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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埃迪·纳米亚斯(Eddy Nahmias)
翻译 黄翔
审校 梁君英
去年秋天的一个夜里,我躺在床上反复斟酌如何下笔写这篇文章。我构思出全篇的第一句话,还想着接下来的句子,以及随之而来的其他句子该如何安排。除了需要思考如何将不同的句子整合进一段话,我还得给这些段落找到合适的位置,让他们最终能够成文。段落的不同组合方式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它们的利弊也不停地在博弈,使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当这一切发生时,神经元早就已经在大脑中忙碌地工作了。事实上,从神经元的活动中既可以解读出我为什么这样构思,也可以解读出我为什么写下这些语句,甚至还能解读出我为什么会拥有自主意识。
越来越多的神经科学、心理学领域的同行和一些权威人士认为我的说法是错误的。他们断言无意识的心理活动推动我最终选用这些词语,并且援引一些耳熟能详的神经科学研究作为支撑。这些研究表明,神经系统早在我们能意识到之前,就决定了接下来的选择,有意识的思索和决策过程是在这种大脑活动之后才出现的。他们还认为:因为“大脑驱使着我们”做出不同的取舍和选择,所以自主意识不过是一种幻觉。
在证明大脑操控着一切的实验中,引用最频繁的是出自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已故科学家本杰明·利贝(Benjamin Libet)的一项研究。时光倒回到20世纪80年代末,利贝招募了一批受试者,让他们全套佩戴可以检测到准备电位(一种脑电波动)的电极帽,受试者一旦出现了摆手的想法,就立即晃动自己的手腕,设备能记录下整个过程。结果令人惊讶,准备电位比受试者动作提早约0.5秒出现,但受试者在做出动作的0.25秒前,才能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轻摇手腕的想法。这意味着在人们意识到发生何事之前,大脑早已做出了决定。基本上,无意识的大脑活动才是整个局面的掌控者。
近来,又有科学家运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试图证明产生决策的脑活动的活跃时间要比我们之间认识的更早。在2013年,柏林伯恩斯坦计算神经科学中心(Bernstein Center for Computational Neuroscience)的约翰-迪伦·海恩斯(John-Dylan Haynes)和同事发表的一项研究中,要求受试者针对两个数字的运算方式——加法或减法——进行选择,同时对其大脑进行功能性磁共振扫描。结果发现,神经活动的模式能够提前做出预测,比受试者能意识到的时间早4秒显示他们会选择相加还是相减——这可是相当长的延迟了。
事实上,在上述研究及类似研究的推动下,已有压倒性的趋势宣称自主意识已死。海恩斯曾在《新科学家》(New Scientist)周刊上评论说:“在我们意识到自己做出决策之前,它早已被无意识的脑活动预先确定。”随后他补充说,“似乎大脑比个体更早做出了决定”。他的观点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进化生物学家杰里·科因(Jerry Coyne)写道:“我们的所有选择都是如此,没有一个是源自个体自由且有意识的决策。选择无自由,意识无自由。”神经科学家萨姆·哈里斯(Sam Harris)从现有的研究结果推论人是一种“生化傀儡”,“如果利用大脑扫描,我们能在人们意识到自己的决策之前,提早数秒预测选择。这样的情况势必直接挑战传统观点,推翻人类可以有意识地控制自我内心世界的观念。”
但这些研究和成果真能推断出,我们“有意识”的思索和计划仅仅只是大脑无意识活动的副产物,对我们随后的行为没有任何影响吗?答案并非如此简单。我和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哲学家艾尔弗雷德·R·米尔(Alfred R. Mele),还有一些人在内,都相信有许多理由可以说明,那些坚称自主意识只是海市蜃楼的人其实是被实验的结果误导了。
别急着下结论
对于将研究结果解读为自主意识是一种幻觉的人,我认为应该称他们为“意幻主义者(willusionists)”。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我们都需要对这群人的主张保持警惕。首先,目前的神经科学技术手段尚未成熟,想象和判断时的神经活动是否影响到了数分钟、数小时或数天后的某个选择仍不明确。相反,意幻主义者口中的研究甚至未能厘清有意识行为和无意识行为之间的界限。
让我们推敲一下利贝的研究,全程观察受试者的活动,记录受试者从准备到做出一连串重复且未经计划的动作的过程。实验开始后,当受试者在脑中浮现出一个新的想法,就弯曲自己的手腕作为响应。有意识的计划所涉及的神经活动或多或少会影响无意识驱动的后续动作,这也说明有意识和无意识两种大脑活动之间存在交互作用。
类似地,虽然在海恩斯的研究中,受试者在多轮测试过程中随机选择了加法或减法运算,但这也未提供令人信服的证据反驳自主意识。因为,即使在受试者意识到自己的决定前4秒,大脑就已经产生了与决定相关的脑活动,也只能说明这些脑活动可能反映了一种尚未被意识到的选择偏向。
尽管早期大脑活动可以预测受试者的选择,但仅比抛硬币得到的准确率高10%。总体上讲,为了应对瞬息万变的生存环境,大脑不可能提前4秒就决定好我们的行为。假如应变过程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进行的话,我们或许早就命丧车祸了!无意识的神经活动却可以在车祸来临时,提醒我们有意识地监控并调整自己的行为,以便做好快速反应的准备。
意幻主义者也援引心理学研究来说明,我们有意识控制的行为要比预想的更少。的确,我们经常受环境中细微因素的影响,也会潜移默化地受情绪或认知偏见的影响。在洞悉这些影响之前,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忽略它们。这也就是我认为自主意识要比许多人想象的更少的原因之一。但是,和“没有自主意识”的认识相比,“只有部分自主意识”的观点还是与之有很大的不同。
利贝和海恩斯的研究着眼于不需要深思熟虑的选择行为。现实生活中,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重复或习惯性的行为,有时学习和训练可以使人不假思索地完成非常复杂的行为。例如用钥匙开锁,棒球游击手鱼跃救球,钢琴家沉浸于弹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等。
无论下意识地拧钥匙,扑向棒球还是按下黑白琴键,都需要依赖特定的大脑活动。在那个无眠之夜,我字斟句酌地思索与这些熟能生巧的事情之间一定存在着巨大的不同。而且,心理学研究表明有意识、有目的的思维确实会改变我们的行为。
研究指出,在特定情况下,为了实施特定计划,我们会形成一种被心理学家称为“执行意图”的心理活动,这种意图会明显提高计划的成功率。纽约大学心理学家彼得·戈尔维策(Peter Gollwitzer)及其同事的研究表明,人们在减肥过程中,如果能有意地忽略被食物诱惑的念头,他们的食物摄入量就会明显少于仅简单设定减肥目标的人群。
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心理学家罗伊·F·鲍迈斯特(Roy F. Baumeister)及其同事证明,有意识地推理能够提高逻辑和语言测试的成绩,并且有助于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抑制冲动行为。除此以外,哥伦比亚大学的沃尔特·米歇尔(Walter Mischel)发现,主观排斥诱惑的能力也是自控能力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我们每个人每天都会有意识地三思而后行。但意幻主义者认为,“思”的过程是由神经活动来完成,它可能对“行”没有任何作用,或者只是在“行”之后编造理由使自己和其他人能够理解。然而,这种机制在进化上几乎没有任何合理性。要知道仅占体重2%的大脑消耗了体内20%的能量,巨大的进化压力绝不容许错综复杂的有意识思维占用神经系统的进程,却做着与行为无关的运算。这篇文章能以最佳的方式落在笔下与读者相见,就应该归功于我的构思和支撑我构思的大脑回路。
大脑有自主意识?
意幻主义者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内在的思维活动不能简单地算作自主意识。他们常说,相信自主意识的人一定是认同身心分离、心智以非物质实体的形式存在的“二元论者”。神经科学家里德·蒙塔古(Read Montague)曾于2008年写到“自主意识等同于做出选择,而且整个思维过程与任何涉及实体物质的过程无关”。科因也声称:“思想独立于大脑结构,真正的‘自主意识’要求我们在大脑以外寻找一种途径,调整思维的工作方式。”
我们必须承认,确实有人以这样的方式看待自主意识,但他们的理由并不充分。主流哲学理论也发展了一套关于自主意识的观点,它与用科学的方式理解人性的想法相一致。研究表明,尽管意幻主义者再耸人听闻,多数人还是认同即使思维过程完全基于大脑回路的活跃性,人们也同样能够拥有自主意识。既然多数人并非对自主意识持有二元论观点,那么仅凭二元论在科学上是错的,就将自主意识说成是一种幻觉,难免会犯错误。
有另一种方式,也能探究人们应该如何看待自主意识。科学家可以将未来的脑成像技术描绘得非常先进和灵敏,仅通过检测大脑在某一时刻的活动信息,就能完美预测接下来的所有行为。对于这样的场景,哈利斯断言:“最终,我们还是会发现,自主意识不过像一场幻觉。”
多数人相信自主意识是存在的,但是通过检测大脑无意识的活动信息,确实也能预测人的一些活动。为了研究预测行为的现象是否会对自主意识的存在产生挑战,我和埃默里大学的杰森·谢泼德(Jason Shepard)以及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沙恩·路透(Shane Reuter)开展了一系列实验。实验的重要组成部分就像哈里斯设想的那样,向受试者详细地描绘未来的脑成像技术。
乔治亚州立大学的上百名学生参与了研究。他们都阅读了吉尔女士的故事:在遥远的未来,她戴着脑成像帽生活了一个月。利用扫描大脑获取的信息,神经科学家可以预测她所想所做的每一件事,即使她试图愚弄这套系统也不例外。故事结束时写到:“实验使我们确信,一切心理活动不外乎是大脑的神经活动。基于早期的大脑活动,人们所想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提前预测。”
受试者中超过80%的人相信这样的技术在未来有可能实现,但其中87%的人认为吉尔女士仍然拥有自主意识。当被问到这种(预测)技术一旦可行,是否就意味着个体没有自主意识时,大约75%的人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进一步的研究表明,多数受试者认为,只要人们的大脑还没有被他人通过技术手段操控,人们就拥有自主意识并且在道义上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实验中大多数受试者认为,这种假想的大脑扫描手段无非记录了吉尔女士在决策过程中有意识的推理和思考时的神经活动,不足以说明吉尔女士毫无自主意识,或被无意识的大脑驱使。受试者或许认为,大脑扫描只是在探测自主意识在大脑中的工作原理。
那么为什么意幻主义者坚持认为自主意识是一种幻觉?这或许和目前的知识现状有关。由于需要一种理论来解释心理活动为何既不能还原为大脑的基本活动,又不能完全和它们分离,所以,在解读意识的过程中,神经科学家非常容易陷入意幻主义的误区:倘若把一切都交给无意识的大脑活动来完成(即所有的选择和行为都是在无意识的细胞或神经元活动的基础上完成的),那就没有什么需要有意识参与的了。
神经科学和成像技术仍在不断进步和改善,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会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在有意识的范围内,我们有多少的主动权,在无意识的范围内,我们有多少的行为和活动又是不受自身控制的。探寻自主意识之谜的答案无疑非常重要,因为除了司法系统以外,我们许多的社会制度和道德基础都需要对人本身有更深刻的认识。我们需要确定在哪些情况下,人们可以无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在哪些情况下,人们又必须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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