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凌 燕
编辑|姬政鹏
岩井俊二的跨国创作《你好,之华》上映6天,豆瓣评分从刚上映时的7.8分降至7.2分,于是,“水土不服”成了影片舆论中的关键词。
事实上,在定名之前,影片《你好,之华》便已经有了一个别称“《情书》中国版”,虽然在影片中、海报中都避开了这样的提法,但这个别称却被广为传布。
显然,在如何处理与《情书》的关系上,创作者的态度始终暧昧犹疑,但对于该片的大部分观众来说,期待《你好,之华》,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出于对《情书》的情怀。
23年前的《情书》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已经成为爱情片中的经典。与经典互文,为《你好,之华》提供了相当的票房保证,但也将影片置于创作与接受的双重困境:不唤起影迷的熟悉记忆,观众难以满足;但重复,不仅使后者难以形成自己的主体身份,还可能消耗前者所培养起的观众热情。
不变的主题:以书信疗愈现实伤痛
毋庸置疑,青春回忆的主题,散文化的结构,缓慢的节奏,细腻的情感,以逆光、仰拍、广角为核心的摄影,克制的情感与表演,这种具有鲜明的岩井美学特征的影片风格使观众找到了熟悉感,不过,最具有互文性的还是两部影片都围绕“书信”展开故事。
与消除了信息传播时间差的电子媒体相比,书信是具有温度的,也是有历史感、有文化深度的。因此,人们越是身陷于新媒体之中,越是留恋于鸿雁传书的时代,以致近年来书信类节目的荧屏上成为新宠。
然而,在社交软件盛行的时代,书信只能是一种文化怀旧符号,怀旧是用想象来创造历史感的方式,其最终目的还是为当下的现实寻找价值和意义。两部影片都以葬礼开场,是殇,更是伤。导演在两部影片中,不仅仅赋予书信以怀旧功能,还让书信成为帮助主人公成长、治愈现实伤痛的重要因素。
女主角之华从小生活在校花级姐姐之南的光环下,既自豪,又自卑,明知道自己暗恋的男生尹川喜欢的是姐姐,为了和他有话题,她给尹川偷姐姐的照片,充当尹川的信使,在鼓足勇气表白被拒绝后,悄然退下。但最终,平凡的女孩子拥有了平淡的幸福,并且小心呵护着自己拥有的生活。
导演岩井俊二称“现实世界里,很多人实际上都活成了之华这样。男主角尹川也一直在追寻自己的梦想,但并没有实现。大家都在追寻自己的人生,都失败了,但还是很乐观的生活着。”“每天下班回到家,你对着镜子,还能笑出来,我想这就是幸福的人生。”这种“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的生活哲学在中国很有市场也颇具有疗愈功能。
作为文艺片,《你好,之华》选择针对一、二线城市文艺青年和白领、在“豆瓣”、“知乎”上作推广,这个人群在经济与社会地位上约等于所谓新中产、准中产阶层。当事业成功,财富及物质需求被满足后,一部分中产阶层逐渐陷入精神焦虑和空虚。
对于他们来说,生活稳定甚至乏味,未来已然可见,理想却已久违,回味年少时的执著与认真,或可化解中年危机,从而与现实合解。
之华的程序员丈夫整日笑容可掬,甚至处处彬彬有礼,为什么会在看到尹川发来的示爱信息后反应强烈,甚至直接摔了手机?这与其说是丈夫的妒意不如说是中产阶级特有的边界感。
而当手机被丈夫偷看、毁坏,之华却未作任何反抗,之后在尹川通信时她用借地址的方式来保证自己现实生活不受影响。之华对现实的屈从,说明暂时的离轨并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重新回到现实。
之华写给尹川的信,没有爱情,而是日常琐事,写信更像是对抗庸常现实的方式。这种中产阶级精神出轨的想象,究竟是对现实的抵抗还是妥协?或许亦可说是残存的理想主义气息。因此,这部因爱之名的影片,实际关乎的是如何面对理想与现实。
中国语境下的重写
互文理论认为,互文性的引文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或直接的,而总是按某种方式加以改造、变形。对于形成互文关系的两部作品来说,后作需要在主演、类型、人物、主题、风格等方面与原文本保持一定的一致性,但又不宜重复雷同,只有通过对原文本中各类元素的充分吸收、转换与互动,才能借助这种互文关系达到叙事与接受的圆满。
导演岩井俊二在接受采访时称“这是送给中国观众的一封情书”。问题是,23年过去,在以“与时俱进”为基本逻辑的当下中国,观众能读懂这封信吗?创作者显然也有这样的疑虑,面对新的时代、新的观众,重写成为必然。
虽然同样以“书信”结构故事,但在《你好,之华》中,借助书信的并不仅仅是男女主人公,女儿飒然和之南的女儿睦睦,也以之南的名字写信给尹川;而婆婆则以学英语为名与昔日的老师通信。影片试图通过书信串起三代女性的情感和生活,于是,影片所要表现的世界骤然增大,改变了纯爱片原有的框架,这既不是创作者所擅长的,也突破了观众的观影期待。
中国观众对故事的完整性、真实性的执着追求,使许多影迷对于影片的叙事不满,岩井俊二对于剧作定规的热爱显然不如前者,剧作的“瑕疵”似乎易于指认:
家人对待之南的死的冷静和克制似乎不是很中国化,不像是个被抑郁症困扰的家庭应有的表现;之华在姐姐刚刚自杀身亡的时候去代替姐姐参加同学会,导演没有给出充足的理由;
而尹川在后来的交谈中承认“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之南”,那么,为什么还要发来“三十年了,我还爱着你”的示爱微信?男才女貌且相互欣赏的一对恋人,为什么会不敌一个食堂帮厨?尹川既然知道之南老家的地址,为什么多年未寻找?作为中学和大学同学,杳无音讯似乎也不合逻辑……
对于这样一部拥有有着丰富写作经验的导演、有成功本土化经验的监制、还有若干成熟编剧参与讨论的作品,我宁愿相信,这些“明显”的瑕疵与其说是剧作处理的失误,不如说是导演的主观坚持——中年的岩井俊二在中国观众面前想表达的不仅仅是青春。
究其实,中国观众喜欢《情书》是因为其中的日式浪漫,或者准确地说异域文化才是浪漫主义施展的理想空间,当故事不在北海道,当故事被置于中国的空间就显得太过现实,人们会止不住用现实原则去衡量影片。
与《情书》相比,《你好,之华》有些生不逢时。《情书》的时代,中国电影市场低迷,甚至没有青春片,电影中的浪漫主义叙事匮乏,《情书》在一定程度上对于中国观众具有启蒙意义,是中国观众的初恋——美好,不可超越。
今天,《情书》的观众逐渐老去,新一代观众中看过《情书》的并不占多数,但却早被过量的国产青春片伤了胃口。当下,种种现实的压力、消费对物欲的刺激,使功利主义甚嚣尘上,怀旧、纯爱电影所能起到的疗愈作用已经十分有限,抑或者说,追星、双11剁手、刷朋友圈、刷微博、抖音、“小红书”……都能疗伤。
在婚姻速成的时代,人们更相信爱情就是双方抱团取暖,婚姻就是资源的是佳配置,而机会只属于勇于争取者。在媒体不断通过各种灾难叙事传达生死一瞬间的虚无主义与宿命感的当下,岩井俊二式的爱情理念和情感节奏,对于当下中国观众而言,恐怕太过文学化了些。
在阶层越来越固化的社会里,在带着老爹老妈相亲重受青睐的时代,之南这个大学毕业的女神会与食堂帮厨恋爱并连生二子,与其说不符合剧情逻辑,不如说是跨越阶层的爱情已不再具有对抗阶层壁垒的革命性、反抗性和浪漫色彩。
在当下中国的语境中,家暴的话题使“错过”主题变得沉重,尹川没有将家暴者痛打一顿,对于那些主张“以暴制暴”逻辑的网民和观众来说,实在有些不能接受。
没有人愿意站在这个罪恶的家暴者的立场去思考,张超原本以为征服“女神”就足以改变自己的人生,却发现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改变。为什么张超最不愿意看到之南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其中流露的是阶级的优越感,或许,正是之南的目光,将张超彻底变成了人渣。
简言之,影片想要表现的,远远比观众看到的多,然而,观众原本并未期待在这样的影片中看到这些复杂人生。
在上述困境下,影片上映6天获得票房5550.9万。,这一数字与动辄十亿的商业电影来说,并不引人注目,但对于一部低成本文艺片来说,尤其是上映时间与商业大片《毒液》和大IP电影《柯南》正面冲突,并且在票补刚刚取消、是否能够值回票价重新成为观影考虑因素的前提下,这样的市场表现应当是值得欣慰的,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中国电影市场和中国观众的包容度正在逐渐增大。
导演岩井俊二是工业化时代少有的手造派,不仅坚持自己写剧本、自己导演、自己做音乐、剪辑,甚至连摄影、美工都要亲力为之,这样一个逆潮流的创作者并不愿意重复自己,但他却主动为中国观众书写青春回忆,这样的态度是值得中国文艺片创作者们学习的,而这样的跨国合作也是中国电影工业体系所亟需的。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原标题为《你好,之华》:与经典互文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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