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自身也觉得山东土味与音乐节格格不入。“打开电视,山东人要么在种大葱、要么在施化肥,要么在开挖掘机。”这些广告从小伴随着沈佳嘉长大,她指着摇摆在音乐节现场上空的旗帜,“只有在山东,你才能看到,孔孟之乡与摇滚精神并存的景象”。
文 | 钟艺璇
编辑 | 楚明
运营 | 林塔
朴树来了。他的嗓音很低沉,动作幅度也不大。人太多了,如果不是一左一右两块电子屏,站得远些,很难发现他。
朴树出现在东营。这是东营第一次举办音乐节。6月的傍晚,树叶也在摇晃,浮在音浪中。年轻人有着一致的节奏,向上、落下、晃头、摇摆、举手,他们扶着彼此的肩膀,头发在甩动。突然有人闯入,高举“摇滚东营”的旗帜。
彩旗背景里,汹涌的黄河在流动,下方赫然刻着八个红字,“保卫黄河、保卫石油”。
当“孔孟之乡”与“浩克山东”并存,“土味”碰撞“摇滚”,个中奇景值得玩味。据每日人物不完全统计,今年山东官宣的音乐节已有18个,遍布12个城市。山东,或许是古老、厚重与朴实的,却唯独与摇滚相差甚远。在看似巨大的气质反差下,山东对摇滚的吸引力到底在哪里?音乐节又为什么会选择扎堆山东?
“音乐节上,我们被说成朝巴”
沈佳嘉此行瞒着父母来到音乐节。出发前,她随便扯了个借口,“我和同学逛街去了”。
她是千禧一代的东营本地人,身边老一辈人谈到音乐节时,总是一副摇头撇嘴的模样。在沈佳嘉父母眼中,一张360元的音乐节门票,“还不如买一件衣服实在”。
这场音乐节,足足让沈佳嘉期盼了一年。“去年听说草莓音乐节要在东营举办,我第一反应这不是真的。”在她看来,音乐节与山东尤其是东营,似乎是两个平行的词汇,“从没想过它们会有交集”。
东营是典型的山东中部城市,也是黄河入海口和胜利油田所在地。这座30岁还不到的新城,却被沈佳嘉认为“老气横秋”。“东营有两批人,一批是胜利油田工作人员,一批是当地人口。”在东营,油田几乎已经渗入每个家庭中。沈佳嘉的姥爷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作为优秀技术型人才,从大庆油田调遣至胜利油田,此后再也没有离开。“我们一家都是油田人,我也在油田学校上学。”
胜利油田的衰落让这座城市开始陷入凝滞。这片曾经的中国第二大油田,近年来因开采成本过高、国际油价下跌,已经失去过往地位。2016年,胜利油田50年来首次关停4个效益较低的油田,听到消息后,一辈子待在油田的姥爷转头回了房间。“我们没敢问,知道他难受。”
或许油田对上一代而言,是一辈子的价值乃至人生追随。但在沈佳嘉眼中,这里的油田已经是疲软的、陈旧的代言词。在山东,许多城市如东营一般,过去所倚身的工业体系逐渐落寞后,转型升级成为当务之急。
乘着转型的东风,音乐节开始顺着缝隙流入山东的各大城市。在山东省发布的《山东省文化旅游融合发展规划(2020—2025年)》中,明确提出将音乐节作为繁荣发展夜间旅游的主打文化产品,要通过“文化+旅游”和“文旅+”,培育文旅新业态,激发产业发展新动能。
“可以说,山东音乐节的火花早有苗头,但从2020年开始迎来了一个爆发期。从去年到现在,山东的音乐节数量一直都是全国第一。”青岛综艺嘉年华“闪光派对”总策划于侃说。
不过,当这些潮流的、多元的、变幻的音符飘荡在山东大地上时,无论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人,起初都非常讶异。
金兴在今年举办的滨洲音乐节中感受到了一些别样的目光。“音乐节上,我们被说成朝巴。” 朝巴,在山东方言里,与“傻瓜”关联。滨州音乐节举办当天,正赶上小雨,草地上泥水飞溅,年轻人穿着雨衣,却热情依旧。“一些本地人觉得无法理解,不知道我们在干啥,为什么要把自己整成这样。”
甚至连年轻人自身也觉得山东土味与音乐节格格不入。“打开电视,山东人要么在种大葱、要么在施化肥,要么在开挖掘机。”这些广告从小伴随着沈佳嘉长大,她指着摇摆在音乐节现场上空的旗帜,“只有在山东,你才能看到,孔孟之乡与摇滚精神并存的景象。”
只是沈佳嘉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就选了山东呢?”
▲ 2021年4月3日,山东滨州阳信县第四届“水韵梨乡”电子音乐节。图 / 视觉中国
“山东制噪”
在于侃看来,其背后的逻辑很好理解。“音乐节可以拉动当地消费,甚至带动整个山东的经济活力。山东音乐节遍地开花的背后,离不开地方政策的支持与补贴。”
“简单来说,哪里政策好,大家就往哪里跑。”
4月底,在济南耳立音乐节新闻发布会上,山东领导努力营业的模样着实火了一把。4位中年领导身着西装,努力微笑,作出摇滚手势。仔细发现,这些手势各有不同,甚至神似观音掸土。
▲ 济南耳立音乐节新闻发布会现场。图 / 网络
官方的身影开始不断浮现在音乐节幕后。去年,淄博市张店区迎来了首次音乐节落地,在举办首日,由于天气炎热,饮用水缺乏,张店区音乐节专班立即启动应急预案,仅30分钟不到,第一批饮用水已从仓库抵达现场。“今年11月的淄博麦田音乐节还在原地点举办,据我所知,区里非常重视,已经开始筹备了。”张店区委宣传部某工作人员告诉每日人物。这是自去年太合宣告与淄博签订十年之约以来,契约生效的第一年。
更多的努力也来了,大有倾全城之力将音乐节办好之势。今年五一济南迷笛音乐节前,济南政府特地联合运营公司修改了地铁运行时间,将3条地铁线均延时2小时。除此之外,在紧接着的滨州迷笛音乐节现场上,滨州市滨城区委书记举手大喊:“滨州负责安全!你们负责快乐!”
滨州是金兴的家乡,他还记得,那场音乐节邀请到了许巍出场。据官方报道,为确保音乐节成功举办,滨州市市东街道特派出300多名职工保障滨州音乐节收官。仅仅耗时20天,滨州音乐节筹备工作便已完毕,而这些工作量包括280多亩的场地平整,18000平米的草地铺设,7000余个停车位的规划,3000余米的围挡搭建等。
沈佳嘉也感慨此次东营音乐节的大方力度。“这块场地以前是高尔夫球场,草皮听说挺贵的,都不让人进。你瞧今天这踩来踩去的,真是下了血本。”
类同于不久前爆火的曹县,山东各市县有着借助音乐节出圈的强烈渴望,而这种冲动在官方策划、民间联动下转化为行动。
官方的努力营业,也大大减小了于侃作为组织方的负担。“一个音乐节,从商业落地谈判、到项目策划与艺人邀约、再到票务宣传等,前期的筹备差不多要3到6个月的时间。在这些过程中,如果政策以及资源配套跟不上,运营商与投资人很有可能会面临亏损的风险。”
在音乐节乘风而上之时,一些运营公司也开始接住其中的商机。周新是一家演出策划公司的负责人,过去主要承接山东大型演唱会策划。“从2017年起,就有政府联系我们,让我们做音乐节项目。如果没有疫情影响,山东现在可能每个城市都会有音乐节。”
周新参与了东营音乐节的申报、对接以及落地。“这是东营建市以来第一次举办音乐节。像这种情况,政府基本零经验,一般都会主动找我们合作。”
而金兴这样的年轻人,也像鱼群一般,穿梭在各大城市间,奋力搅动音乐节的池水。去年开始,金兴和朋友加入了一个名为“滨州制噪”的微信群,这里集结了滨州热爱音乐的年轻人。
在年轻人眼中,音乐节是殿堂。数据显示,2020年淄博麦田音乐节的乐迷中,20岁-24岁年轻人占比41%,约1.7万人,25岁-29岁占比30.8%,约1.3万人,年轻群体占比超七成。音乐节对年轻人的吸引力毋庸置疑。
“现在一群已经500人满员了,二群也有100来号人。”平时一有音乐节,“滨州制噪”的群友们会结伴而行。他们做了几面旗帜,印上“滨州制噪”以及一些标语。这几面旗帜,伴随着金兴走过淄博、潍坊、滨州,现在又来到了东营。“没什么,举个旗子,好客山东,只想让大家知道我们来了而已。”
“没想到了现场,发现原来‘淄博制噪’比我们提前快一步。”
▲ 滨州迷笛音乐节台下的观众。图 / 新浪微博 @滨州文旅
土也能土得可爱
对于成熟的大型演艺公司而言,下沉市场又将是音乐节落地的一块大蛋糕。
摩登天空副总裁张翀硕此前在接受采访时肯定了中小城市的潜力。“在一线城市举办的投资压力较大,新的音乐节选择到下沉市场做孵化,风险也较为可控,再加上地方支持,主办方趋利避害也会往下沉。”
“现在二三线城市同样渴望有一些高品质或者密度较大的演出能在自己的城市落地。这种渴望,甚至会超过一线城市。” 周新估算,此次东营音乐节吸引了超过1万名乐迷到场。“非常出乎意料,毕竟这是东营第一次举办音乐节。” 这同时也佐证了山东下沉市场的广袤空间。
以济南、青岛为核心,山东音乐节逐渐向周边城市辐射,淄博、滨州、聊城、潍坊、东营等城市都在近年迎来了音乐节落地,三四线城市音乐节覆盖率超半数以上。显然,山东正在集全省之力推动打造音乐节IP。
去年10月第一场电音节落地前,于侃起初曾为到场乐迷数量抱以担忧。“从传统来看,相较成都、长沙、三亚,山东在时尚气息以及年轻潮流方面会偏弱一些。”但周新却认为“人”的问题无需太过担心。“所有音乐节都是根据出场嘉宾来的。这些乐队拥有自己的固定歌迷,乐队一来,铁粉自然来了。”周新说。
据大麦发布的《2021“五一”档演出观察》显示,“五一”假期全国共有56场音乐节演出,比2019年同期增长了37%,票房收入增加了252%,观影人次增加173%。超四成用户选择音乐节作为度假休闲首选,六成音乐节用户选择跨城观演。类似金兴这样,为喜爱的乐队或歌手,奔赴于各大城市间的音乐节爱好者,越来越常见。
▲ 东营草莓音乐节台下的观众。图 / 新浪微博 @摩登天空
周新在东营音乐节检票口也注意到,下午2点左右,检票口迎来高峰,3点一刻,一些人开始陆陆续续退场,尤其是带着孩子的一家三口。“原因很明显,因为朴树的演出结束了。”
“尤其在东营这样的三四线城市,一个明星的吸引力是巨大的。朴树在这次东营音乐节里,他至少起了决定性作用。”
尽管山东音乐节正主动向年轻人展开怀抱,但在金兴与陈嘉佳眼中,三四线城市的音乐节还存在别扭的地方。“跳水、摇旗、‘死墙’,是很多音乐节的一种玩法”,东营音乐节现场却遇见了尴尬。摇着大旗、放烟火、绕着圈、筑起死墙的年轻人,一次一次被保安驱散。
▲ 2021年6月19日,济南新青年音乐节,一名男子被人群举起。图 / 视觉中国
陈嘉佳难以理解这种“保护”。“安全的确很重要,但音乐节办都办了,本来就是顾着大家一块玩,什么都不让,那这不是附庸风雅吗?”这种自我保护,或者说一定程度的保守,在陈嘉佳的老家东营并不少见。
在东营老一辈人面前,新潮、年轻的事物难以被买帐。“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东营,你见不到什么茶餐厅、港式餐厅,因为基本会倒闭,没人去吃。”对比之下,陈嘉佳居住小区的附近,老式酒楼、餐馆长期生意兴隆。
在一定程度上,山东对外所谓的“土味”印象,正来自于这种保守。这点在山东的对外名片——山东卫视上可见一斑。当其他电视台争抢播放偶像仙侠剧之时,山东卫视依旧停留在“抗日神剧”的执着中。但不可否认,在精准定位下,山东卫视深得中老年群体一片欢心。
“我们在和三四线城市打交道时,也会发现,对比青岛这类新一线城市,它们的顾虑非常多。甚至有些过度紧张。”但周新认为,这只是水土不服的一种表现,“经验多了以后,自然会游刃有余。或许等到东营第二次办音乐节时,可能就不需要我们了。”
“就我们观察,北方市场和南方市场的反馈也会有不同,从现场来看,北方年轻人表现出的互动感也会相对较弱一些,比较保守。”不过于侃看好山东市场,“一个重视文旅、人口资源丰富的大省,具备音乐节蓬勃发展的条件。”
当山东愿意走向新潮了,将摇滚的枝叶主动抛向年轻群体,这些年轻人选择热情接住。就算没有达到理想状态,能在家门口看到自己喜欢的乐手,依旧让陈嘉佳欣喜不已。“过去我还得专门跑到长沙去看呢。”
外界吐槽山东“土”,山东青年陈嘉佳从不否认,但她认为这种土味不失可爱。“我不认为有什么水土不服,就像音乐节,你得先进来,才能知道合不合适。”此次曹县走红,身边不少朋友问起陈嘉佳,甚至表示将来路过山东时,要来曹县看一看。“所以谁说土不好,就算反差也是一种萌态,最怕的是什么都没有。”
或许对于这些年轻人而言,他们也有自己独特的化解方式。东营音乐节现场,看见保安冲入人群,他们互相传递信号,他们大叫、笑着闪躲、转头奔跑,又频频回头,发现保安不在身后,继续回归狂欢。
夜幕了,灯光乍起。陈嘉佳掐着表,8点了,得赶紧回家吃饭。天彻底黑透,人群逐渐模糊,只余下东营人的期待,飘荡在“摇滚东营”的旗子中。
▲ 东营草莓音乐节现场。图 / 新浪微博 @摩登天空
(文中除于侃外,其他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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