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养琴童,一个家庭的付出与拉锯
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
有的专家写畅销书,教人如何做一个不吼不叫的父母,但是她相信没有一个专家,可以教人做不吼不叫的琴童父母。
配图 | 《钢的琴》
1
站在幼儿园大班的队列里,光光是个子最矮的孩子之一。
她牵着老师的手,跟在队伍末尾,肩上的书包带像麻花一样拧着,手里拿着没来得及塞进书包里的数学作业,目光追随着一旁花坛里的甲虫。老师看见站在走廊上的九川,拍了拍光光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回家了。光光这才一脸茫然地从甲虫身上回过神来,跟老师说了声“再见”,笑嘻嘻地向九川冲去。母女短暂地拥抱了一下,两人手牵着手走出幼儿园大门。
“妈妈,我能不能去公建楼玩一会儿再回家?”刚迈出大门,光光就在路边停下脚步。
“7月份就比赛了,得抓紧练琴。”九川握了握孩子的手,把她拽走了。
光光把向往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小区公建楼。那是一个坐落在高台上的建筑,底楼是一片开放式活动区,空旷平坦,还能遮阳避雨,是小区孩子们结群疯跑、骑车撒欢的好去处。很多家长在学校接了孩子之后,就去那里一边扎堆聊天,一边任由孩子们玩到吃晚饭再回家。
上中班前,光光也经常出现在那里。可如今同班孩子们嬉闹的身影、欢快的叫声似乎离她很遥远。虽然脸上有些不情愿,但她没有再次请求九川,只是乖乖地牵住妈妈的手向家走去。
2019年8月,刚满4岁的光光开始接触钢琴,到如今已将近2年。尽管她是班里最早开始学钢琴的孩子,但光光的钢琴老师仍认为,“这个年龄还是有点晚了”。
“最好是从3岁多开始学,只要手指不是特别特别软就行。毕竟幼儿园时间自由,早学一点,到上小学时就已经很厉害了。”
九川不敢想象让一个3岁孩子每天坐在琴凳上吊腕的景象——自己3岁的时候,还天天在城墙根儿下挖草根玩呢。
九川是个编剧,平时喜欢听古典乐、国外流行乐。她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台雅马哈电子琴,妈妈也带着她去少年宫上过几节课。虽然后来以她年纪太小看不懂五线谱为理由放弃了,但她还清楚记得,自己学的最后一首曲子是《卖报歌》。
她对于母亲没让她学琴,倒没有特别遗憾,毕竟90年代的北方三线城市,学乐器的孩子凤毛麟角。没有学琴的束缚,九川可以和伙伴们放了学就去河边公园玩个够;回到家边吃晚饭边看动画片;写完作业就跑去大院里的路灯底下拍画片,要不然就打着手电筒摸知了猴儿、抓蛐蛐儿。
那时她没听说过哪个小孩子一放学就被拉去兴趣班、辅导班,或去琴房苦练。音乐对于她来说就是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随身听里的许茹芸、周杰伦、马克西姆、莎拉·布莱曼、里查德·克莱德曼。只有在那个时候,世界变成了一块舒坦、干净的棉花云朵,再没有没做完的数学试卷和恼人的同班男生。
后来上大学时,一位弹吉他很厉害的学长好友对她说:“音乐最重要的是会欣赏。会不会弹不要紧,能用心欣赏就足够了。”这正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那时的她,从没想过将来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在音乐这条路上“鸡娃不息”。
提起让光光学琴的初衷,九川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
也许是自打会咿咿呀呀地唱第一首童谣开始,光光唱歌就从来不跑调;也许是美吉姆音乐课的老师夸光光“特别有节奏感”;也许是这个过分好动的孩子,从小就喜欢聆听各种风格的乐曲,“对音乐很有感知力”;也许是正巧那年小区里有家钢琴机构开张,99块钱4节体验课,光光表现得比其他孩子都要感兴趣。
接触钢琴圈子的时间久了,九川发现光光身上的这些“天赋”并不值一提。真正的天才琴童,就像颗耀眼的星星,是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长,直接给人以观感震撼的。像光光这样每次开新谱子都要哭,总在一个地方反复出错的孩子,就是普娃中的普娃,最废老母亲。
光光从4岁开始学琴之后,每天的练琴时间不少于1个半小时,第二年增加到2小时;每一年没有练琴的天数,一只手绝对数得过来。九川认为,孩子学琴让一家人都付出了太多。悠闲和谐的生活变成了回忆,家里的所有人都因此而丧失了某些东西。
可是,没有一个人准备让孩子停下学琴的脚步,甚至包括光光自己。每次练琴练哭了,光光抹完眼泪,还是愿意爬上琴凳,说要继续弹。于是,九川就更不能退缩,要陪着光光上每一节钢琴课,从认识第一个音符do开始,写回课记录、讲解笔记,记家庭作业的人是她,每天陪练、打卡,一遍又一遍纠错的人也是她。老师每周讲1个小时的课,她用7天的时间来帮光光一点点消化,用她的话来说,“我就是孩子的前额叶”。
这句话也还有另一层意思。
2
2015年的大暑那天,是九川的人生转折点——29岁的她第一次做了妈妈。
有了光光后,她的事业一度停滞下来。从前的她喜欢独处,喜欢安静地思考,而孩子让她的人生改头换面。她的每日书单从散文诗变成了《正面管教》,因为不想把孩子送回老家,丈夫工作又很忙,她几乎是独自一人把光光带到5岁。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第二个女儿香香也降生了,姥姥李棠参与到育儿工作中来。虽然帮忙的人手增加了,但因为种种琐事,她还是无法脱身,安宁,变成了一种奢望。
在这种种琐事中,钢琴算一个,前额叶也算一个。
她从书上看到,前额叶是人的大脑前庭中最复杂、最重要的神经组织区域,“负责”人的行为管理、情绪控制、信息整合等高级认知功能。前额叶通常要到18岁才能发育完成,小孩子们疯跑大叫、手脚不停、无法自我约束、情绪过于激烈等行为,都跟前庭发育不成熟有关,又叫作“感觉统合失调”。
大部分孩子的感统失调症是轻微、暂时的。在幼儿园阶段,他们的脑神经会自动发育成熟;而有些孩子,随着年龄增长却变得愈发好动、冲动、容易分心。这样的孩子,很可能在小学后被诊断为多动症。
九川之所以会关注这些,是因为光光上中班时,老师曾向她提起孩子的注意力问题,“别的孩子都有进步了,但是光光的表现有时还不如小班”。其实,九川自己也怀疑了一段时间,因为孩子的自控力、情绪感知力都不大好。
“我有时甚至都觉得,妹妹的前额叶已经比她要高级了。”九川这样半开玩笑地对丈夫说时,香香才1岁多。妹妹从婴儿期就显现出高情商,更衬托出姐姐的执拗、自我。
到了2020年下半年,光光在课堂上的表现越发“跳脱”,钢琴的学习也受到了影响。九川觉得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新学期大班刚开学,她就带着孩子去了市儿童医院的行为发育科。经过一系列的检测,光光被确诊为“前庭功能统合失调”,开始了每周一次的感统康复训练,康复师说,这是一个“极其聪明,但成熟晚”的孩子。
九川开始在网上查阅医学文献——在感统失调的孩子中,有2/3只是脑神经的发育较晚一些,而剩下的1/3则一生都不会发育到正常人应有的水平,注意力、执行力和情绪问题,将会伴随他们的整个人生。
这件事直接影响到了九川对于让光光学琴的重视程度。因为按照幼儿园老师的话说,“光光在班里弹琴的时候是最专注的”。
对于这个评价,九川一点也不意外。很多孩子起初走进钢琴教室时,几乎是被家长“架”进去的。孩子被送进去就跑出来,再送进去,再跑出来,类似的拉锯战要上演好几次。而光光对钢琴有本能的喜欢,从4岁起,就能主动在琴凳上坐2个小时,别人叫也叫不动,即便只是反复弹奏几个单调的音符,也不觉得枯燥。5岁时,就能把《卡门》或柴可夫斯基的经典曲目一口气听好几遍。
他们曾经辗转过3个钢琴老师,在每个老师那里,光光都是同龄中最被看好的那个孩子。她弹琴时从不怯场,甚至在表演、比赛的时候发挥得比平时更出色。
一位家长对九川坦言:“大家都没想到那么跳脱的光光,竟然能静下来弹琴,还弹得那么厉害。”甚至连光光的同学都说:“光光在班级里表现不如我好,但是琴弹得比我好。”
这些话让九川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礼貌地笑笑,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上帝关上了一扇门,才打开的一扇窗。
尽管光光还没上小学,但九川每天都在为她晚熟的前额叶感到担忧。特别是当看到光光同班的几个小女孩已经出落得八面玲珑、处事井井有条时,她更是为自己那个小辫乱糟糟,天天把捡来的石子儿、树枝当宝贝,满脑子奇怪想法的孩子捏了一把汗。
在医院的韦氏智力测验中,光光的评分很高。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在学习上把九川气到怀疑人生。光光的思路总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简直就像活在另一个维度。她可以毫无意识地把一个字360度转着圈写,一会朝左,一会朝右,一会又上下颠倒。
就在光光确诊感统失调的第二个月,九川无意从新闻上看到,教育部发布了将艺术类科目纳入中考的政策。她意识到,在这项改革发布后,声乐不再仅仅是可有可无的兴趣爱好,而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升学优势。
再退一步讲,如果光光将来真的不是学习的料,能有个一技之长就显得非常必要;而想走乐器这条路,从小培养“童子功”则是重中之重。钢琴是乐器之王,只要能学好钢琴,几年后引入合适的第二乐器,也会相对简单一些。
“没想到我这么个随遇而安的人,竟把这辈子的‘未雨绸缪’都用在孩子身上了。”九川苦笑道。在所有这些坚持学琴的动力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钢琴能给光光带来正面的评价。
九川曾在一个讲座上听到,“低自尊”是感统失调症或ADHD(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的“并发症”,这类孩子的行为往往不合规范,常常受到外界的打击,所以自信是他们最缺乏的东西。
“比起注意力问题,‘低自尊’给人的一生带来的影响更加深远”——这话被她铭记在心里,仿佛用刀凿在石头上一样深刻。
所以,不管学琴再怎么难,作为妈妈,九川认为自己必须坚持下去。
3
日复一日努力坚持的不只是九川一人。
电梯里,姥姥李棠把香香抱进推车。这才刚出门,她就觉得有些气喘吁吁的。
快两周岁的孩子,从刚满月带到现在,抱起来已经很压手了。这南方的潮热天气,不比北方老家的干热,让人浑身都不得劲。腰和膝盖都隐隐作痛,估计明天不是下雨就是要变天——她的退行性关节炎,比天气预报都准。
电梯门开了,她推着孩子走出楼道。下午四五点钟天气依旧骄阳似火,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带孩子去哪里遛遛,好打发掉这一两个小时时间——去公建楼得爬台阶,孩子跑太快根本跟不上。户外又热蚊子又多,防不胜防。附近的商场天天逛,都逛腻了。
她寻思着,找不到满意的方案。
“我要妈妈,我要姐姐,我要爸爸。”推车里的香香有些无精打采,她皱着小眉头开始吵闹起来。
“妈妈要陪姐姐练琴,姥姥去给宝宝买好吃的。”李棠嘴里哄劝着,可孩子叫得更厉害了,她只好又把孩子抱出来,一边安慰着,一边推着车,慢慢向小区门口走去。
以前只有光光一个外孙女的时候,她只偶尔过来女儿九川家住两三个月,走的时候还蛮不舍得的。但自从这趟过来帮忙带二宝后,李棠就一直没回过家,算起来,到今年10月份,就已经“离家”整整两年了。
最近的大半年里,她总是想起家门口公园里的大梧桐树,想起她的小后院。老伴在电话里说葡萄今年结了很多,种的生菜、黄瓜也长得挺好,每天摘都摘不完。还有老家夏天的早市,一车车的蔬菜水果从不远的农村运来,新鲜的还带着泥土,价格又极便宜——不像厦门,地方太小,什么都贵。
为缓解李棠的思乡,九川弄了点辣椒种子,让她种在阳台花盆里。孩子奶奶过来时,看了连说“这种肯定不会长辣椒”,结果没出两个月,盆里的辣椒就开出小花,又结满了红彤彤的辣椒,看着非常惹眼。亲家再来,就没再说什么,李棠心里觉得莫名的舒畅。
“女儿生,姥姥养,爷爷奶奶来观赏。”她最近看抖音时,学会这么一句话,深觉是真理。周边带着孩子的老太太们绝大部分是姥姥,带二胎的更别说了——毕竟“姥姥都是傻瓜二百五嘛”,这是她认识的一个老太太打趣自己的话,通俗中颇有些黑色幽默式的辛辣。
李棠不在乎别人说自己“傻”。如果小外孙女没人带,女儿就没时间做自己的事。香香正是爱捣蛋和黏妈妈的年纪,为了让光光能安静练琴,得有人负责专门照看她,按时带她出去玩,不然准得隔五分钟就去找一次妈妈。女儿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在孩子身上荒废下去,等以后老了可怎么办?做娘的最担心的事莫过于此。
女婿则是天天加班,周一到周五基本上神龙不见首尾;李棠平时连哼几句样板戏都会跑调,对于钢琴更是一窍不通;于是,每天带着二宝出门闲逛的工作,自然就交给了她。
两年来,虽然女儿和女婿对她是百依百顺,但毕竟生活习惯不同,日子久了,她心中也难免生出各种各样的怨言来。
“这儿再好又咋样,又不是我家。”
“还是让她奶奶来带吧,我要回家去。”
跟女儿拌起嘴来时,她就喜欢念叨这些,其中有一半真心,一半生气。平日亲家母偶尔过来住两天,帮她们煮饭打扫,看上去挺能干的——为啥她就不能长期在这带孩子呢?为啥偏偏是自己?
后来李棠发现,亲家母只在儿子回家吃饭时,才做一大桌子菜,其余时候就随便煮个面条、热个剩菜。而且,她也无法容忍亲家母带孩子的态度:每天做完家务就看手机,孩子一闹就给开电视,“眼睛都要看坏了”。如此种种,让李棠把走的念头又忍了下去。
大概,姥姥们真的都是“傻瓜”吧。
4
抱着香香走到小区门口,李棠把她放进那台每天都会光顾的摇摇车里,自己也坐下来歇会儿。怔怔看着路边川流不息的马路,她突然想起昨晚做的梦:自己终于回了家,却突然担心起女儿和外孙女们来,不知道香香有没有哭着找自己,也不知道光光琴练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不认真惹她妈妈生气。她想打个电话问问,却怎么也拨不出号码,正在着急着,自己就醒了。
在退休之前,她做了几十年的学校图书馆管理员。平时在家里,煮饭打扫几乎都是老伴的事,可以说是过惯了轻松闲适的日子。说实在的,除了年轻时上山下乡那会儿,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累过。
不单单是她累,除了眼前这个淘气的小妞儿之外,全家人都很累。
光光马上就上小学了,女儿帮她制定了一套计划表,写在客厅电视墙旁的白板上。每周二、四,孩子在幼儿园吃完午饭就被接回家,中午午休一下,醒来后就去上感统训练课,回家以后再练琴。没有被提前接回家的日子,一放学就要回家练琴,练完后跳绳、蹦床或者在跑步机上跑步。晚饭后时间还早的话,能跟着妹妹蹭一集《海底小纵队》看;如果吃饭太晚,就得快点去洗澡——女儿得抓紧时间在睡前辅导她学习一两个小时。如果女婿下班回来得不算太晚,陪读的差事就交给他来做。
“不提前学的话,上小学以后就没时间练琴了。”女儿笃定地说。
为了把更多时间省下来练琴、做感统训练,光光没有像别人家孩子一样,去外面的机构上幼小衔接班,或去少年宫上课;自从幼儿园大班下半年开始,停掉了几乎所有的兴趣班。
李棠记得在光光小的时候,女儿也曾跟风在各种早教班、兴趣班上撒下了大把的“智商税”。或许是花钱买出了经验,如今的她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见解:“兴趣班最大的作用就是给家长玩手机打发时间。如果真想学成点什么,除了找好老师上小课之外,其余大概率都是浪费钱。”
李棠有时候嘴上挑刺儿,但九川做出的重大决定,她也算是忠实执行的。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女儿实在有些偏心,暗暗心疼小外孙女,有时干脆忍不住在女儿耳边唠叨:“光光小时候上过的那些什么课啊班啊,我们香香到现在一样也没上过。我们香香小时候就是搁地上乱爬,现在是天天扔出去玩得灰头土脸。姐姐一练琴,就把我们关在门外不管,真是跟你大姨在手机上发的那篇文章一样,叫什么‘老大照书养,老二照猪养’。”
九川听了,总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妈,多爬是为了刺激大脑前庭发育啊,光光现在的感统失调,就跟以前爬得太少有很大关系。孩子从小多接触现实生活和大自然,就是最好的早教了。再说,我们香香的胎教和早教都是姐姐的琴声,将来还有谁能比她的乐感更好?”
李棠说不过她,只“啧”一声,沉下脸来不吭气了。后来,她慢慢地琢磨出来了:女儿费尽心力精养老大,结果“养”出了感统失调,她心里所遭受的挫败,应该比谁都大。所以,现在在老二身上,她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养育方针。
不过,唯一例外的是钢琴。平时只要香香显露出一点兴趣,九川就会立刻把她抱上钢琴,让她尽情用小手在上面拍打出杂乱无章的音符,还饶有兴味地拍视频记录。
这让李棠想起去年10月香香周岁宴抓周的时候,大家在红布上摆了几十样的小物件,香香噌噌爬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决地抓起了其中唯一的一件乐器:笛子。
很有可能在三两年后,这家里真的又会有一个琴童了。她这么想着,为小外孙女暗暗捏了把汗。
“姥姥,给。”
香香在门口绿化带旁跑来跑去,捡树叶、石子玩。李棠一边给她赶蚊子,一边跟旁边遛娃的老太太们聊天。她抬头看看天色,发现北边的天际已经暗了不少,风也变大了,似乎随时要下雨。
她掏出手机来看了看,至少还得再过半个小时才能回去。偏巧这时,一个电话拨了过来,是女儿打的。
“妈,你们在哪呢?好像要下雨了。”
“我们就在楼下玩呢,没走远。你们练完琴了吗?”
“快了,我让光光自己练会,现在就去做饭。你们赶紧回家吧。”
李棠心事重重地挂掉手机,“家”是得回,但她回的不是自己的家——算了,还是暂时把这件事放在脑后吧。想到还有一个星期光光就又要比赛了,她也跟着紧张起来。
还是让姐姐再安静地练一会吧,反正妹妹还在旁边玩得开心,还不想回家。李棠寻思着,随手打开光光上次比赛的视频,仔细又听了一次。
那次钢琴比赛,光光的成绩挺不错。出结果那天,李棠眯着老花眼,盯着微信群里的比赛分组成绩表,足足花了10分钟,才确认了大外孙女是小组第一,拿了特等奖。
刚开始,她激动得手有点发抖,可刚开心了一会,又生起了闷气。
“我一点高兴不起来。”她对九川说,“孩子挨了多少训才拿到这个成绩。”
女儿一下子就不说话了。
记得光光3岁时,母女俩不知道聊起什么,李棠说了一句“以后你要是打孩子了,我可得在旁边护着。”九川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说:“打光光?不可能。我们光光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
那时的九川,还是个开明、尊重孩子的妈妈。2019年光光刚开始学琴时,她小心地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让李棠都暗暗佩服。可是到了第二年,随着老师要求的提高,李棠明显察觉到,孩子弹琴时状态的不稳定,把九川的耐心渐渐消耗殆尽了。
“还是太小了,别要求那么高。”李棠总这么劝女儿。不过九川好像完全忘记了之前自己的信誓旦旦,基本上三天一小吼,五天一大吼,每周一两次打,光光是跑不掉的。
打孩子工具是一根粗毛衣针,平时当作乐谱指读棒用,必要的时候直接就敲在孩子的小手上,犯错严重的话直接就留下一道红印。每次挨打光光都会瞬间嚎啕,但就算痛哭流涕,也是要继续练下去的。
5
“g旋律小调,上行降ti还原mi升fa,下行降ti降mi还原fa。”
光光嘴里念叨着,手指开始在钢琴上奏出流畅的音符——每条音阶首尾不停弹20遍,是这周老师布置的任务之一。
“一关节立起来,转指要自然。四指,管一下四指!”九川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每一条指令重复三遍以上时,她的音量就会变大一点,“手腕稳住!坚持!”
光光盯着自己飞速跑动的手指,坚持按下最后一遍音阶的最后一个音符,才长出一口气,擦去额头上淌下的细小汗珠,用力甩了甩手腕。
她的小手掌肉肉的,很有厚度,手指长而柔韧,已经能够不太费力地弹八度了。老师说,这是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今天不错。”九川表情缓和下来,合上了乐谱。虽然刚才也因为几处改不掉的错误发了火,但光光今天的状态已算是好的了。
光光亲昵地扑到她的怀里,搂住她的脖子使劲蹭:“妈妈,今天我在幼儿园里……”
孩子的举动让九川有点后悔刚刚跟她发过火,她很快打断了孩子的话。
“还没练完呢,等下再说。”九川亲了亲孩子,重新让她在琴凳上坐好,“和弦、琶音自己继续吧,妈妈得去把饭煮上,不然就太晚了。”
走进厨房,九川一边按下电饭锅开关,一边支起耳朵听着从卧室传来的叮叮咚咚的琴声。如果弹错一个音,她能听出个八九不离十。
“等孩子到了五六岁后,才是真正做父母的修行。在那之前跟养宠物差不多。”
虽表面看上去坚定,但不知道有多少次,九川都在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不学琴,当个快乐的“傻子”,也好过如今,每周都有那么一两次濒临亲子关系破裂。
有的专家写畅销书,教人如何做一个不吼不叫的父母,但是她相信没有一个专家,可以教人做不吼不叫的琴童父母。她知道练琴时她的音量一高,光光哭嚎声一起,全家都跟着难受,可她自己更难受,因为她无处可躲。
“提醒了无数遍的错误,就是不知道改,哪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呢?玲玲是因为妈妈想让她学琴,她才学的。但是你不一样,如果你哪天跟我说你不想学琴了,我一定没有二话。我还有妹妹要管,不能把所有时间都浪费在不肯努力的孩子身上!”这是在光光不专心练琴时,九川曾对她说过的狠话。
她知道光光的脾气。这孩子虽从小不算出挑,但却有强大的韧性和倔劲,很多时候得逼一逼才能进入状态。所以,九川从不哄着光光练琴,在遇到困境的时候,她总是用最直白的方式,连拉带推地让光光继续前进。
“觉得累吗?累就对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它是值得的。”
刚开始跟现在的老师学琴时,对方在一次聊天中告诉她,在自己的学生中,手指跑动最出色的那个孩子,当初弹哈农时是一口气二十遍不许停的,一停下来棍子就要敲到手上。
“孩子能到什么程度,一看孩子配不配合,二看家长有没有决心。”老师说,“再往后就是天赋了。”
乐器演奏讲究规范性,衡量一首曲子的好坏,有着非常复杂的标准。一首听上去悦耳动听的曲子也许只有两分钟,但背后却需要纠错上百遍,重复练习几十个小时。
而孩子,往往却是这世间最爱不按规范行事的存在了。从懵懵懂懂、肆意行事,到懂得区分最细微的触键差异,表达出不同奏法的鲜明不同,融入各种感情与表情,记住每一次呼吸分句,使用正确指法演奏每一个音符,孩子要经历的不只是机械性的练习那么简单,最难逾越的障碍,是从孩子到家长在心理上不断遭受失败的巨大冲击,能咬牙挺下来的,才会有所收获。
而九川的严苛,在旁观者看来,似乎是有些难以理解的,其中也包括她的丈夫。
“自从光光学琴以后,邻居都很少来找我们麻烦了。”他曾经带着点揶揄地跟妻子开玩笑。
作为一个资深女儿奴,丈夫对两个孩子奉行“快乐教育”,从小到大几乎是有求必应。周末在家时,光光一开始练琴,他就带着香香麻溜儿地出门。如果出不了门,他就拿出降噪耳机戴上,把音量调到最大,以防九川对女儿施展“狮吼功”,传到自己耳朵里。
他私下对妻子说:“我听不懂那些音乐术语,不过你的怒吼会让我神经紧张、心跳异常、胸闷难受……”
他也有实在按捺不住的时候。因为孩子琴没练好被骂哭,从而引发夫妻大战的事情,至今为止在家里也发生过两三次。
“学琴不是为了培养自信吗?能不能别训那么大声!”
“提醒了无数遍了,我声音小了她听吗?现在不吃苦,以后什么都做不好,才会真正打击自尊心呢!”
“做不好就做不好!弹个琴至于吗?大不了就不学了!”
丈夫虽然表面气势汹汹,但还是有点没底气的。因为,九川用恶狠狠的目光射向他的脸,仿佛他是一个智障。
丈夫是九川的大学同学,当年对九川一见钟情,两人认识半个月后开始恋爱,到现在结婚十几年,感情一直很好。可是近些年来,只要一涉及孩子的教育,他们就像两只把芒刺都竖起来的豪猪,谁都说服不了谁。
“以后能不能放轻松点?光光感统失调和练琴这两件事,时时刻刻都在牵动着你的情绪。”有时,丈夫会试着在九川心情好的时候劝她。
“我也想保持冷静,但我也是人啊,不是圣人。”九川回答,“要不你在家带两天孩子?没准儿比我还焦虑呢。”
丈夫无话可说的表情,让她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6
九川把烧好的菜往盘子里盛的时候,听到门有响动,有孩子的声音——是李棠带着香香回家了。
“我们回来喽。光光,琴练完啦?今天练得好不好?”
“还挺好的,有几个地方不太好。”
李棠放下手里的水壶,扶着桌角“哎”的一声,慢慢地沉重地坐在椅子上,跟光光闲聊起来。九川觉得母亲看上去很累。
“可以吃饭了,你们回来得正好。”
“给我少盛点,我胃口不太舒服。”李棠说着,又转过头来对光光说,“喜欢就要好好弹,别惹妈妈生气。”
“我当然喜欢啊。”光光想都不想就说,“但是不想总练那么久。”
“你不老是出错,就不会练那么久了。”九川走过来放下手里的饭菜,有些嗔怪地说。
“呵,不犯错可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李棠一边给香香系上围兜,一边念叨着,“别说我们光光了,你妈做不到,你爸做不到,就连姥姥也做不到。”
九川无言以对,只好坐下低头吃自己的饭。
窗外传来隐隐雷声,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
“妈妈,今天我在学校里画了‘心中的小学’。小学到底是什么样的?学的东西是不是很难啊?”光光停下了手里的勺子,问道,“我想一直上幼儿园,跟我的老师和朋友们一起玩,我不想上小学。”
“你会喜欢小学的。”九川望着窗外的雨,平静地回答,似乎是在对孩子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能把琴弹好的孩子,不会被任何事情打败。”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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