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郑洁瑶
编辑 | 宋佳楠
一
午饭过后，高玉楼开始帮着妻子收拾下午拍摄要用到的食材，菜肉都已买好，接下来只要按照预先想好的分镜一步步拍摄就好。
王娇拿着盐匙一动不动，她在等丈夫高玉楼的指令，一声令下，食盐下锅。但回头翻看时，高玉楼对刚刚拍到的素材却并不满意，“要不再放一回吧。”他和妻子商量。可王娇却有些不乐意，好好的一锅鱼汤，放多了盐那还能吃吗。两人小小的拌了一回嘴，最后还是妻子软了下来，“他其实就是想把视频拍好。”
在丽江华坪县，王娇和高玉楼也算是一对有名的夫妻，走在县城街上，问那些年轻的少男少女，“知不知道乡野丽江娇子？”，十个有八个都会告诉你，“知道呀，就山那边住着的网红嘛，玩快手的。”
王娇不是华坪本地人。10年前，她从云南另一个小乡村走出来去往昆明上大学，学的是3D动画设计，高玉楼和她一个系，学的是建筑景观设计。二人在社团中相识，当时，高玉楼还是系里的宣传部部长。
“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这是王娇对高玉楼的评价。大一，在其他同学还在适应校园生活的时候，高玉楼就已经跑去手机卖场做主持，频繁的打工也没能影响他的成绩，四年间，他几乎年年都拿奖学金，再加上之前申请的每年6000块的助学贷款，上学期间，他没有管家里要过一分钱，仅靠自己就解决了四万多的学费和各种生活杂费。
而王娇一看就是那种被父母保护的很好的女孩，外表文静秀丽，说话慢条斯理，语调就像是学校里最温柔的那个音乐老师。
她的老家位于云南省曲靖市富源县，那里矿产丰富，农业却不发达，是以，女人们通常会在家种土豆，而男人们则大多出去搬煤矿。在王娇的记忆里，村子里总是灰蒙蒙的，女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指甲缝里总是洗不干净的泥，男人则日日与煤为伍，少见挺起腰背的时候。所以打小，她就想考出去，去大城市看看。
相比村里的其他人，王娇家算是小康，她爸妈经营着一家砖厂，20年勤勤恳恳，这才供出一个大学生，要知道，在富源县，几年都不一定能出一个本科生。
高玉楼也一样，他是家中独子，父亲年迈，40多岁才生了他，靠卖芒果的钱一点一点把他拉扯大。他心里明白这样的家庭供出一个大学生有多不容易，所以，看着年迈的父亲，他也不像王娇那样坚定的想留在昆明。
大学毕业后，王娇和高玉楼各自在昆明找了一份设计师的工作，闲时朝九晚五，忙时整夜加班。当时王娇的底薪只有3500，但项目来了的时候，一个月入账七八千也有可能。
2016年，高玉楼和王娇结婚了，第二年，他们生下了女儿小豆芽。但高玉楼每年农忙时都要回华坪帮忙，两人聚少离多，而王娇一个人也没法照顾孩子，所以，月子后不久，孩子就被送去了富源娘家。
那对王娇来说是一段很难过的日子。早在两年前，丈夫就问过她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回到华坪创业。当时她是坚决反对的。后来，丈夫放弃工作，回家用直播和短视频的方式扩展芒果销路，结果第一年就卖出了20多万的销售额。
一边是坚持想要回乡创业的丈夫，一边是女儿，王娇动摇了，但她心里也有很多迈不过去的坎，例如稳定的薪资，积累的经验，固定的社交圈，以及城市的交通便利和娱乐设施。还有一点是，外界对返乡者总有一种偏见。“认为你是在城里混得不好才回来的。”
面对妻子的疑虑，高玉楼很理解，他没有急着说服她。2017年，高玉楼依旧每天拿着手机去拍芒果园，靠着当卖场主持时练出来的好口才，粉丝越来越多，他开始向周边农户收购芒果，且收购价比批发商还要高。这一年，高玉楼一共卖出了17万斤芒果，销售额达到40万，光净利就有12万。除此以外，他还帮助周边63户果农扩展销路，其中有23户都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
看着这样有本事的姑爷，连父母都在劝王娇，回去吧，在大城市又有什么好日子过呢，每天和孩子视频完又哭，回去至少一家人是在一起的。
二
2017年底，王娇终于下定了决心，她预备等到2万块的生育险报下来就辞职，但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2017年12月17日，华坪家里传来消息，高玉楼的父亲摔倒在家中，被亲戚发现了，情况很不好。
为了照顾老人，王娇急忙辞职，12月底，她最后一趟回昆明把剩下的东西打包好。从此，她就是一个华坪媳妇了。
当时，高玉楼的父亲已有79岁，病情恶化非常快，很快就进了ICU，光住院费每天就要交4000块。
2018年2月6日，小豆芽的生日，王娇清楚的记得，那天上午，小豆芽吃多了草莓，下午就开始上吐下泄，那天夜里，老人在5楼用呼吸机维持着生命，小孩则在2楼打吊针，无助、后悔，各种情绪交叠，记忆里就没有哪一天比那日还糟。
20万的积蓄很快花光了，王娇管家里又借了8万，后来她还试过用轻松筹筹钱，但最终，老人还是走了。
处理完老人的后事，两人身上只剩下几千块。好在，公司的生育险及时报下来。高玉楼和王娇商量着买一台相机。
他和王娇说了自己的打算——在老家经营一个短视频账号，等积累起一定数量的粉丝后，再做一个自己的芒果品牌打出去。
王娇同意了，最后，他们在二手平台用8000的价格买了一台佳能单反。“几乎把我一半的生育险都花出去了。”王娇笑着说。
2018年4月，他们在所有听说过的短视频平台都建了账号，名字统一定成“乡野丽江娇子”。内容则主要以乡野风光，家常美食为主。高玉楼负责拍摄，王娇则负责确定拍摄内容并出镜。
一开始，两人曾试过去山野郊外野炊，但效果并不好，户外也没有办法照顾小孩。后来，高玉楼做主把拍摄的场景放在家里，他亲自给家里辟出了一块室外拍摄区域，拍摄时，唯一的背景就是一个简单的木桌子加上一面灰砖墙，看起来质朴又清爽。
内容风格也不是一开始就定下的，王娇坦言，一开始拍摄山间野炊是因为当时快手上很多这样的号都很火，后来，她试过拍摄做手工裙子的视频，也试过拍在山间劳作的视频，但播放量和评论都不温不火。
直到一次，王娇在拍一条青椒鱼的视频时，女儿摇摇晃晃的帮妈妈把鱼抱了过来，高玉楼正巧捕捉到了这个画面，觉得有趣，就剪到了视频里，谁知，当天这个视频就收获了96万的播放量，连带粉丝也增长了不少。
那是他第一次摸到了短视频的门道，快手上有那么多做菜视频，要做出区别，或许突出温馨日常的亲子内容会是一条方向。
现在，亲子美食已经成为“乡野丽江娇子”这个号的名片，不到10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在快手收获了191万粉丝，且每条视频都能达到100到200万的播放量。
时间长了，他们对不同平台的区别也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例如，B站主打横屏，需要单独拍摄一个版本，成本较高。抖音早期吸粉快，但粉丝互动不够踊跃，后期吸粉也有些后继无力。只有快手，平民化、粉丝互动好，正适合他们这样乡野风格的内容。
三
3年前，整个华坪只有高玉楼一人会在芒果收获的季节拿着手机到处拍摄。但现在，农忙季节，山上能看到一堆做直播的人。时代变了，华坪的年轻人也找到了一种新的销售途径。
2018年8月，芒果收获的季节，王娇和高玉楼也在视频中小小的打了一次广告，他们策划了一个芒果酱面包的视频，并在视频的末尾，加上了一个20秒的广告。一开始，他们对这次尝试还有些惴惴不安，但很快，主页的微信就被蜂拥而来的快手粉丝加满，二人不得不重新申请一个微信。
为了做品牌，他们找在昆明工作时认识的设计师朋友给自己设计了包装，但因为没经验，定做出来的纸盒过薄，高玉楼只能把两个纸箱叠加，保证买家收到时包装完好，但这样以来，成本就大大提高了。除此以外，快递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旺季时，快递的价格大概是12元每5公斤，因为农户零散，现在高玉楼很难和快递公司谈更大的合作。
更倒霉的是，2018年，华坪经历了一个小灾年，芒果上市季节恰逢连续降雨，很多芒果都出现了病害，所以，虽然高玉楼夫妇当时已经加满了四个微信的客户，但最终，为了不影响用户口碑，他们还是放任大多数芒果烂在了家里。
好在，靠着直播和广告，二者每月也会有一定收入。但王娇坦言，她们现在对直播还是很谨慎的。“直播不像短视频，它不是精心设计过的，也没有那么抓眼球，直播多了粉丝会觉得无聊，反过来对你的短视频也会有影响。”
对于广告，她们则更谨慎。几个月前，高玉楼曾吃过一次广告的亏，“那时我们接了一个App广告，后来发现他有很多诱导赌博的东西，粉丝就在评论里都说很失望。那次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之后好几天，我们的内容都没再上过热门。”
后来对于赚钱，两口子就看的比较淡了，毕竟农村生活成本低，有时，一顿饭可能有两个菜都是屋外山上摘的。“最重要的还是要维持住粉丝的粘性，眼光要放长远。”
现在，她们每发一条视频都会收到1000多条评论。王娇闲暇的时候每一条都会看，还会挑一些有趣的回复。“我们好像没什么黑粉，这一点我觉得特别好，和粉丝就像朋友一样。”
通过快手，她们也认识了很多当地的朋友，隔壁村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大东，主动在快手上私信他们，请教涨粉经验。两口子想了想，干脆把大东叫到家里来吃饭，席间把自己的经验倾囊而出，现在，大东在快手也已经拥有38万的粉丝。
也不是没有机构找过她们，年前的时候，就有一家来自昆明的机构向他们抛出橄榄枝，二人对这家公司具体做什么有些摸不准，后来，通过两三次沟通，终于明白了，这家MCN有自己的供应链，他们招募网红，再通过网红直播卖平台上的货，有点类似SEE小店铺。弄明白以后，王娇立马拒绝，“如果卖的都是别人的货，我们华坪芒果的品牌还怎么打得出去。”
王娇明白丈夫高玉楼的心思，华坪地处横断山脉，交通不便，物产却丰，是全国第三大芒果产区，2019年还被认定为中国特色农产品优势区。可这样一个地方却没什么名气，就是因为没有重视品牌。
从华坪往上再走70公里就到了四川省的攀枝花，每年8月，都会有大批攀枝花的收购商来到华坪，买走大批大批的芒果再装在攀枝花的盒子里卖出去。“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攀枝花芒果的名气已经打出去了，本地的出产供不应求。”
最近几年，华坪县委、县政府也在努力的抓电商机遇，2016年，华坪还与阿里巴巴合作建造了一个电子商务产业园。高玉楼相信，未来，华坪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返乡的也绝不会只有他一个。
过年前的这几个月，虽然农忙季节已经过去，但王娇觉得自己好像比以前还忙了，1月，快手平台的工作人员告诉王娇，她和丈夫从300个名额中脱颖而出，被第二届快手幸福乡村创业学院录取，可以在清华大学接受专业化、系统化的电商、创业还有品牌营销的知识。
第一期培训结束后，娇子又收到了央视《第一时间》节目组的邀请，拍摄一个中国年货地图的策划，需要娇子备好年货和节目组一起回一趟娘家。从华坪到曲靖足有800多公里，全程需要换乘三次，历经10小时。但能回家看看爸妈娇子还是乐意的。
就这样，忙着忙着，春节就要到了。到华坪的那天晚上，我问娇子，以后挣到钱了想干点什么？
“我们想在乡下盖一栋那种古风的房子，自己动手，自己设计，毕竟我俩之前都是干设计的嘛。”她看了一眼高玉楼，笑了笑，“他每次提起这个都很兴奋，脑子里想法特别多，在哪儿看到别人装的好看，就说我们也装成那样。”旁边高哥抱着孩子还有些不好意思。
看着他俩，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愿天底下勤劳的人都能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