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山寨,放牛班的春天
元阳哈尼梯田机场连接线的施工,让本就极其闭塞的红河县山村,路况变得更加稀巴烂。短短8公里山路,大部分已成泥浆,颠簸了半个多小时,才算抵达目的地切龙中寨。
切龙中寨梯田间休憩的农夫 (张海律/图)
39岁的车志雄在家门口接上我,帮忙把行李搬上老宅三楼的大通铺房间。这是给从各地来做民族人类学研究的调查者准备的。与村寨青年不同,他仅在20岁不到去滇南重镇个旧打了两年工,就回到寨子,做过组长和兽医,六年前开始组织附近留守儿童,教他们唱跳传统哈尼歌舞。
切龙中寨所属的行政村普春,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哈尼多声部民歌的发源地,而车志雄的老爸车克三,恰是省级传承人。2018年,到县城参加了“乡村之眼”村民影像培训班为期一周的课程后,车志雄就兴奋地架起公益机构派发的佳能DV,拍摄记录切龙中寨的生活和节庆,再将自己剪辑好的素材存到硬盘,让昆明的研究者过来时拷走,“三年来已经存满2块4T硬盘了。”
住所对面的另一栋屋子,是车志雄新家。去年夏天,借助着王一博一位爱心粉丝捐赠的4万元项目启动资金,车大哥将一楼清空重新粉刷,做成“乡土影像文化传习馆”。承重柱间的墙面上,挂着两台液晶电视。门口那台,播着央视一套来寨子里拍摄制作的开秧门仪式,初春秧姑娘嫁给田小伙时,插秧的村民都是伴娘伴郎,插到好的田,就等于嫁到好人家。车克三频频出现在镜头中,作为沟长,他得严格丈量着每次开挖沟渠的比例,保证将林中蓄水池来的水,公平准确地流到每一户的田埂中。
里面那台电视,则是车志雄自己的“个人作品影展”。突如其来的特大冰雹,游学来此的城里孩童,过“六月年”时的杀牛祭天,每一段都是一部叙事完整、节奏清晰的人类学纪录片。“这么多的哈尼仪式,我的同龄人大部分都不懂,更别说孩子们。我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能做到的只是把这边的节庆都拍了、剪了,‘乡村之眼’的人再拿去上字幕。至于快手抖音,或许偶尔能吸引到关注度,但都不完整,甚至连皮毛都没拍到。”
新晋纪录片导演车志雄,讲述着自己的创作激情。转而指向两块液晶电视间墙面上的“一年节日仪式”展板。比如农历1月,哈尼人接连操办的啰佐佐和昂玛突,都是为亡灵举行的献祭仪式。“我们祖宗死后会变成小神仙,那阵子可能会回来骚扰我们。小神仙死后又变成大神仙,这时才会保佑我们。我们杀牛祭祀,就是要保证他能变成大神仙。大神仙死了就变成露水,夜里滴下来灌溉梯田,滋生出新的生命。”
刚巧寨里有位老人差不多要走了,车导带我去到村民守夜的屋子。留守的中老年全聚到这里了。女人在里屋,男人在露台,喝着刚从密封土缸舀出的焖锅酒,一边用青辣椒蘸着辣椒油嚼,一边用哈尼话聊天。抽水烟的老大爷怂恿我大方些,“拿手机去里面随便拍拍嘛。”将逝老人的女儿赶回来了,告诉我,“七老八十了,没必要待在医院受罪,让大家热热闹闹来陪着是我们的传统。”再晚一点,大多数人会回家睡觉,但总有人留在身边等待临终时刻。车志雄把老人背在背上,一面给他看着电视里自己拍摄的纪录片,一面跟我说,“村里的呗玛(巫师)会算准具体哪天走,之前的三天会开始办丧事。办后事更隆重,可能得杀一二十头牛,给逝者到阴间饲养。这一点没夸张,子女各出一头,配偶家眷再出其他的,牛肉也会带回各自村里去分。”
切龙中寨守夜,车志雄背着将走的老人,看自己拍的纪录片。 (张海律/图)
村小所在的普春村,距离寨子也就20来分钟步行距离。不到十个孩子,每天晚上都会到寨里,跟着车志雄学哈尼舞蹈。带着嘻哈风的流行劲歌《哈尼宝贝》(Honey Baby),已经成了红河中小学大力推广的“县舞”,孩子们百跳不厌。而老祖宗真正在生产生活中流传下来的“乐作舞”,因为带着时蹲时跳、时列队时围圈的丰富套路,更受精力旺盛的娃娃们青睐。伴着雀跃的节拍和击掌,我也跟随这个哈尼放牛班,进入到与自然同欢、与天地同乐的忘我境界。
车志雄在寨子里教孩子们乐作舞。 (张海律/图)
迤萨小镇青年,整个青春献给了乐器
红河县府所在的迤萨镇,位处两条盘山柏油路交汇的山头。最高处的古城边缘,从三层三间的东门开始,蔓延出一大片巍峨的中西合璧式古堡。
这是90年前,由当地商帮,从马背上驮来的砖石城镇,将刀耕火种、刻木结绳的原始部落,升级为“江外小上海”。江,指的是流向越南、将红河州一分为二的红河。汉族移民多且经济发达的建水、蒙自等地,在北面,称江内;而开垦出世遗梯田景观的元阳、红河、绿春等县,则处于落后的江外。迤萨,在最初到此开荒的彝人话里,是“干旱缺水”的意思。乾隆年间山上发现铜矿,移民跟随着矿业到来。这批先民也跟着清朝经历了由盛转衰的历史,清末铜矿枯竭,无田可耕的新山民,只得拉扯马匹,深入东南亚山林做贸易,并从传统马帮渐渐发展成走烟帮。民国初年,政府对鸦片的大力封查,更让黑市利润剧增,走烟帮组织和壮大了私人武装,维护既得利益。
红河大拐弯处 (张海律/图)
有人衣锦还乡,让在越南认识的法国设计师画图纸,聘请江内工匠,建造起各家欧式外表中式内底的石头大宅,鳞次栉比地排开于成片山头。更多男人从此散落海外,重组家庭,让如今的红河县成为云南第二大侨乡,10000多华侨分布在18个国家和地区。
马背上的海外移民潮,早被定点劳务输出潮取代。但总有人坚持留守,比如我在东门边约见的民族乐器制作传承人阿文。“你听得懂红河方言吗?我说不了普通话。”阿文在微信里提前交待。不会普通话的匠人,理应是位抽着水烟的白胡子老头吧?
青石板路上,轰鸣的阿普利亚150摩托熄灭了引擎,车上“白背心”摘下意大利国旗三色的头盔,扎着马尾辫的酷小伙上前,“我就是阿文。”
“我十六七岁就从村里到县文化馆工作,现在35岁了,所有青春都奉献给乐器了。”古镇中心大观塘边的餐馆里,阿文继续自我介绍。“去年辞职出来,自己除了做乐器,其他什么都不会,被音乐害惨了!”虽然略带哀怨,但翻着手机里各种漂亮乐器时,阿文又兴奋起来,“我骑着摩托在哈尼各村寨跑,见到这些宝贝就爱不释手,每一把三弦,每一支草秆,材料、外观和音质都不一样,工厂没法做,老一辈走了就没了,我只能拍照拍视频,对着样子听着音色,把它们都复原出来。”
饭后,穿过青葱的西山公园,我们走到县文化馆一侧的乐器工坊。师傅吴志明躺在竹椅上,听我说刚从切龙中寨过来,就泛起了人生记忆,“可以说,正是他们那开启了我的事业,我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1986年5月,县文体局就职的吴志明去普春采风时,听到远处穿来插秧姑娘此起彼伏的八声部合唱,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后来,他就从一个县城演员成为歌舞创作者和乐理研究者,并把哈尼歌舞带到全世界。阿文和车志雄,最远分别到过山东和北京,可他们的师傅和父亲,足迹早已遍布台湾、新加坡、日本和荷兰。
迤萨镇乐器制作工坊的阿文 (张海律/图)
和城里那些脱离单位、追求个人价值的中青年一样,阿文也为如何把兴趣爱好变现而犯愁,“很多学者老师都只能精神支持,‘乡村之眼’倒是给我筹过一两万。但其他更多的,却连5万块的小额创业贷款都批不下来。”有了本钱,阿文才能打造自己的工作室,将现在通宵达旦三天时间做两把三弦的效率提高一截。
“你还是得现实点,从省时省料的吹管乐器做起,虽然不至于像各古城步行街的葫芦丝那样,但也尽可能先把制作成本降低,然后摆到撒玛坝的游客中心去试卖。”身旁一位仍在县文化馆就职的旧同事许天明提醒到。
许天明是彝族,2021年6月刚在州歌舞团的指导下,和其他同事,排演出红河州第一部庭院剧《马帮女人》,就在东门城楼群最靠里的钱万兴大院上演。戏如其名,讲的正是这个大宅陈列的那些“从一而终“的守贞女德故事。舞者们,从开始灰头土脸的马夫形象,跳到后面成了喜庆归乡的洋装男团,望穿秋水的少女,最终熬成了提着走马灯、盼不到归夫的老妈妈。一个多小时的剧,虽是非常完整的音乐剧格式,但也因不是原生态演出,而单一化成了汉族风格的流行作曲串联,且因为费用没给够,配乐里时常传出尴尬的版权信息。万事开头难,票务告诉我,由他们这剧开头,接下来整个红河州各县市,都要打造出自家的庭院剧。
空心化村落,城里人的度假乐园
许天明建议阿文去售卖竹笛的撒玛坝,位于山坡起伏缓慢的一头,是红河县最著名景区,有着1.4万余亩、4300多级的全球集中连片规模最大梯田。
撒玛坝梯田 (张海律/图)
景观梯田另一边的甲寅乡,虽是600年历史哈尼长街宴的发源地,但其间本该最好看的历史文化村落“作夫”,却没能保留下几间民族特色的蘑菇房,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房。追求一劳永逸的居所,当然无可厚非,不过,“很多村里老的东西别去动,收拾清爽就挺好,就像县城东门,姚、钱两家大宅,成为博物馆前,分别是公检法和拘留所,一直保留地用着,”在甲寅乡深处管理康藤·红河谷帐篷营地的柳志刚,作为外来经营者,对乡村保护和发展议题有着较为客观中立的发言权,“而距离甲寅不远有个土司府,就弄得很浮夸,以前哪可能那么宏伟。”
打造高端度假产品的康藤公司,之所以将项目选择在景区之外,是因为得找方便改造的空心化村落。“石头寨空了十多年,就只有一两户早在新村有房的人家,把老宅用来存放农具,我们拿过来做营地难度不大。”柳志刚如今忙碌着开发另一片空心化村寨,撒玛坝梯田核心区的苏红村。为此已经和县政府成立了旅投公司,聘请著名建筑师张永和担任总规划师,以“低介入”理念,打造分时度假地产,让城里人来过农村生活。
大雨过后,营地到苏红村的县道,竟被冲下来的泥石流彻底隔断,只得从有着上百道弯的狭窄村路翻下爬上。道边景观,从高海拔处被雨水浇灌过的木连、红椿,渐变到热气腾腾、阔叶遮天的茂密芭蕉林。过去的走烟帮,大抵也是经常这般,来回穿梭于高寒山区和热带密林间吧。
苏红村一隅 (张海律/图)
“哈尼人的锄头抵不过敌人的铁枪。七千个女人变成寡妇,七千个小孩望不见爹娘,高高的秋千推倒了,三层的蘑菇房烧光了。”一曲哈尼古歌,曾哀叹先祖们一路战败、颠沛南迁的命运。好不容易安居在由哀牢山、无量山、澜沧江、元江、红河组成的“两山三江”区域后,在好伙伴老水牛帮助下,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出壮阔的梯田。而今,除了少数因原生态服务需求,而在营地工作的当地人外,对更多像阿文这样留在故乡的红河青年来说,城里人过来体验插秧、秋收、扎帐篷的梯田生活,他们再熟悉不过,也就不会稀罕。
追故乡的人
“乡村之眼”昆明办公室电脑的NAS系统里,存储着车志雄拍摄的大量纪录片。这是一家帮助西部乡村农牧民通过自己的民族视角、以摄影机为工具、记录家乡生态和文化变迁的公益机构。
介绍车志雄给我的,是他的同乡、刚毕业一年多的年轻小伙李旭东。“我在一家民办高校学酒店管理,毕业后先在大理的高端民宿做过两个月管家,去年8月,看到有人在我最活跃的群里,发了‘乡村之眼’公号一篇关于哈尼放牛班的文章,就被吸引来这家公益机构。”
相比村寨里那些外出打工的男同学和早早嫁人的女同学,96年生的阿东,是极少较早就有了自觉民族身份意识的青年。“从大二开始,每年一到4月,我就请假,从昆明搭顺风车回家,参与组织隆重的矻扎扎节,写活动策划书、做主持人、做财务会计,穿上民族服装,跟着牛角号队,带着那些不再跟秧苗接触的小孩,到梯田里玩耍。这个节日,是哈尼人春苗插完之后的休憩娱乐时间,也期待几个月后丰盛的秋收。”
阿东还和4个好友,合作运营着一个公众号——追故乡的人。随时分享以红河县为主的哈尼族支系、服饰、仪式、音乐、诗歌等内容,发表老乡们的散文,并向家乡的中小学生发起征文活动。
路遇哈尼村民 (张海律/图)
红河哈尼梯田申遗成功已经8年了,让当地百姓有了文化自信。“现在的情况,应该说是‘有进有出’。回流增加了,年轻人是出去打工,但到了40岁以上,回来的就多了。同时半农半工的兼职身份,也让村民的务农积极性回来了。”红河学院哈尼梯田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张红榛,讲述了自己的观察。
张海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