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内,一位跛脚的老人正打算下火车。
一个年轻姑娘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铺在地上让老人踩着,直到他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凳子上坐下。
老人是一名在大屠杀中幸存的犹太人,他的家人几乎都死在了集中营里。
几十年过去了,他要坐火车重返故乡波兰,但又不想踏上德国的土地,所以上面这位德国女孩才出此下策。
我们已经看过太多有关二战犹太人的故事了,那些血泪和惨无人道,那些心酸和悲情。
但《最后一件外套》里没有这些,有的只是一个聪明到近乎狡黠,幽默中带着通透,又咬紧牙关维持着尊严和面子的犹太老头。
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
这个城市自从王家卫的《春光乍泄》之后,好像始终裹挟着一种遗憾、悲伤和失落的混合气息。
当然啦,这种气息俗称文艺。
同样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后一件外套》的气息就没有这么文艺,甚至还很现实。
毕竟,卖掉老父亲唯一一套房子,再把将近九十岁的老父亲送到养老院,这件事无论怎么渲染感觉都能瞬间让人清醒过来,一猛子扎进俗世的汪洋大海里。
老布,一位88岁的犹太裁缝,就是当事人。
我们这位当事人性格倔,脸皮厚,性情古怪,腿脚还不太利索。
一听说儿子闺女合起伙来要把自己送进养老院,老布一股无名火就从心头窜出,奈何已经打不动了只好咒骂儿女。
但知父莫若子啊,老布没想到儿女们没和自己商量就已经把老房子给卖了。
论狠,还是年轻人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眼看着就退无可退了,家里的保姆也也准备收拾收拾打包跑路了。
就在这时,老布又一次看见了那件外套。
这件看上去丝毫不起眼的西服外套,一下子把老布带回了过去。
那一年,德国战败后撤离波兰,老布还是小布。
少年小布的父母和妹妹,都在集中营里失去了性命。只有他,得以拖着一条残腿死里逃生。
无处可去的小布,只好投靠了少年挚友。
那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身难保,更别说是做好事收留一个犹太人了。
所以,当小布好不容易爬到朋友家的门口时,朋友的父亲不允许他进来。
而小布的朋友,殴打了自己的父亲,然后用瘦弱的身体抱起小布,把他安置在了自家的地下室。
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小布,喂他喝水,给他擦脸,呼唤他的名字,直到小布身体康复。
少年啊,少年,他们原本应该拥有的,是盛夏和黎明,是旺盛的荷尔蒙和骨节分明的脊骨,但是小布和朋友,从少年时就已经苍老,奄奄一息恍若垂垂老者。
777493,这一串数字纹身安静地附在小布左手手臂上,这是集中营里他的编号。
哈,一串数字,多么冷静又训练有素,仿佛那些生命和血肉,是珠算盘上一颗颗木珠,挑来拨去,生杀予夺,全随他人心意。
老布离开波兰的时候,身上穿的是朋友的衣服,也就是那件外套。
老布曾答应朋友会给他写信,会回去看他,但70年过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能履行自己的承诺......
至于为什么,道理很简单。
很多时候,深爱往往是和恐惧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当知道儿女们卖掉房子,准备把自己送进养老院的那一刻,老布再一次看见那件外套的那一刻,他决心履行诺言,踏上故土波兰。
这种决心,是视死如归,是永不返回。
所以在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他随手扔掉了钥匙,谁也没有告诉。
买机票的时候,工作人员问他:返程票要买什么时候?
他毫不犹豫地说:永远不回来。
波兰,他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失去所有亲人,他也要把自己的最后,留给这片充满创伤的故土。
接着,影片脱离了常规奥斯维辛类电影的套路,开始滑向喜剧公路片(?)。
老布想在飞机上躺着睡(这是什么操作),就不停问话,直到把身旁的年轻人问烦了跑了。
他就开开心心一个人独占三个座位。
入境的时候工作人员不批准,就卖惨。
想入住小旅馆,明明很有钱,非得说什么自己正在策划一个五六十人旅行团,想先过来考察一下环境,把一晚上的价钱压下去。
而老布这次旅程弯弯绕绕,异常麻烦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他的腿不灵便,脑子太轴,还是因为他一直有一个原则——
绝不踏上德国的土地。
从阿根廷到波兰,还不踏上波兰的土地,那就去坐飞机啊!
但是老布的钱半途又都被偷了,只能坐火车……
而且,七十年来,老布从来不允许自己和家人说出那个地方,波兰。
决定前往波兰之后,他随身准备了一张写着“波兰”的纸条,只要有需要,他就拿出来。
工作人员问他:为什么你不直接说,要用纸条呢?
老布回答:因为我不会说不好的词。
实际上,他出生在波兰,在这里度过了无比美好的童年。
音乐世家出身的他,每天在欢乐的晚上,听着亲人们的演奏,和小妹妹讲故事的声音度过。
但是,也正是在这里,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他的父亲,因为是个犹太人,因为拥有一个手风琴,被枪毙了。
他的妹妹,因为没有提前一个月出生,所以也必须死去。
“一万个孩子,从婴儿到10岁的孩子,装满了20节车厢,他们哭啊喊啊,快把车顶都掀翻了...如果那年我妹妹11岁的话,她就可以获救了,可是她就差一个月...”
当时,老布亲眼看见妹妹,上了那趟死亡列车,也亲眼看着父亲死去。
在整个过程中,老布从没有谈起过自己受伤的腿,没有说过集中营里的惨无人道,没有讲起独自生存养活家庭的艰难和悲苦,他只是抬起头,想起那个夏夜,整个家族在河边的那场舞会。
多美的舞会啊,多美的夏夜啊,多美的时光啊。
那个时候,他最心爱的小妹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站在舞台上,讲着一个关于小星星的故事:
“星星不会死掉,它们只会睡着……只要睡着了,它们就再也无法飞翔了。”
垂垂老矣的老布,坐在那里,讲述着这一切,他没有哭,眼睛里却闪烁着光芒,他嗫嚅着说:“Elleesunique,她是独一无二的。”
Elleesunique,是他妹妹的名字。
《最后一件外套》里,没有宏大的故事,没有壮烈的场面,只有88岁,一条残腿疼痛难忍的老布,回忆着自己的妹妹,眼睛里满是温热鲜活的思念。
这个小妹妹,是老布的妹妹,是他独一无二的妹妹。
历史过于沉重,悲伤也过于剧烈,当一切失去都猛烈地袭来时,人类往往会选择模糊,也可以被看成是一种自我保护。
七十年过去了,老布的妹妹永远沉睡,不再飞行。
而付出一切只为拯救他的朋友,留在了遥远的华沙。
88岁伤病缠身的老布,带着一个箱子和一件外套,疲惫不堪地坐在穿越欧洲的火车上。
恍惚中,他好像又一次回到了过去。
目睹亲人的死亡。
经历德国军官的残忍。
或许是旅途太过疲惫,亦或许是故土之上的悲伤过于刺痛,老布晕了过去。
醒来后,护士对他说:“先生,你真幸运,你知道你差点死掉吗?”
老布只是笑,然后回答:“这得看你如何看待我这的人生了。”
死亡于他而言,早已是多年老友。
七十年后,老布穿着自己最华丽最体面的行头,脖颈间还围着一条精致的丝巾,早已斑白的两鬓也被梳得妥帖,一条坏死的腿却无论如何无法隐藏。
他站在老友的窗前,看着那个好像一辈子都在此地等他的挚友,终于落下了泪水。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老布七十年不写信的原因:那些过往太过于沉重了,是文字所无法负荷的。
要找哪些词句,要用那种语气,才能够将那些荆棘血路用文字落在纸上?
文字太轻了,无法写,写不了。
在生命即将终结之前,老布想要抵达的,不过是那个温热鲜活的夏夜,那个被亲人朋友簇拥的夏夜。
当历史在今天似乎只剩了手臂上的一行纹身,记忆却始终盘旋不去。
奥斯维辛是可耻的,忘记奥斯维辛同样是可耻的。
一件蓝色的45码的外套,老布用了整整七十年才归还。
行文至此,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舞会。
还记得它第一次出现时,我拼命在人群里寻找少年时的老布和他的朋友,想要把名字和脸庞对上。
但是,等到结束时我才明白,这不是老布一个人的电影。
画面里,每个人每张脸都是如此欢乐,以至于整个场景看上去仿佛在邀请我的加入。
但这场景里的每一个人,那些盛装的、美丽的、怀抱着乐器的人们,都在老布的面前过早地死去。
《最后一件外套》是平淡的,平淡到名字看起来就已经足够无聊,但是它偏偏在这种平淡中加入了最痛苦,最深沉的情感,它没有一枪一炮,又何尝不是最残酷的战争片呢。
文/皮皮电影编辑部:童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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