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观众们有更多的理由不容忍国产女性制裁的倒退。
记者 | 鲁舒天
自爱奇艺独播剧《北辙南辕》发布首条待播资讯以来,这一国产女性剧的新番便拉满了关注:
导演是暌违电视剧领域25年之久的电影导演冯小刚,编剧是曾写下《激情燃烧的岁月》《青衣》的编剧陈枰,摄影是与冯小刚、张艺谋合作多年的摄影指导赵小丁,演员阵容里,除去金晨等流量担当,更有不少“冯氏喜剧”的常客甘当龙套,有此等主创团队加持,几乎预定了本季度的爆款名额。
然而,《北辙南辕》自7月11日上线以来,表现出的成绩倒真跟“女性题材的标杆”这一口号南辕北辙,除了几条不温不火的剧情挤上了热搜坑位,从可量化的评分到难以计数的口碑,多以批评为主,口径甚至不是“恨铁不成钢”,而是直接下了一道“翻车”判决——冯小刚这是奔着郭敬明去了!
郭敬明的导演作品之所以屡遭诟病,在于其中充斥着浮华虚假与矫揉造作,除了映衬出狂飙突进年月的虚荣世景,艺术价值可以忽略不计。现如今,一个在媒体发布会上不时痛斥“小鲜肉”与“假大空”的中国贺岁片“开创者”,曾留下《甲方乙方》《集结号》《一九四二》等质量上乘作品的“老艺术家”,却带给市场一部不接地气到堪比《小时代》的新作,自然会令人担忧起他的晚节。
《小时代》:不接地气的代表。
客观地看,《北辙南辕》并不是一部粗制滥造、从立项时就奔着“黑红也是红”的注水剧,相反,它硬件层面的“电影质感”多少还是带有一丝独播剧的底气。《北辙南辕》真正的问题出在软件——作为一部主打都市情感与女性独立的时代剧,其人物设定与戏剧逻辑,更像是上一个十年国产剧“大干快上”时期的腐朽作品。
相比于国产影视创作的其他类型,女性题材并不存在显而易见的禁区与红线,给予创作者自由发挥的空间甚大,轮不到有挫折就怪及的外力。如果说影响剧作上限的因素,尚可归因于审查与资本,那么决定剧作下限的,则从来是创作者的水准与格调。
《北辙南辕》的问题不是上限不高,而是下限太低,和数月前那部《爱的理想生活》症结类似。后者改编自中国台湾漫画家朱德庸的代表作《涩女郎》,且在2003年的电视时代,已经有过《粉红女郎》这个珠玉在前的版本。
《粉红女郎》以及同期由蒋雯丽、梁静主演的《好想好想谈恋爱》所体现的女性意识,若同HBO的《欲望都市》相比,仍存在世界观上的差距,但在方法论的层面,它却远比当下的国产女性题材更贴合世界潮流。这不单要算上老国剧剧作的“先进”,更要归因于新国剧剧作的“倒退”。
被评价为国产版《欲望都市》的《好想好想谈恋爱》。
这种三观层面的倒退,甚至赶不上2018年优酷推出的两部“女子图鉴”。那两部剧集上线后虽然也挨了批评,但责难声更多来自《东京女子图鉴》原著粉的“挑肥拣瘦”,国产编剧改编时在审美与节奏上的处理,是输在了与同类型日剧业已形成的体系性的代差,算是情有可原。
但究其内容,《北京女子图鉴》里的陈可依(戚薇饰),兜兜转转之后为早年的虚荣式择偶付出了代价,提供了一个反面案例;《上海女子图鉴》里的罗海燕(王真儿饰),在被包养与姐弟恋的模式中选了后者,彰显出独立人格的坚定。由此观之,三年前的“女子图鉴”对国内消费者而言,也算是递出过差强人意的答卷。
正因如此,观众更有理由不去容忍国产女性题材在2021年的倒退。
以《爱的理想生活》为例,在原作中性格鲜明的角色几乎按照一个模子刻出来,都是肤白貌美大长腿,符合直男审美,再加上戏里戏外透露的“好嫁风”,编剧几乎是安排了几位吃喝不愁的富家小姐在跟封建礼教玩欲拒还迎。
谁是“结婚狂”,谁是“万人迷”,谁又是“男人婆”?
国产女性剧的生产者为何满足不了消费者,其中不仅涉及国剧跨类型的普遍痼疾,也存在女性题材本身的特殊性问题,在此可以总结三点。
第一点:视角悬浮。
编剧汪海林就曾讲过,最近一些年流行起的“消灭了穷人”的国产剧,真的变成了中国文艺创作一度批判的“只有王侯将相,没有人民群众”,“革命戏都是少爷参军,都市剧都是白领以上”。
无论是持续引发收视热度的《欢乐颂》,还是一度被誉为揭示原生家庭疮疤的《都挺好》,哪怕把主角设定成“打工人”,其在剧中体现的生活方式却无限接近于“金领”阶层,日常花销并不是上班族能承受得起的。杨颖主演的都市剧更夸张,主人公刚毕业,在一线城市内环随随便便就租大几百平。
同样的问题在《北辙南辕》里也没落下:蓝盈莹饰演的鲍雪,一个跑龙套的演员,却住着北京的四合院,即便现实中真的存在这样的例子,放在银幕上也无法跟观众共情。
这些剧为什么要这么拍,汪海林的解释是,平台方曾经给出过这样的选品意见:“不要拍得脏兮兮的,不好看,影响收视率,观众不爱看这种又穷又破的。”
这就解释了在陈可辛拍《甜蜜蜜》的时代,剧情还能设计黎小军和李翘背靠背坐绿皮火车,在群租房里谈天说地,如今这类情节却从大小银幕绝迹——因为总有人替观众决定他们该看什么,在前者看来,年轻人只希望银幕上呈现出“高人一等”的生活,这样的东西看多了,自己也能沾一沾一夜暴富的主角光环。
国产剧里已很难再看到这种“简陋”。
第二点:情节失真。
塑造人物角色及其职业背景时,因专业化程度不够引发的失真,同样是国产剧近年的一大通病。
很难讲是编剧们不熟悉当下职业的具体情形,还是他们刻意简化了对都市生活的理解,国内写职场几乎全是“假职场真恋爱”,无论女主角是继承家业的公司总裁还是商场专柜的服务员,人均一份玛丽苏式的逆天改命,观众既看不出剧中人物对情感的忠诚,也感受不到她在经历一种脚踏实地的生活。
剧作的浮皮潦草与狂加滤镜,注定了角色难以反映现实生活中女性存在的焦虑,即便有些细节有设计,也更多是停留在标签化的浅尝辄止。有评论这样形容:“无论是什么阶级,人只要活着就有烟火气,就有一口热气,但《北辙南辕》没有。它是包裹着现代精致生活的尸体。”
比如《北辙南辕》里金晨饰演的戴小雨,遭遇重大挫折之后,从挪威的海景房直接搬回北京的大别墅,饭桌上动动嘴皮子就收获了事少钱多的新工作,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倒显得开场的渣男是一个塞翁失马的“工具人”。
有这样的戏剧逻辑保驾护航,就算女主人公不小心生了三胎,恐怕家里面也能为她配齐四个保姆。
第三点:男性凝视。
时至今日,在国产影视剧的范畴里,女性主义早已不单单代表一种文化形象,而是一个极具商业前景的产品的市场概念。市场近年对女性题材的积极反馈,可谓有目共睹,上半年中国电影票房冠军《你好,李焕英》以及最终收获8.6亿元人民币的清明档冠军《我的姐姐》,某种程度上,都是蹭了女性题材的流量。
但很遗憾的是,放在台/网剧的范畴,无论是前些年刘涛、孙俪领衔担当的“大女主剧”,还是去年《三十而已》试图标榜的独立女性人设,创作者对于女性主义的理解,还是充满了男性凝视以及愈发保守的主流价值之于女性的刻板印象。
男性凝视的概念首创于英国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意指在好莱坞主流商业片中,凡是涉及女性,电影镜头代表的均是男性在欲望驱动下投向女性的欲望观看。具体到产品的文本内部,每一个女性形象的塑造,无论其表层特质是否千差万别,都首先服务于与男性相关的单一的功能价值——或傻白甜、或母亲、或荡妇、或贞洁烈女——形象相对固定。
然而,随着女性运动近年在全球范围内传播、影视行业女性从业者的涌现以及作者电影对类型片潜移默化的影响,即便把视角放在今天的好莱坞,女性形象也不尽然是1970年代劳拉·穆尔维做批判时的那番图景,但遗憾的是,欧美同类型早已淘汰掉的创作理念,却仍一遍遍地在国产女性题材里上演。
看看两年前那部《精英律师》,朱珠饰演的助理栗娜,出场18集换了33条裙子,主要职能就是把腰扭断;再看看去年的《流金岁月》,全剧最浓墨重彩的部分是朱锁锁与叶谨言之间的忘年恋,虽然饰演者倪妮和陈道明把角色关系诠释得还算到位,但这一主打女性奋斗的剧目又描写了多少女性的奋斗?
这些剧作虽然不至于像《娘道》一般呼吁三纲五常,但都谈不上合格的女性题材。合格的女性题材首先应当明确的是:女性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女人,再次是她身处于某个具体情境。
反观国内的“大女主剧”,之所以徒有其表,正在于其中的女性无论事业多成功,终究都须围着男人转,否则她的生活就不完整,就要套上“剩女”的诅咒。与此同时,在这一剧作架构里,财富自由屡屡成为进阶独立女性的先决条件,仿佛挣不到钱的女性就活该被某种社会现实与文化传统奴役。
对此,电影学者戴锦华也曾表示,中国女性近年以来的文化觉醒,多发于一二线城市的、受过高等教育、有消费力的年轻女性群体,她们在网上讨论性别议题时,时常引起较大的声浪,但这不代表上述性别自觉的提升正在与社会的变化形成一种正向的互动。
事实上,这种突然升级的性别意识和消费力紧密绑在同一架马车上,购买力越大,其声量就越强,但在戴锦华看来,自由与权利都不能通过钱来买到,用“买买买”提升社会地位,本就是消费主义投向女性的糖衣炮弹。
从文艺作品的一般规律来看,其生产通常落后于社会现实,而在女性题材的一亩三分地里,观众的性别意识明明已经呼之欲出,却始终难在影视创作中收获更多共振。此处寻觅不得的情绪出口,便有相当的概率会投放到《致命女人》《婚姻故事》《热带雨》等海外同类型作品中,长此以往,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也会趋于恶化,其风险之一,便是令国产女性题材失去它的主场。
这无疑是一桩值得相关从业者仔细斟酌的时代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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