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廷芳带着1200个弟兄进入西峡口之后,经常坐在司令部院子里的皂角树下低头想心事,有的时候半天不说话。花花搭搭的树影落在别廷芳身上,也浑然不知。甚至是一块皂角板子落到脑袋上,也是一副憨球屎屌的样子。别廷芳这样的走神,西峡口人说这叫丢魂,也叫腻死球。时间长了,副司令薛钟村走到树下问:“别司令,想啥球哩?”
别廷芳说:“薛钟村,别人喊我司令,我答应的利利索索。你喊我别司令,我有点不敢当。你在北京读过书,在你内心里,我别廷芳就是一个黄泥巴橛子。”
薛钟村说:“我这个副司令,不还是你给的。你不让我当,我就是在爪哇上过学,不也是冷水洗屌,越洗越小。”
别廷芳说:“薛钟村,从今往后,在乌粗乌粗的场合,也就是在有黑乌鞘那样粗的人在场的场合,你叫我别司令,就咱们俩,你叫我大哥。”
西峡口的山上,有种蛇叫黑乌鞘,黑乎乎的七八尺长,碗口一样粗。西峡口的人们,就把大人物叫做黑乌鞘。谁长长了发粗了,西峡口人也说谁是黑乌鞘。
薛钟村抬起头笑笑,露出了上下颚四个大门牙。由于薛钟村在北京读过书,天天刷牙,回到西峡口当民团的副司令,还是天天拿个牙刷子在嘴里乱球戳。开始那几天,别廷芳说:“薛钟村,你刷个牙,就像是牤牛尻毛牛,舞扎得上下冒泡。”
薛钟村说:“冒泡咋了,人不就是个泡。冒泡时活着,不冒泡就死了。”
过了一段时间,别廷芳看到薛钟村的牙齿雪白雪白,就让西峡口的生意人从汉口和上海买回来不少牙膏牙刷,分给司令部所有的人。别廷芳说:“看看人家薛钟村,牙白的跟内乡知县老婆的屁股蛋子一样,咱们的牙不是黑的跟火煤疙皂一样,就是黄的跟玉米籽一样,出去了多丢西峡口司令部的人。”
于是,别廷芳至死都要天天刷牙。
别廷芳的司令部,在细节上都是薛钟村规整的。很多事情,别廷芳也听薛钟村的。别廷芳屁股离开椅子,椅子轻松的咯吱一声。别廷芳说:“你问我想啥球哩,想一个事,就是让西峡口人一年也能吃几顿大米干饭浇鱼汤。”
薛钟村说:“西峡口人不栽稻谷,就没有大米干饭吃,不养鱼,就没有鱼汤喝。”
别廷芳说:“西峡口人不栽稻谷,主要是河水低,田地高。把河水抬高了,旱地变成了水地,玉米地就变成了稻谷地。”
薛钟村说:“老天爷弄的河流山川,上古如此,今日如此,谁也不能把河流举起来,按到山尖上。谁也不能让低处的水流到高处,浇出几千亩水稻。”
别廷芳说:“我别廷芳能,你薛钟村能。”
薛钟村说:“就咱俩这个鳖样,能叫河水往高处流?”
别廷芳说:“咱俩啥鳖样?不是一个司令,一个副司令。队伍都管住了,还管不住一条老鹳河?还不能让老鹳河的水流到高处,浇出几千亩稻谷地?”
薛钟村舔舔四个门牙说:“除非你是隋炀帝,修条运河,让杭州的水流到北京。”
别廷芳说:“隋炀帝舞扎的是一个国家,我别廷芳舞扎的是一个内乡,主要舞扎的是一个西峡口巡检司这块地方。隋炀帝是个晒墙恁大个日头,我别廷芳就是小拇指头尖子那样大的一个日头。他一发光照亮隋朝,我一发光照亮西峡口巡检司,也就是内乡县的西六区。内乡东边的几个区,我别廷芳这个小日头还照不亮呢。不过几年之后,内乡县我要全部照亮,南阳专署十几个县我要全部照亮。”
薛钟村说:“舞扎内乡,凭你的手段,容易,但是把老鹳河水舞扎到高处,有点难。几千年都是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你见过牛喝水没有?河水很低,牛很高。牛低下头,就把河水喝到了肚子里。然后牛撅起尾巴撒尿,就比河水还高。修道拦河坝,就是牛喝水。修条大渠,就是牛肠子。渠水从渠尾流出去,就是牛撒尿。牛一撒尿,就把水流到了高处,就浇到了田地里,就把玉米地变成了稻谷地。有了稻谷地,就有了大米干饭浇鱼汤。”
这年秋天,别廷芳和薛钟村来到了石门。在别廷芳之前来到石门的大人物是唐朝的诗人贾岛和金代诗人元好问。他们来了,是写诗的,把一个石门写的比桃花源还桃花源。别廷芳对薛钟村说:“不能小看贾岛,也不能小看元好问,我们死了,噗嗤一下就没有了,贾岛死了,元好问死了,他们写石门的诗西峡口人还会记得。”
薛钟村说:“贾岛的诗不是大米干饭,元好问的诗也不是鱼汤。你能让老鹳河水流到高处,浇灌几千亩稻谷地,浇灌上万亩稻谷地,西峡口人端起碗吃大米干饭浇鱼汤的时候,就像记得贾岛元好问一样记得你。”
别廷芳说:“薛钟村啊,人们都说读书人都是反鳖子,不会说好听话,你薛钟村在北京读过书,咋恁球会说好听话?叫我别廷芳一听,觉得跟十冬腊月抱个火炉一样,心口窝子都热乎乎的。”
薛钟村说:“大哥,端着你的碗,吃着你的饭和肉,喝着你的茶与酒,咋敢对你说些反鳖子的话,干些对你反鳖子的事。喝纣王水不说纣王无道,这一点我薛钟村还是知道的。”
别廷芳和薛钟村走在石门崎岖的山路间,一道不大的山梁半围着鹳河挺立着。山梁下边就是老鹳河,哗哗啦啦流淌着,一年四季如斯。有几个大水潭碧绿如镜,群山倒立镜中,与山峰对视。有红花翅鱼穿过水面,划出诸多涟漪,把水里山峰揉碎,流的很远。别廷芳指着老鹳河边的山梁问:“薛钟村,你看这个小山梁,像不像一头牛,低着头喝老鹳河的水?”
薛钟村估摸了一阵子,说:“大哥,还真像。”
别廷芳转过身,对薛钟村说:“你看牛喝水后边,是一湾平坦的山地,沿着石门的浅山冲出山外。在牛头喝水的地方,对着河对岸斜着修一条大坝,把水拦起来,水就被抬高了,牛不低头就能喝水了。在牛头后边,开挖一条大渠,在牛头上劈开一个洞口,老鹳河水就沿着大渠流到西峡口巡检司北面那些玉米地里,不就成为稻田了,栽上秧苗不就长成谷子了,舂去谷壳不就是大米了,在锅里蒸煮不就是大米干饭了,在老鹳河里逮几条红花翅熬一盆鱼汤,不就是大米干饭浇鱼汤了。”别廷芳把文明棍扎在牛头上,双手摁着文明棍狂笑起来。别廷芳的鼻子不大,笑得猛烈,就把鼻子笑进脸蛋里去了。别廷芳问:“薛钟村,你看大哥说的在谱不在谱?”
薛钟村前后估视估视,对别廷芳说:“在谱。不过在老鹳河里修条大坝,干石龙不行,下一仗大暴雨,就冲毁了。白灰兑的三合土也不行,大洪水会把三合土大坝一起冲走。要修大坝,必须要用洋灰。洋灰都是德国的,那得要多少银圆?”
别廷芳说:“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舍不得黄土打不起墙。薛钟村你说修条大坝,需要多少洋灰,折合多少袁世凯的大头银圆?”
薛钟村说:“大哥,最少恐怕也得十万个袁大头。”
别廷芳又狂笑起来,把文明棍也扔了。别廷芳拍拍薛钟村的肩膀说:“西峡口巡检司属下的西六区多少人?”
薛钟村说:“十五万。”
别廷芳说:“一个半人一块不就够了。”别廷芳接着问:“内乡多少人?”
薛钟村说:“四十五万。”
别廷芳说:“五个人一块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