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派新闻记者钱雪儿
最近,伊朗裔英国女艺术家施拉泽赫什阿里(Shirazeh Houshiary)在上海举行展览,展出了疫情期间创作的绘画和雕塑。
值得一提的是,这批作品还受到她两年前中国敦煌之行的启发。不久前,赫什阿里接受了“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的邮件采访,分享了她在疫情期间的感受,以及对艺术、宇宙和身份的理解。伊朗裔英国女性艺术家施拉泽·赫什阿里
赫什阿里此次展出的绘画作品作于今年的疫情期间,隔离并未对她的创作造成限制,相反,她利用这段“静止”的独处时间,通往更广阔的的思维世界,去思考人类和文明在自然中的存在。在这些作品中,你或许会看到星空、极光,也会看到犹如指纹般密密麻麻的印记,似乎艺术家进入了最微小的时间单位,最后又抵达了最广袤的宇宙深处。
赫什阿里1955年生于伊朗设拉子,1974年移居伦敦,80年代初以雕塑作品登上国际艺术舞台,后成为一名涉猎绘画、影像等多媒介的艺术家,她于1994年获“特纳奖”提名,这一年的奖项最终由安东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获得。目前,她的作品被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纽约大都会现代艺术博物馆和伦敦泰特美术馆等大型艺术机构收藏。在上世纪80年代,进入国际视野的女性艺术家屈指可数,而来自伊斯兰世界的赫什阿里显得尤为特别。人们常常以这样的身份来归纳她,但在她自己看来,身份本身就没有固定的定义,而是折射于个体与不同文化的交集。
“皮肤是唯一真实的边界”,赫什阿里曾这样说道。比起不同种族与文化之间的边界,赫什阿里更多地是在探索内在与外在、意识和无意识、有形与无形等二元关系。当诗琳·娜夏特(Shirin Neshat)等伊朗裔艺术家以直接的方式在作品中指涉自己作为伊斯兰女性的身份时,赫什阿里探讨了那些“不只以人类为中心的事物”的边界与矛盾。这一点与她的知识背景密不可分:她的父亲是建筑师兼音乐家,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赫什阿里从小对于科学与理性充满好奇,日后受到卡洛·罗威利(Carlo Rovelli)等科学家关于量子力学的理论影响,认为一切都具有流动性,此外,她还研究过萨满教、苏菲派等宗教哲学,最终在艺术中找到了“把感觉和知识统一起来”的途径。
施拉泽·赫什阿里 《二重奏》雕塑 2020
除了贯穿其艺术生涯的那些思考,赫什阿里此次展出的作品受到她2018年敦煌行的启发。莫高窟壁画的光泽和色彩让她着迷,在那些经久不衰的颜料中,她看到丝绸之路的故事,在飞天的形象中,她发现了运动和韵律。此次展览中的唯一一件雕塑作品《二重奏》就以壁画上的飞天为灵感,天人的形象被抽象为红色与蓝色丝带,轻盈而稳定地固定于白墙之上。“我正在尝试以连续动作而非静态固体的形式来捕捉动态。”赫什阿里解释道。
在赫什阿里的作品中,伦敦圣马丁教堂东窗或许是最出名的一件。在祭坛画式的格子窗户上,原本在画中通常留给上帝形象的中心位置被一个椭圆形洞口所替代,它引入了光线,又如同黑洞一般,将周遭纳入自己的“磁场”,“扭曲”了窗户的框架。
施拉泽·赫什阿里《东窗》2008
这种“洞口”与“扭曲”也出现在这次展览的几幅绘画中,在整个作画过程中,它们被留白,而画布的其他地方任由交融的底漆、颜料与中间密密麻麻的铅笔印记所填满,那些铭文重复着两个阿拉伯词语:“我是”和“我不是”。赫什阿里说,这种重复代表了“刻意的意识”。如果说,赫什阿里用“空无”取代了教堂窗户上的“上帝”,那么在绘画中,在密密麻麻的意识之间,她邀请每个人去走入无意识的、未知的流动世界。
对话
澎湃新闻:此次在上海展出的作品主要创作于疫情隔离期,这些新作与疫情有怎样的关系?
施拉泽·赫什阿里:疫情的到来非常突然,我不得不学习如何去面对它。我的日程被打乱了,我们忙碌的生活也暂停了。这时,我受邀为上海的展览创作作品。我一个人在工作室里,这样的经历是自由的,让我感觉从时间与事件中解放出来。
疫情为我们设置了物理与情感上的限制,这些新作在一定程度上是这些经历的成果。我意识到,当我们试图去克服限制时,只会给自己和其他人造成问题;自然设下了它的限制,没有这些限制便没有结构可言。我们认为这违背了我们的自由,但事实上限制与自由是相辅相成的。我们的大脑和身体带着诸多的生物限制演化而来。我们应该去拥抱这些限制。
我为上海的展览所创作的作品希望让人去深入地理解我们的认知与想象力,以及这两者的关系是如何塑造了我们自己与文明。
施拉泽·赫什阿里 《思绪与物质》 2020
施拉泽·赫什阿里 《思绪与物质》(局部) 2020
澎湃新闻:你在2018年时曾去过中国敦煌旅行,莫高窟的壁画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施拉泽·赫什阿里:我生于伊朗设拉子,一座与丝绸之路相连接的城市,我从童年开始就被这条路上的故事和寓言所吸引。这不只是一条通商之路,还是文化与科学的交流之路。
亲眼看到莫高窟的洞窟与庙宇和听说这些故事同样神奇,我还记得我被壁画的光亮与上面的颜料所迷住了,那些颜料来自丝绸之路上的不同地方。色彩在对我诉说阿富汗的天青石、中亚的绿松石和中国的孔雀石。同样震撼的还有飞天的图像。音乐之神在空中飞舞,表现出乐曲中的连续运动。你的眼睛无法只盯着一点,而不注意到下一个画面。变幻莫测的美妙嵌入了这些无与伦比的壁画之中。
我一直觉得自己与中国文化有着特别的联系,尤其是过去几百年来的诗歌和绘画。中国的文明于我有亲近感,并一直贯穿我的生命。
澎湃新闻:比起伊斯兰文化,你的作品更多地与物理学、天文学等普世知识相连,但是评论家可能还是会将你定义为伊朗或者伊斯兰艺术家,而这反过来扩大了你的知名度。你会担心自己的作品落入如今艺术界的世界主义的圈套吗?
施拉泽·赫什阿里:对于一种文化来说,用最近发生的事件去定义它是对它的误解。波斯文化非常古老,但植入了从拜火教、佛教、摩尼教到伊斯兰教而来的各种多元化的哲学与信仰。波斯一直都处于不同的文明的交汇之处。
施拉泽·赫什阿里 《喀迈拉》2020
施拉泽·赫什阿里 《喀迈拉》(局部)2020
澎湃新闻:身为一名来自伊斯兰世界的女性艺术家,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身份在你的作品中是如何反映的?
施拉泽·赫什阿里:我生于一个乐于接受东西方思想的知识分子家庭。我的父亲精通波斯文化、诗歌和艺术,他的兄弟研究西方哲学,并且将许多尼采的著作译成了波斯语。
身份并不是固定的,在我们的一生中身份会不断变化。我们无法固化自己的身份或边界,皮肤是唯一真实的边界。正如我前面所说,我早年的教育让我学会在自己的皮肤之下保持自在。去接受这些变化的时刻是一种重要的能力。我一直相信我的波斯传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我瞳孔的颜色一样。没有必要去探求身份,对我而言,其他的文化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我自己。
我的身份就是通过接触不同文化而形成的。我发展出自己的视角,并且试图去深入理解普世万物,其中不只有那些以人类为中心的事情。
施拉泽·赫什阿里 《大图景》2020
施拉泽·赫什阿里 《大图景》(局部)2020
澎湃新闻:你的作品常常关乎两极,探讨两者的融合与矛盾张力,是否可以将其理解为你对于这个世界的冲突和混乱的一种回应?
施拉泽·赫什阿里:人们应该去思索,意识的生物基础是什么。科学展示了我们的大脑分为两个半球,而在不同的、矛盾的精神体验中,两者可能都是有意识的。我们必须去克服这种二元性,这并不是现实中必然存在的一部分,而正是这种分化,给世界带来了冲突与混乱。我一直试图在我的作品中超越二元性。
澎湃新闻:绘画和雕塑是你创作的两大主要媒介,它们在你的作品中有怎样的关系?
施拉泽·赫什阿里:绘画与雕塑是共通的,两者都通过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矛盾,运用透明与暧昧的微妙关系来表现运动。
施拉泽·赫什阿里 《波涛》(局部)2020
澎湃新闻:你的作品受到萨满教、苏菲派和科学等的影响,为什么最终会选择成为一个艺术家?你认为艺术、科学、现实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施拉泽·赫什阿里:如果科学帮助我们理解并获得知识,那么是艺术和诗歌为生活赋予意义。艺术与诗歌能够处理那些朦胧的情感与感觉,这是我们之存在的神秘之处;而来自科学的观察与视角则与理性、逻辑有关。我们需要这两者来了解自己和世界。我觉得成为一个艺术家能够把感觉和知识统一起来。
澎湃新闻:说到萨满教,你作品中的“符号”如同咒语,而符号的重复感觉像是要建立一种仪式,整个过程是通往未知。在你看来,艺术是可以通往未知事物的吗?艺术家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施拉泽·赫什阿里:重复是一种刻意的意识。在这些作品中,图像被理解为一种开端,而非结果。开端揭开了未知,而结果展现了已知。艺术家的角色是利用任何的媒介,在无意识的精神与有意识的意图之间构建一种对话,这种对话对于艺术家和观众而言都将会带来转变。
展览“施拉泽·赫什阿里:时间于此”,上海里森画廊,持续至10月24日。
责任编辑:陆斯嘉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