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弄一个舒适区不叫科普”
张辰亮在网络世界有个响亮的名字:博物君。
作为一个科普作者,他几乎将传播知识这件事做到了极致:本职工作在《博物》杂志做编辑,通过专题文章和官微向读者输出博物学知识是他的日常;业余时间他在家养花种草、在外考察山川湖海,写书、写科普文章,短短几年将自己积攒成了拥有几百万拥趸的意见领袖。
2019年11月开始,张辰亮又多了一重身份:抖音博主。短短两个月,张辰亮运营的“无穷小亮的科普日常”账号就获得了近20万粉丝和120万个赞。据他观察,这些粉丝中只有极少部分是通过其它平台导流过来的。“这片土地还没有被开垦。”张辰亮说。他将抖音视为新的战场。
“这对于做科普的人来说是一件特别宝贵的事。”
在他眼中,科普工作者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类人“只渡有缘人”,他们不企图说服那些一开始不愿意听的人。张辰亮属于第二类。他的理念是:做科普就是要每天面对那些让你不舒服的人,因为只有把知识传递给他们、让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才意味着科普的成功。
“自己弄一个舒适区就不叫科普,叫自娱自乐。”张辰亮说。他的抖音视频中,既有美国海滩上的大海葵,也有日全食的拍摄记录,既有自己单位桌上小水陆缸里的迷你蟹,也有自己在家养的小白兔狸藻,他探究西游记片尾瀑布画面的地址,他分享在昆明市场上买到的一种会变色的叫“见手青”的蘑菇……他发现,抖音上很多用户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其实不止于猎奇。“他们不是没头没尾地看个动物就心满意足了,他们需要有个人讲解,他们的求知欲其实特别强。”
很多用户发私信说“这些内容很有意思”、“我熬了整整一夜看完了你所有的视频”,也有很多人在看到不认识的动植物时会@无穷小亮账号解答,甚至会帮助他传播。这让张辰亮感到过去两个月的“教育”有了初步成效。他很有耐心,他多年的科普经验告诉他打破知识壁垒这件事道阻且长。
“这个虫子能吃吗?”
张辰亮1988年出生于北京,从小就喜欢昆虫。小时候城里还有没盖楼的蛮荒之地,他经常跑去抓昆虫、养昆虫、做标本。他说很多小孩都喜欢看蚂蚁打架、喜欢逮蜻蜓和蝴蝶,他并没有受到什么特别启蒙,只是他的这一爱好很幸运地被保存了下来。
在张辰亮看来,中国的教育并不重视博物学,即人类与大自然打交道的学问。他记得小时候上自然课,学到春夏秋冬时,老师问学生最喜欢哪个季节。张辰亮举手说夏天,因为夏天昆虫特别多。老师回:“夏天蚊子还多呢!”事后想起,张辰亮都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自然老师的回答。“好多自然老师自己就没有喜欢自然,你怎么要求学生也跟着你喜欢呢?我们有课程设置,但它没有发挥作用。”他渴求自然知识,但在网络尚未兴起、科普环境薄弱的1990年代,他的很多困惑都无从解答。
小学时他曾在母亲单位的树上看到一只虫子,它的外型和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昆虫都不同。“它到底叫什么?我应该去哪里查它的资料?”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这一生都不知道它的名字,他就非常绝望。后来网络兴起,张辰亮经常浏览自然爱好者论坛,中学时又买来大学昆虫学教材自学,他才知道它叫斑衣腊蝉,是一种非常常见的同翅目蜡蝉科昆虫。
“现在回想它就是一个最基础的虫子,但我光知道它的名字就花了很多年时间。”无助的感觉让张辰亮牢记了很多年。后来从中国农业大学农业昆虫与害虫防治专业硕士毕业后他决定做科普,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要帮助现在喜欢昆虫的孩子消除那种无助感。
当时硕士毕业答辩结束,他在台上说起以后要去做科普,底下立马就有个中科院的教授竖起了大拇指——有专业背景、愿意做科普又有能力做科普的人太少了。做科普,不仅需要消化艰深的专业知识,还需要用深入浅出的语言翻译给大众,这更像是某个具体学科与传播学的交叉学科。虽然在网络上积累了几百万关注者,但张辰亮至今觉得所谓的科普经验更像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学。
在中国,做科普的社会氛围并不理想。2013年正式在《博物》杂志社做编辑并运营社交媒体后,张辰亮就一直致力于将自己的知识传播给大众。对他而言,科普的乐趣来自于分享知识的快感,虽然很多时候在他的科普内容下,总是出现真诚的询问:“这个虫子能吃吗?”
“不错,吃了都说好”
网络已经改变了科普的生态。以往科普的人只需确认自己传播的是真正的科学,等出版几本书,自然而然就能成为科普作家。网络缩短了传播者和受众的距离,也使受众到底需要什么变成了传播者在生产内容前就需要考虑的问题。
无穷小亮的抖音号上,有一个点击量达29万、评论量超1万的叫“搞笑的凤螺”的视频,便是张辰亮结合大众口味创作出来的内容。
前段时间他去西沙群岛考察,看到一种长相独特的凤螺:有两只如同外星生物的眼睛,见到人就会伸出刀来自卫。这其实是一种常见的生物,他已经在泰国见过,还专门拍了图片发在社交媒体上,但因无法展示海螺伸出小刀戳人的场景,图片传播效果一般。张辰亮心想,这是在一般人无法到达的西沙群岛,海螺又长得很卡通,发在抖音上一定有人看。于是他就一边介绍这种凤螺的有趣习性一边让它扎人、翻身。等到观众以为视频快结束时,他又展示了一只被烧熟后依然蹬着双眼的海螺,说:“这是我们这几天天天吃的,叫篱凤螺又叫红娇凤凰螺,当瓜子磕着吃,不错,吃了都说好。”
张辰亮说最后戏剧性的转折就是为了迎合观众关心的“能不能吃”的问题,他向来不拒绝这种接地气的表达。他认为将知识包装得有趣才能使它传播得更广。“有时知识实在做不出好玩的东西了,你可以调侃一句别的。大家可能是因为这句玩笑话转发的,但其实无形中也帮你把知识传递出去了。不管什么方法,只要不是坏的,传播出去,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张辰亮逐渐掌握了抖音用户的规律,也认识了用短视频做科普的优势。
在他看来,抖音的剪辑工具对创作者很友好。配音、音效、字幕一应俱全,还能直接向受众指出视频的重点。又因视频较短,每个知识点都既言简意赅、又被包裹在笑点中,所以受众消化时并不会有负担。以前张辰亮写书、写博文,但他知道文字有时有局限性。他说文字再有趣也是冷冰冰的,有时想描写得有趣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视频比文字直观,而且在抖音上,拍的内容是什么、是否包含了信息量又比拍摄的器材更重要,这就给了创作者很大的空间。
虽然只做了两个月抖音博主,但张辰亮生产内容的方式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减少了图文输出、开始制作篇幅更长的视频——作为一个讲究实际效果的人,张辰亮不在意传播介质是什么,他更在意怎样的介质能覆盖到更广的人群,他更在意如何才能让大众意识到知识的力量并体会到那种生长在天地万物之间的美好感受——后者是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经验,也是他认为人类应当关照身边自然事物的深层原因。
“你不能光在人类世界里待着”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谈起爱好博物学的“无用之用”时,张辰亮引用了孔子在《论语》中说过的话。他说认识自然、扩展知识面是自古倡导的君子的素养。
“你不能光在人类社会里待着、只研究那些蝇营狗苟的事,你得对万物都有了解,它会使你对事物的认知产生变化。”张辰亮说。这几年,很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我知道这个生物的名字、这个虫子的习性有什么用?既然没用,我为什么还要知道?”每次张辰亮都会反问:“你的爱好是什么?如果你喜欢听音乐,那你听完这首歌你能涨工资、家庭关系能更和谐吗?”他认为人们不断追问用处的原因是社会还没将这种喜欢当成正常的爱好,也还没有领略到与自然相处的快乐。
张辰亮自小与鸟兽虫鱼做朋友,他的世界一直保持着某种有趣与纯真:他知道什么昆虫栖息在什么地方,他知道很多表面上看起来相同的螳螂其实有不一样的翅膀,而哪怕昆虫学已经学到了现在的水平,每次去山里还是能发现没见过的种类……知识提振着他的精气神、使他一直处于求学状态,也使他在观察世界、思考人生时有了更宽广的边界。
遇到挫折时,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有跳出躯体的能力,就像自己观察昆虫那般,他能获得一种从外部审视自己的视角。他会想起某个时刻看到的一只蚂蚁,被人类手指按压后,它仍然在一瘸一拐地爬行。他会觉得自己当时就在那只蚂蚁的身体里,他会用动物的思维想自己应当如何活下去。
“人生其实有很多这样的时刻。”张辰亮感慨。他想起有一次,考试考得不好,心情低落,他就跑去看树和草。以前上学、放学时,他都能看到它们。某年1月17日下了场暴雪、今年冬天比去年更冷、4月3日柳树开始飘絮,每次寒流到来就会有一些枝条被冻死……这些树木花草每年都在经历不同的春夏秋冬。“这些事和人有什么区别呢?”张辰亮豁然,“生命有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每个生物都是这样,体验这种好与不好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