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走军营·记者在战位】
●火箭军方阵里有一支“神秘劲旅”
在没有战争的年代每天都在战斗
●他们隐姓埋名为大国长剑筑巢安家
南征北战为导弹飞天浇铸阵地
●解放军报记者深入某国防施工现场
在岩层深处见证导弹工程兵
把忠诚镌刻在导弹阵地上
解放军报记者 孙继炼 张晓辉 王卫东 邹维荣
戈壁高原,导弹点火升空。王杰摄
越野车穿过繁华的都市,向着大山深处飞驰而去。
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汽车越来越颠簸,三拐五拐,记者一行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同行的火箭军某工程旅政委皮祖峰说,这里交通不便,地质复杂,气候无常,完全与外界隔离,但对导弹工程兵来说,早已习惯了。
大山无言,岁月可鉴。
战略导弹工程部队组建半个多世纪以来,从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发射塔架安装,到第一批导弹阵地、一系列重大战略工程建设,他们听党指挥闻令而动,在南征北战中谱写出一曲曲感天动地的忠诚之歌。
高频率转场,跨昼夜作业,他们常年担负着艰巨任务的重压——
使命重于生命,施工就是打仗
火箭军某工程旅官兵正在进行拱顶编筋。陈志桢摄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傍晚时分,记者前往某工程旅六连营地。一路上,只见道路两边停满了运输车、掘进台车等大型机械装备。班长舒建军正准备去工地送饭上夜班,他说,工程整体已经进入最后决胜阶段,人员轮流倒班,机械昼夜作业。
跟随舒建军的脚步,记者来到灯火通明的“地下龙宫”。坑道里,有的官兵在埋设电缆,有的在调试装备,有的在焊接管道……洞外寒气袭人,洞内热火朝天。
记者采访得知,作为我军地下工程建设的主体力量、火箭军战时工程保障的中坚力量,以及国家级应急抢险的骨干力量,导弹工程部队施工任务逐年递增,近年来始终处于全员投入、全线开战、全面攻坚的紧张态势。
从参建“两弹一星”工程,到新时代重大国防工程建设,导弹工程部队的发展历程,就是一部光辉的战斗史。重大国防工程建设时间节点要求往往异常紧迫,官兵常年处于超负荷、超强度施工状态,采访中记者感受到,施工就是打仗的理念,已然成为这支部队官兵的无声誓言与真实写照。
历史不会忘记。某重点国防工程先后3次压缩工期,必须提前竣工。为了抢时间、保质量,除夕之夜,营长和教导员将炊事班送来的饺子盛给每名官兵,深情地说:“在这万家团圆的时刻,就让我们用新的施工纪录向祖国和亲人拜年吧!”
全营官兵慷慨激昂地冲上了作业面,激战的呐喊声和机械的轰鸣声,盖过了山外传来的迎春鞭炮声……当新年的旭日冉冉升起,施工进度表上,一个新的纪录诞生了,而战士们却在冰冷的坑道里发出了鼾声。
“导弹工程兵基本没有节假日,这样的场景,在我们部队经常发生!”基地政治工作部副主任靳志斌告诉记者一组数据:基地部队点多线长面广,常年分布在20多个省市近百个点位执行急难险重任务,年均跨省区转战百余次,平均每周就有两三次,每天施工都在13个小时以上。
上等兵郭新宇告诉记者,入伍不到两年,他就跟随连队转战了3个工地。刚下连时,他对“施工就是打仗”感到有些茫然。跟许多新兵一样,他也向班长问了一个“老问题”:班长,我的枪在哪儿?班长则用他的班长当初给他的回答作“标准答案”:导弹工程兵手中的设备就是枪,施工的工地就是我们的战场!
时间一长,郭新宇对班长的回答渐渐有了自己的理解。在他眼里,重任之下有担当。今年春节又回不成家的三级军士长、班长章玉胜,就是能打仗、打胜仗的英雄。2015年春节前两天,章玉胜突然接到赶赴外地执行紧急任务的电话。正在老家休假的他,放下手中还没包完的饺子,告别妻儿马上启程。
没想到,作为旅里有名的电工技师,他遇到了至今回想起来都冒冷汗的一次施工:工程进行到关节点,上级要求在确保不停电状态下,高压带电穿接数根电缆。虽然穿着绝缘服,他心里明白,这是万不得已的冒险操作,难保万无一失但必须万无一失。
4个多小时作业,电缆接好,章玉胜浑身湿透,握电工刀的手几天都伸不直。“既然上了战场,就难免有牺牲!”他回忆说。
当年,大学生士兵罗琦怀着拳拳报国心,主动放弃优厚的工作待遇来到工程部队。在西北某山区执行国防工程测绘任务时,正在一座表层岩石风化严重的山体上跑点的他,遭遇山体滑坡。脚下大面积松散的岩石向山下滑动,因山势陡峭,石块越滑越快,罗琦躲闪不及,重重地摔到100多米深的山沟中。
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这名年仅23岁的战士光荣牺牲。当战友们从厚厚的乱石堆中把他刨出来时,他的怀里还紧紧抱着测绘仪。
罗琦走了,他年轻而短暂的生命,永远融入了强军事业。新兵们在老兵故事的熏陶中成长,当他们成为老兵、骨干,也更加明白,关于导弹工程兵“枪在哪、战场在哪”的疑问,班长们所给出的“标准答案”的真正含义。
据统计,50多年来,火箭军工程部队累计近4000名官兵因公伤残,512名官兵因公牺牲,318人被评为烈士。
挺进无人区,鏖战戈壁滩,他们常年面临着恶劣环境的考验——
斗志比大山高,脊梁比岩石硬
火箭军某工程旅一营“党员先锋队”正在进行支模作业。陈志桢摄
行走在“地下龙宫”,记者虽戴着防护口罩,时间一长还是感到有些呼吸不畅。尽管工地采取了系列先进环保措施,但受许多特殊条件限制,空气质量依然难达正常标准。
“相比土建掘进、被覆阶段的高噪音、高粉尘,安装作业条件已经相对不错了。”某工程旅副参谋长胡进告诉我们,地下工程施工本身就是高危行业,导弹工程兵经常奋战在无人区,面临的恶劣环境远不止这些。
部队上百个施工点位,有的处在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地带,有的处在最低气温零下30多摄氏度的高寒区域,有的处在“一天有四季、风吹石头跑”的荒漠戈壁。泥石流、山洪等自然灾害频发,塌方、岩爆、瓦斯爆炸等险情无处不在。
山再高,高不过官兵的斗志;石再硬,硬不过官兵的脊梁。
不久前,被专家称为“地质结构博物馆”的某阵地工程,相继出现多处溶洞群,洞内曲折回环,石质破碎复杂,塌方频繁发生。
危机四伏中,连长、营长站出来了,党员突击队冲了上去……官兵冒着不时塌落的顽石,展开了一场生死肉搏战。300余吨钢材木头撑起了大山的内脏,500多根锚杆嵌入岩层深处。突破塌方段,降伏“拦路虎”,官兵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坐落在被称之“死亡之海”某沙漠腹地的某靶场工地,方圆数百里没有水源,地上不长草,天上无飞鸟,氧气吸不饱,昼夜温差数十摄氏度。参战官兵迎难而上,从大校到列兵,吃着掺着沙子的饭,喝着搅入尘土的水,脸上被风沙吹得裂了口子,脸被烈日烤得脱了一层又一层皮。官兵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和作风,确保工程如期交付。
在这里,每一座大山都记录着可歌可泣的故事,每一条坑道都是净化灵魂的热土。采访中,官兵一件件苦干不苦熬、一桩桩特别能战斗的故事,于无声处起惊雷,让记者肃然起敬。
孙金波是工程部队远近闻名的氩弧焊能手。当兵30多年,孙金波转战近百个战场,用掉3000多公斤焊条,焊出50多万个焊点,焊缝连起来有近5万米长,相当于6座珠穆朗玛峰的高度,赢得“国防施工技术标兵”荣誉称号。
测绘技师龚晓斌,那年被确诊为直肠癌。他一边与病魔抗争,一边将质疑的目光投向费时费力的传统施工技术“弧线测绘法”。病房桌上的信笺,留下了他密密麻麻的计算笔迹。
“那会儿身体不大行,但大脑是健康的。”龚晓斌说。手术后仅1个月,他执意回到工区,总结发明出便捷的“圆坐标测量法”,将工时由原来的2小时缩短至40分钟,军事经济效益不言而喻,被团党委以红头文件形式命名为“龚晓斌圆坐标法”。熟练掌握23门专业技术、取得20多项革新成果的龚晓斌,被授予“导弹工程兵模范士官”荣誉称号。
采访中,有两个细节龚晓斌不愿提及:妻子难产、父亲病逝时,他因工地处于攻坚期任务繁重,只能强忍悲痛坚守在大山深处的岗位上;有地方老板听说他技术好,重金邀他退伍加盟,他不为所动、婉言谢绝。他说,忠孝难两全,这是一名导弹工程兵的应有之义、应尽之责。
“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精神有了归属,生命才有意义。导弹工程兵排除万难、超越生命限度的“超能量”,源自坚如磐石的精神与信念,一位在此体验生活的作家走后,在其所写的书中如此解读。
然而,在这支“神秘劲旅”中,真正能走到聚光灯下令万众瞩目者寥若晨星,更多的官兵是以普通平凡的姿态、默默无闻的状态,用超凡的战斗精神与险恶环境抗争,推动传统工兵向科技工兵、创新工兵、打仗工兵转型。
“导弹工程兵有‘工匠精神’,也不缺创新精神。”某工程旅副旅长马昌湘介绍,近3年来,仅在这个工区,官兵争当“创客”,攻克数十个施工难题,创造上百项革新成果。二级军士长崔道虎带队研制出多功能全自动除锈机、激光定位仪,填补了多项技术空白。技师邱城彬主导完成台车位移传感器、小型多功能切割机等多个创新项目,为部队节约经费上百万元……
“机遇抓住了,是良机;抓不住,是危机。”一级军士长、机械连修理工梁应创告诉记者,习主席强调要努力建设一支强大的现代化火箭军,这为工程部队的发展指明了前行方向,更给足了官兵敢为人先的勇气、义无反顾的底气,大家唯有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与青山相依,以岩石为伴,他们常年经受着孤独寂寞的洗礼——
凯旋时即出征始,无悔青春家国情
长剑腾飞。陈平摄
黎明之时,大山还在沉睡,记者被一阵汽车发动机轰鸣声惊醒。
某工程旅二营临时营区前,排起一个长长的车队。教导员刘德禄说,营里负责的任务基本完工,部队接到命令,要一早出发开赴另一个工地。
奋战上千个日夜,官兵对眼前这片山有了感情。他们列队向巍峨的群山敬礼,向无言的阵地告别,又一次踏上没有掌声的征途。
早餐时,电视画面传来喜讯,在遥远的西北大漠,火箭军某导弹旅成功发射两枚新型导弹,迎来新年训练开门红。一旁的高级工程师姚富善说,导弹工程兵天天围着导弹阵地转,却很少有人见过导弹的真实模样,更不用说亲眼见证导弹发射。
然而,当一枚枚导弹惊雷蹈海、刺破长空时,很少有人知道,一座座托起导弹腾飞的“地下长城”,就由他们亲手构筑。
无悔青春家国情。座谈时,官兵们说,环境艰苦、交通不便,他们可以克服;家属随军不能随队、随队难以团聚,他们可以忍受。最难以忍受的,就是那份远离亲情、孤独寂寞的煎熬。
“知道为什么坑道作业点上方都挂着一盏盏很明亮的灯吗?”上士曾祥顺告诉记者一个“秘密”,那是官兵施工生活中的“太阳”。他说,导弹工程兵常年见不到阳光,短则十多天,长则数月,每次从坑道出来,大家最大的愿望是见一次蓝天、晒一次太阳。
在信息流转高度发达的今日,孤寂仿佛就是大山对导弹工程兵特有的“馈赠”,记者在采访中感同身受——他们往往有口难言。
因为不能说。不能说,是遵守保密铁律。
在微信、抖音成为时下社交主流工具时,他们只能在休班时间,通过固定外线电话把平安送到远方。他们在哪里、干什么,家人一概不能知。因为“不能”,官兵把思念寄托在山外周而复始的日落晨昏。
二级军士长崔道虎告诉记者,如今家属已经随军,安顿在部队机关营区。以前儿子想他,妻子就告诉孩子“爸爸在这里”。到了这里,他却还是经常“玩消失”。转士官不久,因为工程需要,曾有9年时间,崔道虎在家人眼中处于“失踪”状态,急得老母亲一个劲给部队打电话“要人”。
因为不想说。不想说,是不想让亲人担忧。
常年地下施工,官兵易患矽肺、风湿、腰肌劳损等职业病,工伤也难以完全避免。“都以为我鼻子挺,其实是被砸翘起来的。”某工程旅保障部部长刘国龙身背3块伤疤,仍然很乐观。
当战士时,他因抢修电力设施摔倒,尾椎骨骨折;当干部后,一次地下作业,钢模板砸断他一根右脚趾;一次钻爆作业,他被飞石弹到鼻梁导致骨折。受伤的事,他至今也没有告诉父母,妻子也是很久之后才知情。
太多“不能”“不想”堆积而成的孤寂,并没有把官兵压倒。一茬茬官兵决然而来,又毅然留下。
交谈中,指导员谢源文向记者坦露心迹。改革整编中他被分流到某工程旅。从北京到偏远深山,同为工程兵,作业条件却天壤之别,离家别子的他一度想到转业。
几件“小事”,彻底打消了他走的念头。定编定岗时,旅政委见他在原单位指导员任期才一年多,便找他谈心,让他继续干指导员;战士李瑞卿施工时,被铁屑意外击中左眼,手术后第一反应是问指导员,自己是不是给连队抹了黑;从连队考学的战士常无涯,去年从火箭军工程大学毕业时,放弃更好的单位主动回到了老连队。
什么也不说,阵地知道我。
这是一个在工程部队广为流传的故事。李金海和李金华是一对亲兄弟,都知道对方在部队服役,却不知道彼此所在工区相隔仅3公里,担负同一项阵地工程建设任务。在上级组织的一次座谈会上,兄弟俩才在偶遇中见面知晓彼此情况。
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
那年,战士王统伟与战友在洞库铺架高空电缆时,一条突然落下的电缆像一条巨蟒扑向猝不及防的他们。危急时刻,王统伟一把推开战友,自己却被砸碎了左臂,最后不得不进行截肢。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王统伟请求战友们把他失去的左臂埋在阵地的坑道入口,永远伴着那片苍茫的青山。
人的青春只有一次,有的岁月静好,有的负重前行,有的放飞自我。导弹工程兵的青春,没有眼前的潇洒,永远只有家国天下。
(本文刊于《解放军报》2019年2月13日01、03版)
整理:胡尔根
编辑:王振江 杨艳 李响
编审:任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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