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至,百草枯。寒溪河的芦苇也不例外。进入九月后,芦苇丛便披上了一头银发,随着天气渐凉,芦苇叶子开始枯黄,一簇簇熟透的芦花吸收了秋阳的余热,开始炸絮,枯死。大风吹过,柔细的芦花纷纷脱离花穗,随风飘起,四散开来,飞到草丛、树下,一团团聚集起来,像薄薄的积雪,又像柳絮。虽只是出差路过,我也被这洁白吸引了,停车,驻足,一度恍若走进故乡的芦苇荡,甚至怀疑这是故乡的芦苇种子随风飘来,在南方落地,生根。望着芦苇丛随风起伏的白浪,耳畔仿佛响起雷佳的歌曲《芦花》:“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千丝万缕意绵绵,路上彩云追……”其实,故乡的芦花白和美并非我的最深记忆,在我客居南方的几十年里,最能勾起我的乡愁的,是芦苇丛的无限生机,和陪伴我童年的芦席。
家乡的西蔡河绵延上百里,沿岸的芦苇大都是野生的。在无人栽种的河床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芦苇?少年时代的我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知道,芦花白,不仅是为了展示美,而是芦苇在繁衍生息。洁白的芦花带着种子落入水中,随河水一路播撒,不断扩大生存地盘。同时,也不断给儿童带来无限的乐趣,在芦苇丛挖黄鳝,捕鱼,打水仗,无不令人流连忘返。羽毛翠蓝发亮的翠鸟,是芦苇丛里最常见的水鸟。它常常站在高高的芦苇上,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望着水面,一旦发现鱼虾,便箭一般地俯冲而下,一头扎进水里,等它钻出水面,重新回到芦苇上时,嘴里一般都会叼着鱼虾。我们不羡慕它的成功,却常常钻进芦苇丛里寻找它的巢。寻来寻去,总是找不到,直到有一天,我随父亲到河里下水泵抽水浇地时,才发现翠鸟的窝是在河岸的泥土里的。在近水河坡上,泥土被流水冲刷得光滑坚硬,白生生的芦根露在外面,芦根附近,一个鸡蛋大的洞口,周围散落着鱼鳞,这便是翠鸟的窝。芦苇丛里多鱼虾,翠鸟在芦苇丛附近挖穴筑巢,既能隐身,又有丰富的食物,或许这就是适者生存法则吧。 在诗经里,芦苇的美和诗意,超越许多植物。“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虽然过去了数千年,再读起诗句,一样令人心动。佛教传说里,达摩祖师在江边折一支芦苇,立于其上而渡江。在少林寺的石刻上,现在尚能找到“一苇渡江”的神奇画面。在诗经《卫风・河广》里,亦有如此富有诗意的句子:“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说黄河宽广?一片苇筏能航。旅居卫国的宋人,是何等的思乡情切啊!
其实,蒹和葭虽同为芦苇,却并非同一景色。蒹是未长花穗的芦苇,而葭则是刚发出来的芦苇。比葭更嫩一点的,应该是芦芽了,“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河豚味美,芦芽也好吃。不知道苏轼先生有无吃过芦芽,我吃过一次芦芽火腿,其味之美,久不能忘。小时候家乡遍地都是芦苇,但不知芦芽能吃,等到移居城市里,才发现人间有此美食,不过,想要采摘芦芽却早已非易事。有时见到旱地上的芦荻,叶子酷似芦苇,明知道不能食用,仍然会禁不住挖一下根部的嫩芽,叹息一番。冬季,西蔡河进入枯水期,两岸露出干涸的河床,水草和芦苇完全枯死。二爷穿上胶鞋,下到芦苇丛,把芦苇一排排放倒,打成捆,拉回来继续晾晒。晒干的芦花穗儿,是上好的草鞋料。木底,麻绳,苇毛缨子,做出来的草鞋保暖,即使在腊月雪天,穿着芦花草鞋也能感觉到脚下火热火热的。等草鞋做好,芦苇也晒干了,二爷把它们均匀地摊到地上,拉着石磙反复碾压几遍,一条条芦苇就变成了扁扁的芦篾。碾好的芦篾一捆捆扎好,码在屋檐下,等二爷闲了,便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把一捆芦篾搭在腿上,抽一根芦篾从两根筷子之间穿过,用力一拉,芦苇的叶子便被剥了下来。手法之娴熟,速度之快,绝非旁人能及。半个冬天,二爷都在剥芦篾,剩下半个冬天,他便开始专心致志地编芦席。编席前先要把院子扫干净,再洒水压压尘土。不到半天功夫,打湿变软的芦篾在二爷手里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一顶凉席。凉席上图案丰富,纹路清晰。菱形套菱形,方块叠方块,有大大的双喜字,也有戏水鸳鸯。芦席是农村最好的乘凉工具,几乎每家的床上都有芦席。冬天,芦席铺在褥子下面,到了夏天,则抽掉褥子,直接睡凉席。芦席软而不变形,夏天睡上去凉爽干净,十分舒适。暑天晚上,男人们把卷成筒状的芦席扛在肩上,到外面寻找风凉之地睡觉。或家门口马路边,或村头打麦场上,都是乘凉睡觉的风水宝地。女人们怕羞,坐在大门外面的芦席上扇着扇子聊到半夜,便回家睡觉。第二天早,男人们扛着芦席回家,身上总会有一片芦席的花纹。
旧时,农村的房子内墙大都是用黄泥加麦糠抹墙,时间久了会掉土。聪明的人家,会买来芦席钉在墙上做床围,既美观又实用,脏了还可以用湿毛巾擦拭。淘洗好的粮食用席子晒极为卫生方便,但芦席只能用来晒玉米、大豆、红薯干,晒小麦则不行,席子难免有缝隙,会漏麦粒儿。对于农村人,芦席很重要,活人离不开,死人也离不开。未成年的孩子夭折了,是没有棺材的,也不能进入祖坟墓地,只能用芦席卷了,埋到河坡或高岗上,埋得多的地方,就成了大家口中的乱坟岗。即便是成年人和老人,入土时也离不开芦席。棺材下到墓穴里,主事儿的人便把提前准备好的芦席撕掉一个席角,然后把席子盖到棺材顶上。席子一盖好,随着一声大喊,便开始封土,也预示着棺材里的人和亲人将会阴阳两隔,无法再见。旁边跪着的孝子贤孙便呼天抢地,哭声一片。据说,棺材顶上的芦席是遮天的,逝者在芦席的庇佑下安然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比起诗歌里描绘的芦花美,我想,这是芦苇最为庄严的时刻。大风呼啸的冬天,万木萧瑟,田野空旷,一行出殡的队伍走出村子,穿过河堤。河边,干枯的芦苇随风起伏,芦花飘荡。这场景,将成为一个历史性镜头。
*作者简介:崔加荣,男,1973年出生于河南省沈丘县,现居住惠州。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园洲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在《中国文艺家》《星星》《青年作家》《唐山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上百篇,著有小说集《又见槐花开》《梅家湾》儿童文学《麦秆儿》和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