线，“他们的视力不是很能看清楚，我的语速会放得非常慢，讲好几遍，让他们去触摸故宫的地砖，站在太和殿广场上感受空旷的风。”
一些没来过北京的老人，生平最大的愿望可能就是来一趟北京，看看故宫和天安门。在宫殿君置顶的一条视频里，他分享了给一位老奶奶做临终关怀的感想。逛完故宫后不久，这位奶奶就去世了。宫殿君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情特别低沉，想到了自己的奶奶，希望故宫能好好送这位奶奶最后一程”。在留言里，他告诉粉丝，如果家里有老人需要，可以私信他，不收任何费用。
他带过很多批人游故宫。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有自闭症的小孩。小孩的妈妈私信时说，小孩不爱说话也不愿意出家门。当天讲解时，小孩一路都不说话也不回应。宫殿君以为他并没听懂。直到分别时，小孩忽然回头冲他笑了一下，这让宫殿君十分欣慰，其实小孩一直都在听，只是表达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而已。
宫殿君认为，公益讲解是一件令人感动也很有价值的事情，让进故宫的旅程更有意义，他希望把这件事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