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抖音(抖音)多姿多彩的世界里,《朱一丹枯燥的生活》系列视频(《朱一丹视频》)仍然引人注目。
与大多数抖音博主一样,“朱一旦的枯燥生活”也有“变与不变”的内容套路,但这套路格外“清奇”,令人眼界一开:一位名叫朱一旦的中年男性,在第一期视频中就声称自己是个“土豪”,进而他穷极方法,利用他的有钱追寻“朴实无华且枯燥”的快乐,譬如一起首,他就随意开除了一名自己公司的十佳员工,并津津而道于这位下属后来“转型”为了快递员。早已领教过《小时代》式“炫富”的我们,怎么还会对朱一旦视频深深“中毒”呢?在我看来,朱一旦视频有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感,它让你闻所未闻又似曾相识,让你心领神会又似懂非懂。如果说得学术一点,那可以是:反映出今时今日复杂而微妙的社会症候。当然也可以简单粗暴地总结:太有才了!
我甚至想,在朱一旦视频里,我读懂了……
带劳力士的土豪
朱一旦不是一位普通的炫富土豪。他一方面自矜于可以“为所欲为”的生活,对不如他的人心生嘲讽,但一方面又对自己可以如此简单就“为所欲为”而感到乏味,这令他陷于自我怀疑之中,于是他又总力图完成一些让他能获得感的“好事”,以达到“充实而欣慰”。而笑点恰恰在于,这些“好事”不仅对他人和社会未必能带来多少好处,而且反而更加巩固了朱一旦的“为所欲为”感。譬如在第三期视频中,对于在路上撞到他并辱骂他的二流子,朱一旦用赶紧道歉和赔偿一千元“报答”,还给二流子提供了一份给自己擦车的工作;此后,朱一旦便“每天看着一个曾经的二流子,在阳光下挥汗如雨,体验人生的艰辛,我充实而欣慰”。
在朱一旦身上,“社会达尔文主义”与“反社会达尔文主义”竟然实现了一体双生。朱一旦视频中,除了土豪朱一旦与他的酒肉朋友(至多还可以算上因拆迁而暴富的“chai二代”),其他角色都被极端地刻画为了“穷逼”、“low逼”、“loser”式的人物,他们与朱一旦阶层上的天壤之别,是朱一旦感觉良好的快乐源泉。但与此同时,朱一旦又每每醉心于营造阶层差异并非不可弥合、至少高阶层可以帮扶低阶层的“童话”,并一次次在心中为自己的这般行为点赞。于是乎,社会达尔文主义与反社会达尔文主义形成了一种悖论式的循环:高阶层因为无聊于阶层的存在,于是想消弭阶层;而高阶层又因消弭阶层收获了快感,这反而更加佐证了阶层的存在。这便是朱一旦视频背后暗藏着的当今的奇特现象:一方面人所共知,出于财富、权力等方面的差异,阶层在当今确有其事,但另一方面,高阶层在充分享受了近几十年来的发展红利后,又从汲汲于“让少部分人先富起来”,变为了乐衷于“让大部分人后富起来”,阶层差异出现了障眼法般的2.0版本。
但朱一旦视频的高超之处又在于,朱一旦真的处在金字塔顶,至少真地可以“为所欲为”吗?他声称自己很有钱,但他常年穿polo衫配短裤,他的办公室瓷砖铺地却摆满木制家具、他的公司也位于样貌寻常的写字楼中。对于他的事业,朱一旦视频至今透露有限,只谈及过朱一旦在自己的公司说一不二、可以投资给年轻人开理发店、可以将员工调至非洲或印度、出差时可以将公司委托给侄子或外甥、有一些酒肉朋友……不过仅此便可知,他的事业也不过如此。就连朱一旦视频的视听语言都在“出卖”朱一旦,那稍作慢放的镜头、不露喜怒的配音,以及最神来之笔的、取自周星驰电影《国产凌凌漆》的配乐《美丽拍挡》,营造出一种正走向油腻、但尚未油腻的40多岁中年男性审美,与饰演朱一旦演员“面瘫式”的表情表演等形成密切呼应,共同塑造出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土豪”形象。
你可以说“有钱人的世界咱们不懂”,但至少有一个信息是可以确定的,即朱一旦非常骄傲于自己佩戴劳力士。劳力士,这个在几乎每期朱一旦视频中都会被提及的“角色”,已经成为符号般的存在,朱一旦会每每“我看了看我的劳力士”、“摘下了我的劳力士,让他带了一分钟”。虽然说“男人如果没有一块劳力士,别人不是看不起你,而是根本看不见你”(彭浩翔电影《伊萨贝拉》台词),但如此迷醉于自己佩戴劳力士,这已经明确表明他与马云、马化腾等真正具有改变当今中国能力的最高阶层,实在无法相提并论。
于是我们看到,朱一旦视频其实暗示了一个即便在今天的高阶层之中,仍然存在的“折叠世界”。对于当今广大低阶层的国人而言,他们并不真正清楚“有钱”和“非常有钱”之间的区别,他们会将高层级笼统称为“有钱人”。然而“有钱”但并不“非常有钱”的朱一旦,应该是深谙自己的位置的,他上无力对历史命运做出决定性的改变,下却可以在自己的生活半径中称王称霸,所以久而久之他沦为不上不下的“多余人”,沉湎于每月一次相亲以体验生活、专程前往上海体验垃圾分类……他的满足是他的枯燥的来源,他的枯燥又是他的满足的基石。朱一旦视频提醒了我们,如果仅仅将今时今日抽象为内含两、三个阶层的模型加以观察,就未免幼稚了,实际情况是有很多朱一旦式的人物处在高低错落的中间阶层区段,过着相对稳定又偶有躁动的生活;他们既在“鄙视链”的上游又在鄙视链的下游,甚至有时鄙视关系是相互的,就譬如朱一旦会鄙视手机前的你没有劳力士,而你会鄙视朱一旦洋洋得意于佩戴劳力士太土太油腻。
下跪的loser
随着朱一旦视频的陆续更新,其所涉及的朱一旦眼中的“loser”越积越多,几乎涉及了当今社会的方方面面,如街上的二流子、长大后落魄的少时女神、造A货的老厂长、做秘书的营养学博士生……譬如一位拿5G概念忽悠朱一旦投资的年轻人,却因发型雷人,最终被朱一旦扶持为了理发店店长;朱一旦说,他“回家时一定会,吹着口哨跑着跳,炒两个拿手小菜,倒一杯散装白酒,高兴地告诉妻子以后理发再也不用办卡了,妻子打电话给自己妈妈,留着泪说出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这种极尽细致以致讽刺,甚至在不同期的视频中反复出现的loser特征,带给观众的感受是双面的。一方面,观众感受到朱一旦的狂妄进而发笑,形成一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戏谑与批判,另一方面,观众也认同了loser的失败进而发笑,形成一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巩固与深化。因而事不关己的观众看待朱一旦视频时所代入的心理位置是复杂的,有时在loser之上,有时又在loser之下;而如果朱一旦视频中的loser特征恰好与观众经历相合(如快递员观看前述的第一期视频),那么心态更会五味杂陈。但所有这些情绪应该都不会持续太久,实际上在信息高度爆炸的当今中国网络环境中,“看”与“被看”已经成为了人类表演学式的社交武器,观众要掌握随时切换“攻守关系”的能力,并对周遭不挂心怀。因而,阵营式的“低阶层”其实在今时今日(至少在网络环境)并不存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生物链”已经变为“生物网”,“他人看低”与“被看低他人”皆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不过朱一旦视频中的loser却有一个共同的心理位置:他们对于朱一旦的土豪以及他对他们的“善意”,最后都会感激得五体投地。是的,“下跪”,这是朱一旦视频中另一个与劳力士一样反复出现的符号。而且准确地讲,是loser下跪至一半时,朱一旦将其一把搀住,最终没有跪成。这样一个明显将社会现实加以浓缩、演绎的动作,带来了多重的意旨:朱一旦以反社会达尔文主义劝止loser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但实际上形成了更为讽刺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而当观众因此发出反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讪笑时,实则又形成了观众高于朱一旦和loser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喜剧短视频虽然只经过了几年的发展,但也已产生了代际传承。《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似乎已经十分遥远,“王大锤系列”也已销声匿迹,就连Papi酱都成为了喜剧短视频领域的“长辈”;而到朱一旦视频我们会发现,一些新的特征也通过这种代际传承展现了出来。对社会中令人感到不爽的现象进行吐槽的喜剧短视频早已有之,从王大锤名言“我就会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走红就可以看出,这种对社会达尔文主义兼具否定与肯定的情感,在几年前就已有着普遍的群众基础。但随着喜剧短视频产业化的成熟,这种带有锐利感的社会批判也开始被消费主义收编,成为定期上架的“笑声罐头”,观众在获得“对对对,这就是我生活中的样子”的喜悦共鸣后,便结束了对喜剧短视频的直接消费。这一点与喜剧短视频迫于生存,逐渐与痛点议题脱钩息息相关,“南方人喜欢吃XXX,北方人却喜欢吃XXX”之类各界都喜闻乐见的“安全梗”便随之烂俗起来。当然,更不必多说抖音上更为常见的、通过算法精准投递的“意淫式”短视频——如给男生看的美女对着镜头表白视频,抑或给女生看的霸气美女碾压势利渣男视频——已彻底演化为屡试不爽的爱心收割机。
而作为后来者的朱一旦视频,展现出向社会更深处挖掘,并也许能够帮助喜剧短视频求得新生的一种可能。朱一旦视频中涉及的拆迁使人成为暴发户、老板将公司传给无能的亲戚、大学毕业生求职难等社会现象,难能可贵地使喜剧短视频的题材严肃性与广泛性有了前进。更重要的是,朱一旦视频为我们展现的是一个有别于Papi酱类博主抑或快手博主的“中间的中国”——其中没有Papi酱类博主流露出的“虽然有很多想吐槽,但我还是要在大城市里好好生活”的中产阶层自我疗愈术,也不见来自小镇或乡村的快手博主有意无意间炮制的“前现代”景观。诞生于山东淄博的朱一旦视频(在最近更新的视频中,“淄博”得到了含蓄的点明),内容看似与大城市办公室生活无异,其中人物却又总难掩土气;视频中每每出现人物捧书阅读的上进场面,而书名却往往是“如何快速混社会”、“不会PS千万别开厂子”、“如何购买劳力士……这种介乎Papi酱类博主与快手博主之间的内容风格,正好向笔者这种身处北京的观众展示了一个我们此前并未仔细关注的中国,在那里,落后与鄙视、进步与势利既野蛮生长又欲盖弥彰,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向心力与离心力都来得格外赤裸而矫饰。与其说朱一旦视频吸引了我们,不如说它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走进“中间的中国”的大门。
那么最后的问题便是,消费主义何时会伸出它的触手,将漏网之鱼“中间的中国”也收入彀中呢?而今不得要领的对朱一旦视频的山寨已经出现,就让我们谨以此文祝愿朱一旦视频的创作团队在未来不忘初心,才星高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