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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7点,文史善吃简单的粥或面条,开始做雨伞。
因为常年做伞,他的手指粗而有力,手上总是有与竹子接触时留下的伤口,掌心握伞柄的位置长着四个老茧,指缝和手掌的纹路渍进了黑色的漆和胶。
“知道”和你谈谈,手艺人的匠心。
闻士善和他做的油纸伞
闻士善的身上有着新潮与传统看似矛盾的结合。
他总说自己是个挺时髦的人,是村里最早的万元户之一,第一个装电话、第一个用上互联网,也是第一个在抖音上走红的。可他也三十年如一日地守护着制作油纸伞的传统技艺,他说这叫“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每天早上7点,闻士善吃过简单的稀饭或面条后就开始做伞了。因为常年做伞,他的手指粗而有力,手上总是有与竹子接触时留下的伤口,掌心握伞柄的位置长着四个老茧,指缝和手掌的纹路渍进了黑色的漆和胶。
因工人在清明前后忙于采茶,老两口不得不加班加点。以前他只需要处理外贸订单,今年有点不一样——4月中旬,他的伞开始在国内走红,仅在抖音上的月收入就实现了从0到10万元。
他第一次发现,油纸伞这样的好东西,不再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其实,他还有更大的野心——“油纸伞制作技艺对于年轻人而言是空白的,现在要把这个烙印深深地打进去。”
恢复油纸伞
从杭州市区出发,向西驶入连绵群山,山路蜿蜒,两侧尽是竹林、茶树和农田,待至山顶便到了导岭村。闻士善的家就在路旁,门口立着一块有些磨损褪色的蓝色标牌,上面写着“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富阳纸伞生产基地”。
油纸伞的历史可追溯至春秋时期的鲁班,以竹为架,上铺丝绸;自汉代纸发明,涂有桐油的纸取代了价格昂贵的丝绸,使油纸伞成为日常生活用品得以普及,油伞作坊如裁缝铺一般寻常可见。
杭州地区最早的油纸伞出现在清朝乾隆年间,史书记载:“余杭有董文远九房开设伞店,世代相传。”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是余杭油纸伞的鼎盛时期,年产量可达500万把。而随着现代尼龙钢结构伞的出现,油纸伞渐渐退出了市场。
闻士善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只依稀记得童年时见过父亲在不及膝盖高的长方形火炉上烤伞架,也仅有一次在下雨天抱着油纸伞送给快回家的哥哥。很快父亲放弃了制伞,在生产大队种水稻、番薯和玉米之外,还靠编竹篮子养活一家八口。
闻士善初学的是制毛笔。彼时村集体办厂,从湖州请来老师傅指点学做毛笔。赶上了承包制的浪潮,闻士善承包了毛笔厂在杭州的门市部,将毛笔远销日本,自己也成了村子里的第一个万元户,只是好景不长,因日本经济下滑,毛笔没了销路。
1989年,老村支书找到闻士善,提议恢复油纸伞的生产,“如果能把另一个传统油纸伞厂办起来,经济就又上去了”。
因间断多年,部分工艺流程已失传,闻士善只得骑车穿过两个镇子到赤松村请师傅。赤松村的书记劝他说,这点力气是白花的,没人要的。但闻士善决心很大——他坚信油纸伞是日用品,“总有人要买的”;凭着自己年轻,全村人的支持和毛笔厂的经济基础,也一定能做好油纸伞。
“没想到这么没人要”
大队恢复油纸伞厂后,闻士善开始跟着父亲学做伞。
那时房前屋后漫山遍野都是竹子,一进竹林便可闻到木质清香。闻士善记得,父亲第一次带他进竹林挑选竹子时说,选竹时要找竹节没有泛白的老竹子,与人同高的竹子周长九寸以上才可以;刀落下时,先砍倾倒的那一侧,再两边最后反方向。闻士善把两根竹子分别放在左右肩上,用手按住前端固定位置,背到附近的拖拉机上。
闻士善是家里唯一继承父亲手艺的。“我兴趣很大,经常梦里都在琢磨做伞。父亲很高兴,他看我在管这个事,脸上有光。”
经过一年多学习,油纸伞厂已初具生产能力,但却卖不出去,只偶尔有人买一两把。 “以前想过没人要,没想到这么没人要,几乎失去信心。”
彼时,杭州与日本岐阜市结为友好城市,一位杭州市领导帮忙牵线,希望将油纸伞卖到日本。闻士善知道中国油纸伞曾在唐朝传入日本,被称为“唐伞”,后改称“和伞”,取意大和民族。
“我们知道日本对伞很感兴趣,他们重视传统文化的东西,”闻士善说。日本客户对当时粗糙的工艺提出问题,最核心的就是伞骨制作方法。日本客户的样品伞骨数量多,但合起来却显得小巧玲珑。
闻士善又琢磨了一年。尝试的过程中,用力稍有不慎,竹片劈开,报废不计其数。后来,总算摸索出了独有的工艺。
但仍有些粗糙,日本客户还是勉强收下了60把伞。这是油纸伞厂的第一笔订单,每把22块。在当时,职工月平均工资还不到200块。
由于这个日本客户订单量不大,为了油纸伞厂能够持续运转,闻士善跑遍了上海和浙江的外贸公司,又去参加广交会,但订单量还是上不去。他曾尝试把伞放在杭州西湖景区的旅游商店代销,十天只卖出去一把,“太贵了”。
“我离不开油纸伞”
有将近八年的时间,油纸伞厂只能勉强运转,闻士善不得不借钱办厂,他自己也不拿工资,全家人靠着老婆在伞厂的工资生活。
一位朋友见做油纸伞又脏又累、来钱慢,邀请闻士善到市里一起开五金配件店铺,不收房租。闻的老婆有些心动,毕竟坐着看店“哪有什么辛苦的事”。闻士善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去。
“我对这把伞有感情了,没钱也要做,”他回忆说:“不是油纸伞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油纸伞。”
闻士善给油纸伞上桐油
多年的摸索让闻士善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做伞方式。一般制伞厂选用三年以上的毛竹,闻士善则选用六年以上的老竹,嫩竹易弯且脆,经不起风吹日晒。他的伞要求伞骨必须来自同一个竹筒,锯料时长度需要精确掌握,多余的竹筒只能扔掉。他还调整了过去先刮皮后泡水的流程,锯下来的竹子要在水里泡上六个月,析出糖分,经过浸泡的竹子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木酸味,能避免虫蛀。闻士善给自己定的标准是50年不蛀虫,并承诺终身免费保修。
他最自豪的还是完全凭借自己研究做成的茶道伞。茶道伞讲究伞骨每根末梢有一定弧度,但竹子易折,闻士善用三年的时间尝试过电热丝、铁管、不同的温度,最终成功,做成了连日本工匠都不一定能做好的弯爪。
闻士善很得意,日本客户都对他竖了大拇指——目前国内会做茶道伞的不超过三位。
2003年,闻士善花了一万块从山脚下拉了一根电话线,又花3000块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脑,通过词典翻译,把油纸伞的描述和照片发到了日文电商平台。询单接连而至,闻士善的伞供不应求,他便在家旁边造了一幢三层楼房的工作室。
一支竹子从一楼到三楼转一圈,经过水的浸泡、机器和手工的打磨、走针穿线等106道工序,才能成为一把散发着桐油味的油纸伞。十几个村民每天早上7点到下午4点半来这做伞,每人只负责自己所在的环节,人员和规模三十年来几乎没有变过。
2019年5月,闻士善工作室的工人正在做伞架
每次发货前,闻士善总会要求检查的人员自问:如果这把伞卖给我,我要不要?在他的旧手机屏保上,写着“做国内质量第一”几个大字,打开手机就能看到,这是他的座右铭。
2011年,闻士善的油纸伞获得了国家标准化中心专业人士的认可,邀请他参与制定油纸伞国家标准,后又被评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韩国的纸伞协会也闻讯而来,希望能把他们夫妇请到韩国,买下他们全套手工制伞的设备,还商定了韩国电视台的拍摄。闻士善当场拒绝,他担心韩国人会拿着中国的传统文化去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买过去之后,这把油纸伞是他们的了。”
这条短视频在“闻叔的伞(寻古)”抖音账号上获得了将近36万点赞,一位粉丝评论:中国很多好东西值得流传下去,别等到遗失才领悟到它曾经的好。
“有活路手艺才能传下去”
几年前,央视找到闻士善,希望拍摄他的全部制伞工艺。闻士善怕关键工艺泄密,婉拒了并介绍去四川、福建拍摄。片子播出后,泸州油纸伞名扬天下,很快又申请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对我触动很大,酒香也要吆喝,就这个道理。”他说。
2018年杭州文博会上,非遗视频制作机构寻古MCN创始人张建华提出通过短视频传播油纸伞制作技艺这类文化遗产的想法时,闻士善一口答应,他不想再错过了。
很意外地,闻叔和他的伞在抖音上红了。现在,“闻叔”是比“闻老板”、“闻老师”更有辨别度的称呼,甚至快递小哥都知道他。原本,他只是想让年轻人知道老祖宗还留下了这门手艺,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却没想到一下子吸引了这么多人喜欢——短短时间收获了17万粉丝,仅一个月的卖伞收入就有10万元。
“原来好东西还是喜欢的人多。”以前,他总认为国内消费者不会买这么贵的伞——他曾做过开拓国内市场的尝试,鉴于他的伞质量优于普通伞,他做出了高于普通伞价格一倍的定价,投入义乌市场,结果根本无人问津。
在这个行业里将近三十年,闻士善看到还在做油纸伞的工匠越来越少,年纪大的逐渐去世,年轻人嫌又苦又累还不赚钱,也不愿意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富阳的三个制伞村,现在只有闻士善还在做伞,曾经请来师傅的赤松村只是劈伞骨,另一个新登村已经寻不到制伞人了。
这两年,他也开始在杭州的高校里讲课,希望让年轻人了解传统文化。
每学期第一堂课,他的开场问题是:你们谁知道油纸伞?你知道谁发明的?什么叫油纸伞?得到的答案往往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跟学生解释,油纸伞是“第五大发明,是老祖宗的东西”。
一些粉丝建议闻叔多花功夫在美观上,实用性不用太强,做得快卖得多;也有粉丝反驳,认为油纸伞和LV名牌包一样,贵有贵的道理。
闻叔特意拍了段短视频解释,油纸伞原本就是生活用品,如果改变了实用性,“本来味道就没有了,我也怕我改变以后,后人就体会不到油纸伞的工艺了,过了几十几百年之后,大家都以为油纸伞只是美观拍照用了。”
在他看来,“手艺人有市场才有活路,有活路手艺才能传下去”。他打算把手艺传给儿子和儿媳妇,连同当年父亲的教导——做人和做伞一样,不要急于求成,好好享受过程。
亏本的那几年,闻士善总想着会“苦尽甜来”。后来订单越来越多,他的生意几乎一年一个台阶地往上走,他本以为去年已经走到顶了,抖音走红让闻叔觉得自己的小作坊能再扩大些。
他想让更多人感受到这样一种意境:小桥流水,撑把油纸伞,优哉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