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地老录》是廉南湖(廉泉,1868-1931)为纪念良弼(1877-1912)所辑的一册小书,为线装巾箱本,铅字聚珍版印。在良弼辛亥十一月初二日寄廉氏的最后一信中,有“弟现在仍是从前宗旨,非到天荒地老,必力持不易”的话,以表其维持清室的决绝态度,这也是书名之所由来。书约编成于民国十二、十三年间,所收大概为书信、事迹、碑志、诗词等,因为来自良弼本人或其朋友故旧,故有关辛亥时良弼被刺前后的事迹,乃为很有价值的史料。
《天荒地老录》书影
廉南湖、吴芝瑛夫妇,辛亥前曾居于北京西城石版房,世称西城小万柳堂。良弼一家及廉氏表兄孙寒厓亦皆寄居于此,四人朝夕过从,遂结下深厚情谊。辛亥夏,万柳夫妇和孙氏南归,良弼一直送到天津,依依难舍,至船将起锚时方惜别。而后辛亥革命爆发,良氏解禁卫军协统职,调任军谘府任军谘使,迁居西安门外红罗厂,他也是在那里被彭家珍所狙杀。
良弼戎装照
关于良弼如何被狙击,书中汪兰皋《彭烈士传》有十分详细的记述,或可补传闻之简陋。
彭家珍毕业于四川武备学堂,后调任奉天讲武学堂兵营队官兼教习,宣统三年九月,受东督赵尔巽委任,为天津兵站司令部副官。武昌事变,彭氏偷盗司令部军饷,资助革命党,遭到通缉。之前资政院会议,清王公咸集,彭谋炸会议未成,以良弼为满清宗室所倚仗的新贵,遂谋划行刺良弼。
彭家珍在奉天任职时与讲武堂满人崇恭熟,知道崇与良弼有交情,先派人去奉天,以崇恭名义给良弼发一电,称将入都商量大计,然后身着高级军官服配刀,执崇恭名刺,由火车站入住金台旅馆。先驾马车入前门至军谘府觅良弼,复至西城红罗厂良弼寓所,时良氏未归,门房引入府中等候良久,本已决意离去,出门时恰看见良弼的马车驰来,就立刻退了回去。良弼车至,门房上崇恭名刺,良弼下车却发现来人并不是崇恭,诧愕之间,炸弹已至,良弼被炸断左足,彭则当场身亡。时在辛亥腊月初八日(1912年1月26日),十一日,良弼亦不治殒命,年三十五。
良弼的死,时亦有袁世凯阴谋之说,如柯劭忞撰《良公祠碑》曰:
宣统三年冬十二月,有何人狙炸禁卫军协统良公于私第,伤左股,招医视之,医言可疗。越三日,主使贼公者闻公渐愈,则大戒,必欲致公于死。未几医以酒一甀进曰,饮此可补气血,公饮之而卒。
这里的所谓“何人”乃阴指袁世凯,因说良弼反对清廷启用袁世凯,世凯深恨之。然而这种英雄被收买的医生所毒杀的故事,可谓历久弥新,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又有良弼临死引彭氏为知己的说法,流传很广,此说源自良的记室康某,说良氏临死时语人曰:“炸吾者英雄也,知吾在则清室不亡,乃以身殉我,虽死我固我知己也。”听上去也很像是小说家粉饰之辞。
书中收侯毅撰《忠靖先生轶事》,记良氏阻止满汉间种族杀戮的事,大意是说,民军起义时,传闻有偏激将领在光复的城市刑杀满人,清廷即有人主张尽逮京城汉人,屠戮于市,以儆戒南军。其时满人多愤怒,廷议以为可行。良弼即率禁卫军一协至军谘府,见军谘府大臣载涛,痛陈其中利害,谓如此势必激发全国之变,不仅自速灭亡,而且宗族难保,要求立时上奏朝廷,并于府外待报曰:“议果必行,某请先倒戈,不愿与庸竖同遭奇祸也。”摄政王等遂罢是议。如此可见,良弼确有见识,虽然也还是从清室一方考虑为多,但总是避免了种族间的惨剧,若非如此,后来清室能否受优待逊位,实在是很难说的事。
良弼剑佩
良弼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为满清宗室第一流人才,现在把他说成是顽固派,其实是有意为之,在当时的情形之下,良弼主张君主立宪,他主持的“宗社党”正式就叫做“君主立宪维持会”,所以说良弼保皇有之,说他顽固维护专制则未见得。但良弼也有自欺可笑的一面,如其八月十一日致廉泉书中曰(书中所收良弼书札皆为辛亥年):
近日有二佳事足告左右者,一,闰六月二十八日大雨如注,演习行军及幕营事,涛邸(载涛)雨中相从,至夜三鼓,雨益甚,仍来马劳军,俟各兵食事具就寝后始归。国家数十年,不惟亲贵,即大老先生,未闻有匹马戎衣,淋漓雨中与士卒同甘苦者。一,本月初十日,监国行至北池子左近,有已惊马车一辆,迎面不意飞奔而至,伤巡警及游缉队数人,禁军环护至未惊王驾,然弟得报告转告涛邸,邸赴北府慰问,而监国决口未提此事,其镇定大度有非常人所能及者。近年来天灾人祸深切杞忧,使大老先生稍分其爱身爱家之心,移之于国,则时事犹有可为。
由这样的无聊琐事,得出时事犹有可为的看法,实与专制体制下擅长歌功颂德的庸俗官僚所相同。
良弼家境不富,其妻辛亥正月时死于白喉,廉泉约他全家居住在自己石版房私宅,后来身死,其岳母及三个女儿由廉泉夫妇接济,民国成立,吴芝瑛不得已,以长女良尉男(时年六岁)名义,上书陆军总长段其瑞请求抚恤。良弼死后葬于安定门外乾杨树,此地大约有宗室的墓地,据说良家连丧葬费都付不起,宗室中与之关系密切者如载涛等,也畏缩不前,最后还是袁世凯拿出千元把他安葬了。
称良弼为忠靖先生乃是私谥,由廉泉、吴稚晖、纽永健、孙寒厓等发起,因为民国并没有所谓谥法,而已退位的清室也不愿生事,所以只好援“乡党私谥三代已然,至今不废”之例,在报上发《忠靖先生私谥公启》,曰:“谥良弼忠靖先生,取忠者危身奉上,险不辞难;靖者柔德安众之意。”民国十二年,廉南湖北来,为良弼建纪念祠于西城翊教寺,由吴稚晖题匾额“良公祠”。最初打算建祠在红罗厂良弼的故寓,但那时其家已迁天津,户主要价过巨,没有谈成。后来商之潭柘寺纯悦方丈,将其下院翊教寺东院寺屋三十余间,辟为建祠之地,祠始建成。
廉泉(左)和潭柘寺纯悦上人
建祠的资金是廉泉从朋好间募集来的,一部分用于建祠,一部分用来接济良弼的遗孤。祠中收了良氏仅有的遗物,为他在留学日本时收集的十柄剑器,以及被炸时的血衣。因为廉泉的关系,请到众多名流为良祠题诗作画,包括肇建民国的诸位领袖,时为大总统的黎元洪亦为写匾额和楹联。在廉泉写信请求的人中,惟有孙中山表示拒绝,书中亦收《孙文复廉泉书》,可谓义正而辞严,现录于后。书曰:
南湖先生大鉴,来函籍悉。独以宏愿为良弼建祠,笃念故人,足徵深厚,惟以题楹相委,未敢安承。在昔帝王颠倒英雄,常以表一姓之忠为便私图之计,今则所争者为人权,所战者为公理,人权既贵,则人权之敌应排,公理既明,则公理之仇难恕。在先生情深故旧,不妨麦饭之思,而在文分昧生平,岂敢雌黄之紊,况今帝毒未清,人心待正,未收聶政之骨,先表武庚之顽,则亦虑惶惑易生,是非滋乱也。此覆,籍询时绥,孙文。
笔者原来是不很有兴致探幽访古的人,这次是因为有些好奇,遂将几个地方寻访一过。手里有一册1940年版《袖珍北京分区详图》(北京亚洲舆地学社出版),去古亦仅二三十年,按图去看万柳夫妇与良弼所居的石版房,是在西皇城里,沿城根南北向的一块地,即是现在西单商场后面的灵境胡同和西皇城根南街交汇的东面地方,如今石版房地名亦已无存,至于当年的“西城小万柳堂”,自然是湮没无迹了。
良弼被炸是在其红罗厂寓所,地在西四,其地原有大红罗厂和小红罗厂,大红罗厂为东西向的街,西口在西四北大街,对着报子胡同,往东至西皇城根止;小红罗厂是西皇城根下的一条死胡同。良弼致廉泉书中,曾说其红罗厂寓在“西安门外皇城根路东”,那么就应该是在大红罗厂街的尽东头,皇城之外。现在皇城的城墙是早没有了,其遗迹即是西皇城根南北街,虽然大红罗厂街还在老地方,但也只有街北的半面老房没拆,至原来街中的大拐棒胡同而止。没拆的原因,看见是那里还有一家不知住着何人的红漆大门老宅院,但这并不是良家的故居是无疑的。
翊教寺良公祠旧影
最后去看翊教寺的良公祠,按照那张老地图,翊教寺胡同在新街口西南,拣果厂和祖家街之间,为东西向胡同,西至端王府夹道,东口在北沟沿,沟对过为后车胡同。北沟沿原是南北很长的一条河槽,旧称西城河槽,现在为赵登禹路。拣果厂今已改称金果胡同,祖家街改名为富国街,因为在街口见到明将祖大寿的故居,所以知道富国街就是原来的祖家街。在赵登禹路东,还找到了后车胡同,已是藏在育德胡同(原来的石碑胡同)里面的一条死胡同。根据这些地标,参照老地图上的位置,可以肯定地知道翊教寺胡同已经拆毁,为平安里西大街之大马路了。
然而在大马路西还幸好留有一点遗迹,那里尚有个地方叫育教胡同(大约取翊教的谐音),说是胡同其实进深只有五十米,实为原来翊教寺胡同往右拐的一条岔路,其尽头是一座庙宇叫普安寺。寺已沦为居民杂居之所,但屋宇犹存,也还有几株老树在黄昏中婆裟,所以这遗留的短胡同只是原来进庙的路而已。
翊教寺胡同遗迹普安寺山门(现在)
已为民居的普安寺屋宇(现在)
在庙后的金果胡同,几位老人皆指这庙即为翊教寺,并说其东原还有大片庙宇,被占作铁工厂,于2000年左右拆除。问普安寺的事则表示从未听说过,但庙门口由西城区文化委员会贴的铁牌,写的明明白白是普安寺,也许是说不定恢复了更古的名字?
回家查陈宗蕃《燕都丛考》,其中说翊教寺相传建于宋元,明代重修;然而普安寺也是有的,在其西,建于明初。我想,这是因为两寺紧邻,而翊教寺更有名,老居民不查,遂将两寺混为一谈,今知这座古刹连同其东院的良公祠,已经荡然无存。廉泉《两重虚斋百咏》有咏良公祠诗,题曰:《良忠靖祠海棠二株,四五十年物也,一夜大风雨,落红满地,伧然有作》,其诗云:“寥寥大化绝疎亲,坐断千差不染尘,临涧自怜禅影瘦,可堪重减眼前春。”为见景思念之作,可堪回首。
乾杨树良弼坟旧影
良弼的坟在安定门外乾杨树,就是现今四环路北苑附近,而乾杨树现已写作“干杨树”。那个地方我没去看,知已辟为居民区,满目皆是水泥楼房,良弼的坟,想必也早已平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