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名媛张充和去世,铺天盖地的“最后闺秀”扑面而来,哀悼一个人离去的同时也在追怀一个时代。然而,张门才女并非三从四德的旧式闺秀,而是实实在在的民国新女性。她旧学功底深厚、修养高雅,又受新潮洗礼,独立自由,传统而不保守、新派而不西化。
在张门才女的身上,体现着一个清末家族的巨大变迁。她们并不知道什么是最后的闺秀,也不知道塑造什么样子就是大家认可的闺秀,一切只是自幼所受教育的催化,是发自内心的自然生命轨迹。她们所喜好的艺术与学问距离我们并不远,只是我们难以再有那样的出身和成长环境。
素有民国才女“合肥张家四姐妹”最后一位张充和女士去世了,她虽然不是出生在合肥,但是始终没有离开安徽学派的圈子。她们姐妹最亲近的老师就是胡适,而这位老师对他们的西化影响亦是根深蒂固。
现在对张氏姐妹总是用“最后的闺秀”来奉承,其实用所谓“闺秀”这个字眼儿来对她们作出定论应该很不准确,因为闺秀是专指儒家治国时代不出闺门的恬静女子,而她们都是在民国初年走出家门读书闯天下的洋学生啦……
民国时代的新女性与传统才女
“最后的闺秀”这个称谓来自于张家二姐允和的回忆录,那是为了出书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名字,请大家不要当真看待!因此这样形容合肥张家四姐妹有些不恰当。
我曾受教于张家二姐张允和老师,与怹们四位姐妹中,只有三姐兆和不太熟识,因为三姐兆和中年后就不怎么接触昆曲了。在二姐张允和老师嘴里,总是提及她们大姐元和以及小妹充和的昆曲如何如何。
其实,这四位姐妹都不是所谓三从四德的旧式女性,她们都是走出家门求学的时代新女性,她们都是自由恋爱,不管家里如何阻扰,终于船到彼岸,幸福成功。否则,大姐元和不可能下嫁昆曲“传字辈”小生艺人顾传玠,三姐兆和也不可能下嫁给湖南白话小说家沈从文,四姐充和就更不可能嫁给研究汉学的德裔犹太人傅汉思。这在那个看重门第的年代,都是能上头版头条新闻的大事。
顾传玠后来弃艺就学,考入金陵大学农科,直至出任上海大东烟草公司副经理,1949年,夫妇移居台湾,这桩婚事就是现在看起来也是很传奇。沈从文的苦苦追求自己的女学生张兆和,而二姐张允和在电报中只回了一个“允”字,那里面又包含了多少家庭内部的麻烦往事。无情的历史,又使她们一生坎坷,百受折磨,这些故事已被诸多文字装点,在这里不再赘述。
姐妹里中西合璧得最恰当的一对
在张家的故事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是他们的父亲张冀牖于1913年举家迁往上海,很快就在1917年搬到苏州,并于1921年变卖部分家产,创办了著名的“乐益女子中学”的事。这里包含着一个清末家族的巨大变迁,也是改变家庭模式与思维方式的事。张冀牖与社会名流交往深厚,教师中曾有后来的大学者张闻天、侯绍裘、叶圣陶、匡亚明等人,还有不少激进人士,在那里秘密成立过地下党的组织。
民国时很多私人办学都是不盈利的,纯靠学费收入无法运转,张冀牖不顾族人的反对,一次又一次地变卖家产。他自己工诗文,喜昆曲,擅吹笛。一生洁身自好,不纳妾、不吸烟、不打牌,他的五子张寰和曾经说,父亲从来不跟孩子们说祖上是淮军将领的往事,家里也不供祖宗牌位,好像故意与古代分割开,可他还保存了很多传统文人的言行。他喜欢藏书,曾经到上海的旧书店挨家地买,买完一家,把书抬到第二家,再抬到第三家。他注重孝道,他的母亲曾因治病而吸食鸦片,在戒烟时很痛苦,张冀牖带着张元和跪在母亲面前,求母亲不用戒了,这样戒烟太痛苦。
生在这样的家庭,再配上各自的出生年代,才有了既新潮又传统的张家四姐妹。她们幼年读私塾后来又上新式学堂,充和虽身居海外却不忘记传统。那时新式教育已经登场,而旧式的私塾教育还没有衰退。父亲的教育理念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因此张充和与傅汉思倒是真正中西合璧得最为恰当的一对。
如今很多民国老课本再版,其实新式与旧式教育完全不同两套体系。旧式教育中,读书人阶层大多学五经、四书,为的是日后的科举所用;而劳动阶层大多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等,只要能识文断字粗通文墨算账写信即可。而新式教育中,虽然对数理科技,社会常识有所加强,但学的多是“小猫叫、小狗跳”、“蜗牛爬墙”的白话文,文言文也仅是选本,在古典诗文、传统文化上不过是蜻蜓点水。这两种教育模式,培养出的学生在思想意识、文化修养上往往不同,这是我们对现代文学的评价千差万别的原因。
张充和虽然在姐妹中最小,而旧式教育受教最多的也是她。二房的奶奶把她自幼过继在家,这位养祖母大家闺秀风范,请吴昌硕的高足朱谟钦设账为塾师,又请了位姓左的举人教她填词。张充和四岁能背诗,六岁识字,熟读《左传》《诗经》《史记》《汉书》等典籍。而她直至16岁以后,养祖母逝世,才认祖归宗,回到父亲创办的新式乐益女校上学。但幼时的传统教育伴随她一生,直至1948年与美国汉学家傅汉思教授成婚后依然念念不忘……
半个多世纪以来,张充和在国外传播昆曲以及书法功不可没,与其相濡以沫的傅汉思也对昆曲情有独钟,在他们刚到美国时,就把中国的艺术才情传递给学生,他们还开设了昆曲、书法等选修课程。有一位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的宣立敦教授,就是经他们的培养,走向古典汉学之路,目前在美国汉学的基础学科,多是他们时代营造创建。
重洋阻隔文脉未断风景依然
时光到了1986年,张充和与傅汉思,以及大姐张元和同来北京,四姐妹在京相聚。他们参加了“汤显祖逝世370周年”举行的纪念演出,这次大规模的演出由北京昆曲研习社举办,在西城的全国政协礼堂举行。那一次,大姐张元和与四姐张充和粉墨登场,二姐张允和担当报幕,傅汉思教授也在团拜曲会上讲话,只有张兆和没有上台。这个场面由民间举办的很是体面,至今回忆起来,依然是兴致勃勃……
整场演出而今看来全是非遗的经典,堪称是“大师版”的大师啦!
开场是七十四岁周铨庵主演的《牡丹亭·学堂》,由七十二岁北昆名宿马祥麟配演杜丽娘;而后,便是张家姐妹的《游园惊梦》;七十二岁的张充和演后部杜丽娘,七十八岁的张元和演小生柳梦梅,年逾古稀的文博大家朱家溍配演大花神,全场表演依古从古,老腔老调,观众也都是满头白发策杖而来的老人们,八十六岁的曲界鸿儒王西徵、潘郁彬夫妇也到场祝贺……
演出结束后,大家对张充和赞叹不已,她的杜丽娘既端庄又含春,与大姐元和的柳梦梅会面时,情景交融天衣无缝。已故昆曲名家“世字辈”的大师姐朱世藕说:“充和老师的两只手,从始至终只露出水袖四个手指头,这种闺门旦的表演已几十年没有见过了!”闺门旦是昆曲中的“五旦”,人物是未出闺阁的大家闺秀,自然手势与众不同、古法表演都是不把五个手指全露出来,无论怎样做动作,都只露三四个,即便整只手出水袖,也不能直摊开五个手指,可见此种传授多么讲究。
张充和的书法很像元代倪瓒的风格,楷书工整扁平,隶书虽不多写却很潇洒。她写小字最为擅长,这是因抄录曲谱而对书法饶有兴趣的原因之一。目前,坊间对她的昆曲曲谱抄本作价很高,已有刊印成册,得以流传於世。美国昆曲社的社长陈安娜女士曾说:“允和老师每天依然临帖写字,这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了。”一个百岁老人依旧临帖写字,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书法与昆曲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了解透的事。而今,我们可以从张充和的百岁录像中看她唱曲的情形,那已经发自内心,不考虑有没有人听,好似神仙一样自得其乐。
张充和的典雅仪态是随着家庭教育以及社会时代变迁而形成的,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最后的闺秀,也不知道塑造什么样子就是大家认可的闺秀,但是幼年的儒家经典是她终生难忘的生活轨迹,唱昆曲临字帖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的后半生虽在大洋彼岸,但所喜好的艺术与学文距离我们并不远。我们难以再有那样的出身和成长环境,但只要有一颗慕古之心,心存仁厚,美好的事总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