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济宁名伶
链接:
来源:知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商业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得授权,非商业转载请注明出处。
我姓王,一九八七年带着一阵啼哭降临到济宁,身边的朋友仇人都叫我王天鹅,原因是我脖子比较长。第一次有人这么称呼我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当时是一群同学围着我这么喊,于是我哭着但又很理智地挑选了其中两个个头最矮打架最弱的孩子每人面门上各放了一拳,他们的名字我现在还能一个个咬牙切齿地背出来,但我却始终不知道这个绰号是哪个龟孙揍的发明出来的。
小时候,我长得非常好看,像个娇滴滴的女孩子,白白嫩嫩,明眸皓齿。父母的同事都喜欢掐着我的脸蛋逗我玩,当然我也不会让他们白逗,每次都会向他们理所当然地索要一些亵玩费,谁给的钱多我就给谁笑脸,谁跟我装铁公鸡一毛不拔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对方的手一把打开,再顺便挖两下。记得有一次,妈妈的一个同事蹲在我面前,两只手捏着我的脸蛋笑眯眯地摇着她那一头用许多摩丝定好型的大波浪卷发对我说:“好孩子,喊阿姨,说阿姨好。”我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勾了勾食指说道:“五毛钱喊一声,五块钱喊一天,没零钱我找给你。”这个女的惊讶地半天没合上嘴,等她愣完了,皱着眉头大声呵斥了我一句:“喊声阿姨就得要钱呀?这是你应该喊的知道吗?一点礼貌都不懂!”边说边用食指使劲戳我的额头,我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一大口唾沫电光火石般地吐到了这个女人的脸中央。
(二)
那时我还在上幼儿园,除了被父母的同事告状回家挨打之外,还要被班里的那几个女青年教师轮番告状。我记得当时上的是市里的机关幼儿园,班里的几个女教师每天放学后都会在幼儿园大门口等家长来接自己的孩子,名义上是怕孩子们被坏叔叔坏阿姨拐跑,实际上就是专门为了告状,告恶状!告状的原因和目的很简单,一是为了解恨,二,也是主要的,为了让孩子的家长给自己送东西,当年的那几个教师随便挑出来一个也没现在的我大,但她们的包容心和职业道德却连身为一个社会混子的我都不如。我清楚地记得,当年一个星期五的下午,班里的一个老师在学校门口用手使劲揪着一个男孩的耳朵,并恶狠狠地对他说:“今天我让你爹回家把你的腮帮子给抽烂,抽肿!让你问老师不该问的话!”我不知道当年这个男孩问了这个老师什么,我只记得那个男孩当时吓得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幼小的孩童哪怕说了再难听的话,那也是值得原谅的,但得到的惩罚却如同一滩烂泥般被自己的园丁在众目睽睽下用手吊着威胁,相比那个孩子,我就幸福得多了,虽然我也是拜这几个老师的逼嘴所赐,两天回家挨一顿小揍,三天回家挨一顿暴揍。我挨告,我挨揍,我骄傲,我自豪,因为我是祖国的花朵,花朵注定要在巴掌和拖鞋下茁壮绽放!
(三)
我第一次和人打架也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对方是个女的,那场珍贵的处女架持续了六、七分钟,最后我输了,被挖哭了,那逼妮子的手指甲留得很长。
回到家爸爸二话没说照着我的脸就是几个清脆响亮的大耳光子,我哭得快要断气了,大声地咆哮道:“是那个死逼妮子先挖的我,挖的我脸上全是道子,你凭嘛揍我??”
爸爸把手里的烟掐掉,不耐烦地照着我的小屁股又是一脚:“你不先惹人家,人家能挖你?”
“她和她旁边那个小男孩抱到一块脸贴脸,嘴贴嘴,大家都转脸看他们,我也转脸看了,就因为我离她近,她就先挖的我!!!”我手舞足蹈地流着嫉妒的眼泪为自己做辩解,当然,这个辩解有很大水分,当时的情况是他俩把脸贴得很近,正在亲密地说话,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小妮子,所以我怒火中烧,愤怒地朝这对小狗男女正在贴着的脸中间吐了一口酝酿了半天的大型唾沫,这俩人的脸颊两侧各摊一半。
随后狗男捂着脸哭了,狗女拽起自己的裙子擦了擦脸直接向我扑了过来,以下的过程很简单了,我被扑倒,然后被挖,她一直挖我,我一直吐她,最后我哭了,她也哭了,我的心好痛。
(四)
我以为哭完了我们俩的事就了结了,但事情远没那么简单。
第二天早上,爸爸刚把我送到幼儿园门口,我就看见我们班的大辫子老师手里牵着那个昨天让我伤心的女孩和几个大人一起朝我们走了过来。
大辫子和那个女孩一起伸手指向我,随后,一个穿着件看似挺昂贵的黑色大衣的高胖男人两手抄在口袋里,快速朝我和我爸走了过来。
“这小熊孩是你的不?”高胖男人指着我,咬牙切齿地对我爸说道。
“是我的,昨天两家小孩闹的事我都知道了,回了家我也狠狠揍他了。”
高胖男人眯着眼瞪着我爸,那眼神跟一头被吵醒的北极熊如出一辙。
十秒钟后,这个男人大吼一声:“你生个小熊孩就教他往人家闺女脸上来回吐唾沫是百?你妈了个逼。”毫无预兆地一脚把我爸爸踹倒在地。
我爸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坐了起来,我吓得头皮发麻,至今我还能很清楚很清楚地回忆起那种感觉,从头皮麻到全身,像过电一般。
没有一个人拉架,也没有一个人劝架,不过围过来的人倒是越来越多。
太阳当空照,女孩对我笑。
(五)
别人起码都是到了初中才为情所伤,我是五岁的时候就被深深地伤害过一次,不光自己,连家人也跟着一起受伤,自那以后,我经常梦见那个小女孩,那个小逼妮子,每当她露出笑容的时候,我都会被顺其自然地吓醒,直到我小学三年级时,她的样子才渐渐模糊,最后我我只记得她扎着一个马尾辫。
我的小学是在咱们大济宁一所能排在前五的小学里度过的,名字先不提了,有心的朋友可以猜一猜,进这所小学是爸爸妈妈花了挺多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工资和送了不少礼才把我弄进去的,原因很简单———户口不属于那片儿。
第一天开学的时候,我们全家心情都很愉快,爸爸单位不让请假,于是妈妈便负责送我去学校。我的教室在二楼的一年级五班,妈妈把我领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正作为焦点被围在一群家长中间和他们挨个客套着。
“老师,你好,我是王XX同学的妈妈。”
中年妇女没搭理我妈。继续跟身边一个打扮得雍容贵气的少妇聊着家常。
“老师,您好,我是你们班王XX同学的妈妈。”
中年妇女转过脸看着我妈,然后拿着手里的学生名单看了一下,对我妈点了一下头。
头一天晚上,我听爸妈说今天要和班主任好好沟通一下,让她好好照顾照顾我,当时我还不明白什么叫“班主任。”
此时,我和我妈像两个2B一样站在门口,我妈憋了许多想跟“班主任”说的话,站在一边等着,可“班主任”根本没有要搭理我妈的意思,我妈的表情很尴尬。
“班主任”和牛逼少妇聊得依旧热火朝天,我妈忍不住了,大声地插了句嘴:“徐老师,我是王XX同学的妈妈,这个是你的新学生,王XX。”
中年妇女不耐烦了,转脸皱着眉头对我妈妈用一种怪异的腔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早听见了,我刚才不是给你点头了吗,这孩子是我班里的,你让他进去不就行了吗?你怎么来回嘟噜啊?”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腔调,叫藐视。
我妈满脸通红,咬着嘴唇搂着我的小肩膀向教室里走去,刚踏进门,“班主任”用手挡在了我妈的身前,大声喊道:“你让小孩进去自己找个座位坐下不就行了吗,这就得上课了,你还打算陪他听课是百?”
教室里所有的学生和几个给孩子收拾座位的家长齐刷刷地看着我和我妈。
回家后,我看见我妈眼睛一直通红,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我的“班主任”大声喊了,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不叫喊,那叫训斥,因为班主任手里的学生名单里“王XX”母亲的职业上写着“毛纺厂女工”。
(六)
我的同桌是个短发女生,长得很普通,但她绝对是一名兢兢业业的好学生,每天背着一个超大号书包,里面装着至少10本精致的印有卡通人物的田三格本子,每个科目占一本,甚至连体育课的都有。
她有点正面的强迫症,那就是所有的文具用完之后都会按部就班地放回原处,甚至精确到厘米,所以往往她用完橡皮都需要摆半天才会摆好。
我发现她有点不爱搭理我,每次我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跟她搭话的时候,她对我的回答只是象征性地点头或者摇头,或者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让我禁声,当时“装逼”这个词汇还没在全国普及,所以在我眼里,她是个比较爱“充能”的小妮子。
这个“充能”不仅仅是对我爱搭不理,还被她体现在了很多地方,比如她那个超大号书包外面一层的布袋里整天带着一条挺长的麻布皮筋,一下课她就会召集上班里比较漂亮的小闺女一起跳皮筋,当然,在这几个人里,她是最丑的一个,可她就偏偏要给人家当绿叶,因为绿叶整天浸淫在鲜花里,时间一长,也会染上那么一丁点花香。
她们跳皮筋是按“第一关,第二关,第三关,第N关”来玩的,虽然她长得不咋样,但跳皮筋的时候却很专业,专业到令人感觉是在跳芭蕾,当时所有的孩子都流行穿体操鞋,这种体操鞋非常大众,男鞋和女鞋的区别就在于一个鞋尖是蓝边,一个鞋尖是红边。其余的构造一模一样,中间有一条和鞋属于一体的白色宽带子,相当于现在运动鞋上的鞋带。当大家都穿这种体操鞋的时候,我同桌就已经换上了白边的绣花体操鞋,这原本只是一双很普通的白边体操鞋,男孩女孩都能穿,可她的白边上偏偏绣着一朵很惹人眼球的红色大荷花(我印象中荷花是粉色的)。所以当她们在走廊上跳皮筋的时候,很多男孩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集中在了我同桌的鞋上,最后再到她那张很普通却又很兴奋的脸上,最后都记住了她。
她跳的不是皮筋,是脸皮。
(七)
两个星期后,我隐隐约约地发现我的同桌暗恋上了班里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长了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头发很柔顺,平时很爱和女生们混在一起,时不时拽拽女生甲的小辫子,勾一勾女生乙的小鼻子,还趁别人不注意(当然我一直在酸不溜秋地偷偷留意)的时候拍一下女生乙的小屁股,弄的班里大部分女生一看到他就脸红,有的甚至红到了耳根,但尽管这样,她们还是爱和他搅和在一起,当然,这其中就包括我那个长相不咋样但又自我感觉良好的同桌。
当时的孩子暗恋一个异性并不能用追求的方式来表达,只能说是尽可能地多和对方说几句话,多相互嬉闹一下,然后情到深处彼此脸红,将小脸慢慢地垂下。
我同桌用过好几种方法来接近这个班草级的男生,比如厚着脸皮拿一块新买的三色草莓味橡皮主动递给那个男生,让人家闻一下;再比如交作业的时候故意把本子扔到人家身上或者脚下,然后带着歉意含情脉脉地让人家把本子拾下来帮忙交上去;更有一次,上音乐课的时候故意不带笛子,下课的时候找这个男生借笛子吹。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酸在胃里。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喜欢人家XXX,人家根本没把你当回事,你还厚着个熊脸皮断(追)人家,你不觉得丢人吗?”
她用余光看着我:“你哪只熊眼看见我喜欢XXX了?”
我能察觉到她怒了,顺水推舟地问道:“那你这意思是你恶秧(讨厌)他喽?”
她为了证明自己表面上不喜欢那个男生,红着脸朝我喊道:”我恶秧他,但我更恶秧你!以后别给我说话了。”然后狠狠地朝我胳膊掐了一下。
我这个同桌一直以来保持的矜持底线终于被我彻底击垮了,虽然时逢课间,但她那一嗓子还是引来了周围不少人转脸好奇地观看,这其中就包括我同桌一直以来暗恋着的那位班草。
我走向那个男生,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指向我同桌,得意洋洋地问道:“都听见了吧?”
“听见啥了?”班草一头雾水地眨巴着眼睛问我,他刚才虽然听见了我同桌喊出的那句话,但并不知道针对着谁。
“我同位说了,她恶秧你,明白不?她,恶,秧,你。”我脸上泛起了自豪的微笑。
班草脸也红了,站起来转脸朝我同桌喊道:“王XX刚才说的是真的不?”
我那个爱充能的同桌红着脸,摇着嘴唇,眼里闪烁着泪光,那泪光,依旧矜持。
“你个熊死丑妮子以后再也别给我搭腔,看你长那个熊样,嘴这么厚,给两片大缸贴似的,看见你就恶秧。”班草指着我同桌喊道,我发现他的脸也涨得通红。
我情不自禁地在一旁鼓起了掌,随后觉得不过瘾,改为边蹦边鼓掌。
“你妈了个逼,你从这里乐的个啥?”班草一脚踹在我屁股上,我往前倾了几步没站稳,跪坐在了地上。
周围笑声一片,我的脸也一片通红。
我站起身,一个助跑加一个飞脚将班草踹倒在座位上,拿起班草的铅笔盒照着班草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一顿猛砸,刚砸没几下,至少冲过来十三四个女生朝我疯狂地挖了起来,这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群殴,直到上课铃响起的时候,我才从地上爬起来,衣服上被踩的全是鞋印,身上露肉的部位全是红色的指甲引子,脖根上还有几处触目惊心的皮开肉绽。
下午放学的时候,教师办公室里。
最先流泪的同桌破涕为笑,首当其冲的班草被班主任像是伺候亲爹一般地慰问着,我哭着被我爸扇着耳光逼着给眼前的两个家长道歉。
第二天一早,我被调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成为最后一排男生里个头最矮的一个。
(八)
我的新同桌叫曹栋,身高起码比我高半头,长着一张标准的穷凶极恶的土匪脸。
“你脖子真长,儿地耶。”这是曹栋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许多年后让人砍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吱声,确切地说是没敢吱声,我打不过他。
在我们俩坐同桌的第一个星期,对话不超过十句,其他九句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前两句发生在一个课间。
“我凳子上的鞋印谁踩的?
“鲁志恒。”
话音刚落,曹栋把鞋扒下来精准无比地砸到那个叫鲁志恒的大胖子的后脑勺上,大胖子捂着头转脸一瞪,发现曹栋正用手指着自己,迅速地把脸又转了回去。然后我看见鲁志恒顿了几秒之后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曹栋砸自己的鞋拣起来毕恭毕敬送回到曹栋脚边,曹栋晃了晃那双没鞋的左脚,一句多余的话没说,于是乎,一个全班最胖最有劲的孩子咬着牙吃力地蹲下身子把鞋认认真真地给曹栋穿了回去。
鲁志恒曾经见我和班草打完架后,把我挤在楼梯道墙角里带着助跑侧身撞了我二十多下,目的很单纯,就是想和我这个比他矮一头瘦几圈的人分个高下,然后我蹲在墙角哭了半个钟头。
这样一来,我对曹栋充满了很大的好奇心。
接下来四句对话发生在语文课上,班主任的课。
“你吃不?”曹栋手里拿着一包“唐僧肉”问我,我不知道那袋子里是什么,但是我被那味道谗得鼻子又酸又痒。
“不吃,你吃吧。”我承认我这种表里不一是迫于无奈,一是家里从来不给我零花钱买零食,所以我吃了人家的东西没办法保证第二天能买东西给人家吃,我小学期间全身上下最大的财产就是脖子上系着的那张公交车卡,一个贴着自己照片犹如身份证般但司机根本没时间认真核实的卡。二是我不想和曹栋走得太近,因为他是个危险的孩子,一年级五班90%师生公认的坏熊。
“客气嘛耶?我请你,我书包里还有一包辣椒条。”曹栋笑着说道,那种笑容其实很真诚,很温暖。
“那行,我就吃一块唐僧肉,谢谢了。”我向曹栋竖起右手的食指,眼都直了,为了长生不老,我愿意欠你一颗唐僧肉。
“我让恁(你们)俩吃!”一个厚重的女性巴掌分别打在我和曹栋的脑袋上,“给我滚出去,快点!”
我们俩从教室门外站了半节课,这是我第一次罚站,我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可曹栋跟没事儿人似的,抠了半节课的鼻子,时不时还拉出几道鼻涕抹在教室门上。
因为我和曹栋在一起罚站,所以全班学生在下课铃响了之后没一个人敢出来看热闹。班主任背着手走了出来,看了我一眼,然后疯狂地瞪起了曹栋,没完没了地瞪。
“啪!啪!”两个大嘴巴子,曹栋的腮帮子通红了。
“你家里不给你饭吃是吗?让你往学校里买零食,还上着课吃,居然还上着我的课吃。了不地你了!”
曹栋朝右上方的墙壁昂着头,紧握着拳头。
“再立愣(济宁著名方言,通常指不服气,甩脸子)!?”又是一个大嘴巴子。
“明天让你爹给我过来!他不来你也别来了!”班主任戳着曹栋的额头喊道。
曹栋的身体猛然一抖,表情突然呆滞了起来,呆滞里夹杂着一丝恐惧。这个细节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班主任好像知道些什么,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转身走了。
“老师,我有事给你说。”
“干嘛?”班主任停下步子转脸看了我一眼,带着疑惑问道。
“那两包吃的是我带来的。”
最后三句对话发生在我捂着脑袋从办公室回来后,这三句话像是一颗纽扣,将我和曹栋从那天开始系在了一起,直到将来的某一天,扣子提前断了。
“她拿竹竿砸你的头了?”曹栋把我捂着脑袋上大包的手拿开,望着我问道,他的语气出奇得镇静,当时他才八岁,我七岁。
“恩,她妈了个逼。”我疼得呲牙咧嘴,脸上还挂着几道泪痕。
“以后当我伙计吧?行不?”
我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对他点头,许多年后,当我最后一次朝他点头的时候,他永远地垂下了头。
(九)
打那之后,我和曹栋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伙计。
每天放学后,他都会陪我一起等公交车,等车的时候,我们俩经常在学校门口打糖稀,一毛钱拉一次转盘,运气好了,能得到1块钱的奖金,运气不好,人家也会用小木棍从糖稀锅里给你卷一小搓糖稀吃,我们俩好得舔一块糖稀,谁也不嫌谁嘴臭,谁也不嫌谁每次舔得多。
有一天等车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校门口的学生都躲在旁边的一家已经关门的水果店门口避雨,我和曹栋也顺势挤了过去。一个差不多15平米的小空间,挤了大约30号人,我们俩费了好大劲才勉强站稳了脚跟。就在这时,随着一阵惊呼,左侧的人群突然大规模倒向我们这边,把我们俩直接挤飞了出去,我摔倒在地上,曹栋趴在了旁边的三轮车上,非常狼狈。
“熊坏熊,要脸不?”左侧的一个高年级女生娇里娇气地用手掌拍打着身边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生。那骚样,都能让成年男人有勃起的冲动。
虽然当时我才一年级,但我也明白了,我和曹栋被避雨的人群撞飞就是因为这两个男生撞这个女生而带动的连锁反应。
我拍了拍身上的泥水,眼中含着泪花,一肚子愤怒,但又不敢发泄。
“恁(你们)俩咋这么贱,这么混让(混账)呢?”
一声怒骂如同平原惊雷,让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一齐集中到那个一年级的孩子,曹栋身上。
避雨的学生都比我们俩大,他们的目光中有赞许,有担忧,也有幸灾乐祸,前提,他们都是一群刚才敢怒而不敢言的孬熊,和我一个档次。
“你刚才说的谁?小逼娃娃。”其中一个推搡肇事者朝曹栋走了过来。
“说的你!”曹栋面不改色,双拳紧握,硬得狠,那一脸不卑不亢竟然有点正气凛然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当时的热播剧《包青天》里何家劲饰演的展昭。
“我日你老娘!”高年级学生一脚将曹栋踹倒在地,曹栋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使劲地咬着牙,表情十分痛苦。
我连忙跑到曹栋身边,蹲下来捂住他的肚子,哭着对那个高年级的学生央求道:“别打了行不,哥哥。”
高年级学生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照着曹栋的大腿又狠狠地踩了一脚,眯着眼指着他说道:“妈了个逼,再让我看见你,我能治死你。”
人都打完了,那个骚了吧唧的女生才跑过来劝架,声音一如既往的媚里带骚:“行了行了你,欺负人家小孩干嘛。”说完轻轻推了打人的孩子一下,推的时候还撅了一下小嘴,那种酥到骨子里的贱样让我忍无可忍,裤子里的老二“腾”的一下愤怒而起。
她是人生中第二个让我勃起的女子,第一个是老版《西游记》中三打白骨精里的那只可以幻化成美女的狐狸精。
曹栋从地上挣扎了接近十分钟,才缓缓地站起身来,我从书包里拿出手绢递给他,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望着那三个高年级学生早已远去的方向,眼睛越来越红,那种红,不是要流泪的红,而是要拼命的红。
第二趟公交车来了,我问曹栋,你没事吧?曹栋摇了摇头,拍了拍我的右肩,朝公交车努了努嘴,示意我赶快上车,我向他挥了挥手,朝公交车跑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点担心,于是我边上车边回头看他,第一次回头的时候,我还没挤上公交车,他在看我。第二次回头的时候,我坐在了公交车的最后一排,他拿掉书包蹲在了路边上。第三次回头的时候,他往书包里塞进去一块砖。
(十)
晚上回到家,我基本上猜到曹栋要干什么了,但当时那个年代,家庭里很少有装电话的,我只知道曹栋家住在五里营,他的姐姐在工人文化宫的一个游戏机厅里当收银员,每天曹栋都是放学后去找他姐姐,然后他姐姐骑自行车带着他一起回家。
我心急如焚,而且没有任何办法,我只期望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明天能比我晚到学校一会儿,哪怕一秒,我都能阻止他。
这一夜,我睡得很浅,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我比往常早起了20分钟,就为了能早点赶到学校,结果等公交车用了半个钟头,妈了个大逼。
下车后,我没命地昂着一张幼小的憨脸朝教室跑去,一进教室,发现曹栋座位上扔着他的书包,整个屋里就四五个学生。我问其中的一个,曹栋呢?那人告诉我,从教导处呢,拿砖把一个四年级的孩子给歇(砸)晕了,班里的人都跑教导处看去了。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全竖起来了,用火箭般的速度朝办公楼跑去。
教导处在三楼,当我跑到二楼的时候就碰见了那批排队看热闹的学生,足足有上百人,我费了很大的劲都挤不进去,但我能听到办公室里传来的超高分贝的呵斥声,那声音,震耳欲聋。
“你家里怎么教育的你?你才多大?摸砖头块子砸人家的头,还往人家后脑勺上砸?你知道后果不!!!”
无人应答。
“下午,让你家长来把你领走,你也别从这里惹事了,熊祸害!这么小就这么能作(全国著名方言,惹事的意思)!”
依旧无人应答。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屁颠屁颠地从楼下跑了上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班主任,她神情很紧张,边跑边擦着鬓角上的汗,快到三楼的时候还差点摔倒。
班主任刚进教导处,围观的学生们便很有默契地凑到教导处门口看热闹,当我还没挤过去的时候,就听见几个势大力沉的耳光声,随后传来了班主任地怒骂:“小熊王八羔子,你真不想上了是不?谁也管不住你了是不?敢摸砖砸人,走走走,回家喊你爹去,快点!”这时,里面又传来一阵磕磕绊绊的脚步声,估计是班主任把曹栋往门外拽,而曹栋抱着什么东西拼命反抗。
“不走是不?行了!我上恁(你)家找恁爹去,他瘸腿来不了,我上门找他去!”班主任必须要给教导主任表个态。
“啪!”一个清脆的玻璃杯砸到地上的声音,引得围观的人又不约而同地往教导处门口挤,几乎要踏门而入了。
“你个老熊你刚才说什么!你妈了个逼你再说一遍我天天上霍家街堵你那个上二年级的外甥去,你试试?”
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包括教导处主任,我们班主任当然也在目瞪口呆,只不过是那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地目瞪口呆。
“你拍拍心口窝问问你自己个,你算个熊(济宁著名市井方言,东西的意思)不?家里有钱的学生上课拉呱(聊天)你不管,家里大人当官的学生迟到你装看不见,就俺这些家里是农民的、家里没钱的,作业抄错个字你都得拿教杆抽俺嘴巴子,你这样的熊老师连俺家铁门上栓着的徐狗(我们班主任正好也姓徐)都不如,你知道不?“
话音刚落,曹栋一手抹着泪一手捂着脸从教导处里冲了出来,那种眼神,像是一个马上就要就义的八路军代表。
门口所有的学生,从五年级的到一年级的,瞬间向两侧闪开,给曹栋腾出一条通行道。
“曹栋。”我在人群里喊了他一声,其实如果我不喊,他根本看不到早被别人挡住的我。
他转脸看了我几秒,留给我两个字:“走了。”
等我和班里的学生回到教室以后,曹栋和他的书包都不见了。当天下午,班主任没来,估计是带着滔天的怒火骑着那辆24的白色凤凰牌自行车去五里营找曹栋的爸爸告恶状去了。
这一状告完,我和曹栋整整四年没再见过。再见着的时候,居然是在一个公共厕所里,而且是女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